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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一章 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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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脚步变得极重,因为背负太阳。
我太过自信,自信于夜间逃出躯体,却很难在艳阳下全身而退。
金乌,除了天上那头,余下九头全落在我背上,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滚烫的火舌利爪,不断炙烤舔蚀我的身躯——如同墨在砚上,使劲研磨,砚被磨穿,墨滴了下来,落在垫底的毛边上,瞬间扩张版图,势如破竹,不刻屠城,丝毫不留情面。
我总是选择凿刻月亮,却被突袭的太阳洞穿。
见光死,于我而言,只能与永夜厮守,栖息在黑暗中,央求庇护;却也无时无刻不想着撕开一道口子,逃出;如同太阳撕开我,遁入。
负伤,我逃回那个地方,十平不到的空间。
一扇门,楼梯,两扇门,地板。
蜷缩着,那里阻隔黑暗外泄,代替夜于昼看守我,窗上的布帘尽职尽责。
太阳的毒血浸染全身,我的四肢沉重麻木,连脑袋也垂了下来——高昂的头颅或者正是为了被一刀剁下吧,斧子是为释放困囿而生。
我依旧憎恨光、憎恨世间,这个空间,一个近乎密闭、绝对隔绝的空间,让我安定、让我窒息。
我尝试逃离,却被本能遣回;短暂脱轨换来更多痛苦而无丝毫逍遥。
我抗拒与人接触,街道的气息,擦身而过的人群,让我愈发不安愈发躁郁,继而落荒而逃——至此,我必须夺门而出,出这扇门,冲进另一扇门,打开花洒,让水,让那同样被烈日收买的水淋透我的身体。莲蓬里流出的液体,逐渐冷却,我的体温也随之降低——这样的阴冷提供给我片刻镇定和转瞬清醒的荫庇。
似乎我的泪水无故流淌,努力排出体内异质,和水一同旋入地漏,清洗淋漓。
听到水声,在这里以外的水声,是雨吗?
一时失去温度,短暂得到平息,无体温无触感。
与人接触,让我仓皇不堪,洗手,恶心带来的反胃,心因性呼吸障碍。我闭上眼,几近窒息,却被一丝游息拴在边缘,滞留交际;然后,一把扯回;最终,如同逃犯,越狱未遂,刑期加延。
水,一公升、两公升,流光了,或许这样最好。
低温让人恍惚,带来眩晕;我胡乱擦干,裹着衣服出了那扇门,踉踉跄跄逃回那里,再次关闭,不能打开。
窗外好像没雨了,天上的那头,一刻不停召唤着碾入我体内的九头,体温以始料不及的速度回升。
为什么雨要走?急着和流向阴沟的水汇合吗?我听到头顶传来的叫嚣,威吓尖利,刻不容缓,宣誓复仇般的军鼓擂得震天。
我蜷成一团,抱住自己,却丝毫没用。
水,我需要水。
伸手去抓,只抓到一瓶驱风油,穿透性极佳。
薄荷冰冷着永远如逗留游荡的鬼魅。
一时间找不到玉佩,也无力去拿瓷匙,找来一枚圆形硬币,光滑闪亮,倒上驱风油,给自己刮痧,仰仗镜子和一点光线。
脖、颈、肩、嵴、蝴蝶骨、臂关节、膝关节、指关节、额头、耳后,或揪或揉或搓或刮或推,痧点一处没少,暗红泛紫,微光下,皮肤显得比平常更白,从镜子里看着自己,这一切,让我觉得自己可笑,怎么就那么像吻痕?
可能或者必然不够齐整,眉心的散了,如一丛兰;后背嵴椎上的加上两侧蝴蝶骨下端,像支断箭,手不够长、也不够灵活、柔韧欠佳——那箭头直指头颅,几近胀破的头颅,里面沸煮翻腾着无数文字。
文字,或许是世间为一讨我喜欢的东西,是唯一能让我亢奋,也是唯一能让我镇静的东西——或者镇定剂也是兴奋剂,是我的鸦片,上瘾难脱。
对于文字的偏执敏感如同薄荷的味道,刺激却不浓烈,绵亘也张力十足。
我不想拘禁那帮金乌,痧痕可以成为出口,去找天上的那头,从出口出去。
我一头载倒在床上,卷了件衣服,保持趴伏的睡姿。
驱风油开始发挥药力,在我的后背感觉最明显,渗透。如同被拥在怀中,冰冷的胸膛贴紧我的后背。我体内燥热异常,冰冷似乎想侵入,并将狂热拉拽出来,隔着皮肤的角逐让我疲累难堪。
冷,冷得像隆冬的月光,那夜,我光着脚,衣裳单薄,独自待在大厝众多房间中的一间里,没有灯火,看到天窗透过一束月亮寒光,死神的微笑是这样迷人,邀我共舞。
冰窟或是炼狱,我在冰窟结冰,在炼狱锤炼——这样,便生存下来了。
冰,入侵成功,大获全胜;热被驱逐到边疆,俯首称臣。我像块烧红的铁,刺,一声入水,白烟鹊起——手心和脚心还有额头,全是热的,异常热。
不知过了多久,热度重新袭来。是报复吗?对冷的圣战。当我通体变冷,当九头金乌被逼返角落,天上倏忽一声长啸,重给力量,复生者为复仇而生,被召唤的九头听从在外那头的号令,卷土重来,火,再度燃烧蔓延。
重新争夺我吗?
那个夏天,很热,天地入锅,一丝活气也没有;我在床上,三面有围栏的四脚亭大眠床,双层幔帐,满床精密诡异的凋花,这样,更是密不透风了。中心,床顶的中间悬挂着一个黄绿色的风扇,小吊扇,没有转。
我渴慕风,只需一揿,风便会如约而至,一如我在书上见过,被称为沙漠中的青之贵族、又大又美的扬羽蝶——我似乎问过,似乎听到了许可,然后打开。稍后,进来的人,破口大骂:「不要命了!」那摇曳的风扇蔫花一样停了下来;只是我的心神仍在飘颻着——如果是冰,怕热,是应该的。
现在,冰化了,热仍攻佔着这个躯壳,眼白上佈满血丝,如古窗旧棂上爬攀的蛛丝——我就像被这罗网的主人咬过一般,手脚麻痹,沸腾的血液,四处乱窜,却被蛛网纠缠绕绊;也像一条从树洞里拉出来的冬眠蛇,被一把丢进开水。
我想喊,叫不出来,一如既往,也没有人听得到。
命,谁要谁拿走;我,反正很早就不是我自己了。
仍旧想吐,却累,累到爬不起来,累到不能入睡。
一把刀,刀锋越过菲薄的皮肤,便终结一段艰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