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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判不宜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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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雕刻的棋盘上,黑白已渐渐分明,他却仍只是闷头下棋,并无开口指点之意。我也便不急,只一招一招稳稳落子,却感到自己的心,在棋子与棋盘的敲击声中,渐渐宁静。
一局既罢,我浅浅一笑:“十三爷好棋法,照这样下下去,如意恐怕永远都不会是十三爷的对手。”
“你原先的棋可是好得很,甚至还赢过皇阿玛。怎么大病一场,竟是都忘了不成?”十三点了点我棋盘上落在勿位的一子,轻声笑道:“一子错,满盘皆输,你看。”
他说着摘走了几个子,将那枚下在勿位的棋子挪去了舒位,续道:“你瞧,若下在这里,我若长,你便可以吐,过后这样一飞一点一跳,便可置我于死地。我必然下在渡位,那时你便挂角,此一来足可以要了白棋的命。”
我淡淡一笑:“原来还有这样的妙手,是我疏忽了。”
他也一笑,开始动手摘取棋盘上的棋子:“我们再来?”
我转头看了看窗外,轻道:“雨就快停了,天色已晚,久留不便,我还是告辞回去吧,改天再来打扰。”
“外面还在下雨,等雨过了再回去吧。你身子刚刚好,别再受了风寒。”十三冲我笑笑,向外唤道:“保福。”
保福答应着进来垂手侍立,十三一边收着棋子,边吩咐道:“告诉小厨房熬两碗姜汤来。”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垂下头道:“一碗里多加些红糖。”
保福答应着去办了,我笑道:“十三爷果然心细如发。”
“你将我当做哥哥,那对于妹妹的事,我自然是要格外上心。”十三收完了全部的棋子,将他们放入盒中,续道:“况且皇阿玛这段时日将你交于我,我焉能不遵旨办事。”
我垂下眼,轻声道:“为何总是强调是皇阿玛吩咐你照顾我。你是想告诉我,如果没有皇阿玛那句话,如果没有兄妹的名分,你便不会如今时今日这般待我,是么...”
“怎会。”十三轻轻一笑,起身将棋盘收去柜中,背对着我轻声道:“你想听实话,我便与你说实话。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想对你好。”
我蓦然怔愣,仰起头看他,竟一时无语。
他仍是背对着我,仰头看着窗外烟雨蒙蒙的天空,轻声道:“我待人处事,一向随性任意。只待自己喜欢的人好,至于旁人不过是礼遇客套罢了。或许你觉得我不及阮步兵潇洒,不能做青白眼之态,可这紫禁城中容得细柳繁花,容得万千宫舍,却何处能容得那一分潇洒。”
“求仁自得仁,岂复叹咨嗟。”我起身,缓步走到他身边,轻声道:“阮嗣宗的诗作得好,你既推崇他的潇洒,又何须在此叹气。心中无所拘束,这四合的红墙又岂能成为你的羁绊?”
他转身看我,眼中有一丝讶异。
我轻声道:“你可知为何皇阿玛要你来教我下棋?”
他缓缓摇头,我向旁边走了两步,轻声道:“皇阿玛对我说,与他下过棋的人中,除了我,你是唯一一个赢过他的人,他欣赏你的真性情。”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我开始暗暗担心说错了话。慢慢转身,却见他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柔和平淡,唇角略有笑意。
我脸上一热,垂头道:“十三爷为何这样看我...”
十三摇摇头,轻轻一笑:“没什么,只是觉得除了四哥,我竟又得了个知己,当真幸运。”
心下微微的颤,脸上的热度竟比先前更甚,我赧然垂首,低声道:“十三爷惯会说笑,也惯会哄人。”
“不与你说笑,也不哄你。”十三低笑道:“你想听实话,我说的都是实话。”
“格格的脸怎么这样红,别是受了风寒,回去酽酽的沏碗热茶来喝才好。”
回行宫的一路上,这句话被湘儿重复了无数回。我抿唇不语,脑海中反复闪过的,却是那一双幽深如墨的眼睛,柔和的目光,平淡悠远,荡涤起千万年的涟漪,仿佛要令人溺毙其中。
心绪纷乱,脸上的潮热令我暗暗心惊。暗暗告诫了自己千百回,他是凤子龙孙,是天潢贵胄,是终此一生,都不应与我有瓜葛的人。九重宫阙之内繁华无尽,所缺的唯有真心。既然生在红墙之内,便应该做一个没有心的人。
可为何,会欲罢不能。为何会冒雨赶到马场,为何会这般的想要见他,为何看着那双眼睛,便能感到如此安心...
盛暑已过,一场秋雨挥退了原本的燥热,塞外的天空一碧如洗。
红墙之中气氛沉闷,只有窗外树上的知了仍然叫得起劲。这不知疲倦的生灵,它是否也知道,这将是它最后的绚烂。过了秋,它最终会与泥土永远的融合。抑或,原本那在泥土中十七年的深埋,只是为了这数月的释放。放纵过后,从来处来,回去处去...
正与十三在房中下棋,棋局却让一阵敲门声截断,十三起身去开门,门外的小太监甩着袖子往下跪:“十三爷吉安,格格吉安,八爷奉命来迎接万岁爷回銮,现下已到行宫大殿,请十三爷和格格...”
十三扬手打断了小太监的话,慵懒的声音滑出薄唇:“请我们过去一见。”转头看着我,无奈一笑:“走吧。”
我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棋子,笑道:“十三爷请。”
与十三匆匆行到大殿,却见人竟已经到得齐了,左手边是太子,大阿哥,四阿哥和八阿哥,右手边是十四阿哥,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十三向康熙请过安,站到了十四前面。我款款行至阶下,提起裙裾盈盈下拜,叩头道:“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给各位阿哥爷请安。”
“起来,到皇阿玛这儿来。”康熙冲我招手,我站起身,迈上台阶站到他的身后,视线下望,刚好看到八阿哥抬起头来,我冲他一笑,他亦冲我淡淡勾唇。
“南巡之事,朕定在了九月,所以后日,御驾便要回銮,你们可回去自行打点,这日子是不能再拖了。”康熙沉沉开口,浑厚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众皇子躬身应道:“儿臣遵旨。”
康熙点点头,转向八阿哥道:“老八刚刚赶到,就留在这里替朕接见地方官员。太子和老四即刻回京,备办南巡的事宜,随朕一同微服前往山东。”说到此处视线一转,看到站在右边最前方的十三,略略沉吟,便道:“老十三也同去,不过不用先行回京了,随朕一同回京便可。”
十三仍旧面色沉静,看不出一丝喜怒,只是随着太子和四阿哥一同躬身应是。
“皇阿玛。”待康熙安排好回京事宜,八阿哥上前一步,奏道:“这次到行宫,还有一人与儿臣同行,皇阿玛是否要见见?”
“唔?”康熙挑了挑眉头:“是何人?”
“儿臣猜想,定是汀璃姐姐!”一直未曾开言的十四阿哥忽然冲口而出,语罢却自己怔了一怔,偷偷抬眼看向我。
我心下奇怪,微微转头看向康熙,康熙转头看了我一眼,回身向八阿哥投去询问的目光,八阿哥点点头:“回皇阿玛,是汀璃格格。她听说儿臣要来行宫向皇阿玛请安,就好说歹说的央了宜母妃,让儿臣带她出来。”
康熙颔首:“既如此便叫她进来吧,朕也有日子没见她了。”
李德全领了旨出去传,不一刻便转回来,站在门口唱诺道:“郭洛罗格格觐见―――”
门帘启处,一位身量窈窕的少女盈盈跨进门来,我细细打量时,见她身着锦茜红明花对襟旗装,漩涡纹纱绣裙,头上挽着丛梳百叶髻,颤颤流苏直垂到颈边。
她盈盈抬首,我倒不禁赞叹好一位俊俏的女子,一双凤眼似嗔似怨,两弯小山眉惹情思无限,盈盈一点朱唇,嫣红若樱瓣,无端惹人怜惜。
少女行至阶下,盈盈下拜,口称:“臣女郭洛罗•汀璃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点头,手臂略抬,少女便站起身来,同众位阿哥见过礼,那双凤眼一转,却盯住了我,随即浅笑道:“敬贤格格别来无恙。”
我淡淡一笑,向她略略屈膝:“托格格的福,一切安好。”
她亦冲我屈膝还礼,眼神中却冰霜未减:“格格安好,是大清之福。敢问敬贤格格今日,可有去骑马啊?”
我微微蹙眉,不解这位郭洛罗格格为何一见我便充满敌意。湘儿说过,以前的如意性子安静平和,该是不会轻易招惹仇家的才是,惠妃与宜妃嫉妒我受宠,尚且说得过去。可这位格格并非皇上妃嫔,却为何对我这般怨怼。
略略思忖,我便笑道:“如意今日未曾策马,不知格格何出此言?”
少女眉峰一挑,眼神之中流露出些许诧异,她刚要开口,康熙沉稳的声音却响了起来:“汀璃,你姑母这两日身子可好?”
少女深深看了我一眼,而后转过头去面带笑意:“劳皇上惦记,臣女的姑母近来身子也算康健,听闻臣女要来面圣,嘱咐臣女代她向皇上请安。”
少女说完再次敛裾而拜,朗声道:“臣女代姑母宜妃恭请皇上圣安,愿皇上龙体康健,寿考绵鸿。”
少女叩下头去,康熙呵呵一笑:“倒是要谢她有这份心了,起来吧。”
原来她是安亲王岳乐的外孙女,郭洛罗•汀璃,宜妃的侄女...那不就是未来的八福晋郭洛罗氏?竟是我的准嫂嫂呢。初见之下,只觉这位格格性子爽键,不像是会因着宜妃而为难我的人,可她的敌意来自何处,我却百思不得其解。
少女行过礼,欲站起身来。不料夏日旗装下摆极小,她又穿着花盘底,这一个头叩下去,等闲是不好站起来的。因着独自面圣,也没有侍女在身后搀扶,正踌躇间,却见八阿哥上前一步,伸手扶了她起身,双臂互搭,四目相对,二人皆是面上一红转过头去。
待少女站直身子,八阿哥轻轻松开手,退回原位站好。少女再度看向我,笑容里竟颇有几分得意。我心念一动,忽然想到,她这份敌意会不会来源于八阿哥?
未来的八福晋,想必倾慕八阿哥已久了吧。可她在宫外,自是不能时常进宫看望。倒是我,因着良妃的缘故,与八阿哥朝夕可见。八阿哥又自幼对我颇为照顾,可我却并非他的亲妹,这位骄傲的郭洛罗格格,莫不成是...吃醋?
忽忽觉得可笑,她将我视作威胁,可我却宁愿远离这些天潢贵胄,远离这一片红墙碧瓦。她心心念念的情郎是我的哥哥,虽无血缘,这关系却是天下人皆知,我又如何能威胁到她的福晋之位。
“朕也乏了,你们还要各自回去准备,都跪安吧。”
康熙发了话,我便同众人一起告辞出来。郭洛罗格格本走在我的前面,走出院门她却忽然转回头来,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停在原地淡淡看向她,她在距离我足够近的距离停下,近到我能够看清她脸上淡淡的桃花妆,然后她开口,声音只有我们两人能够听到,却是字字清晰:“方才在殿上,为何要装糊涂?”
我顿了顿,微笑道:“我不懂得格格在说什么,也没有必要装糊涂。前番之事或许有小小误会,我已经尽忘了。格格远路而来,必定车马劳顿,还是先去歇息吧,如意先行告辞。”
略略屈膝,提步想要离开,却被一声娇叱拉住了脚步:“站住!”
我抬眼疑惑地看着她。
她凝视我半晌,开口道:“我纵然不喜欢你,也知你从不说谎。”
“句句实言。”我淡淡一笑:“格格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没有必要欺骗格格。大病一场,之前的事我便记不清了。让格格心存芥蒂的事,我也已经不记得了。格格若是愿意,也就忘了吧。如意先告辞了。”
看着她眼中的惊异,我拉大了笑意,略略屈膝,缓步离开。
扶了小东子回到行宫,却见湘儿正闷着头一针一线的绣着什么,挥挥手遣退了小东子,我走上前去轻轻抽出湘儿手中的针线放在桌上,沉声道:“我有点事情想要问你。”
湘儿愣了愣:“格格说的是...”
“郭洛罗格格今天来了,问我有没有去骑马,我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湘儿动了动嘴唇,眼神有些闪躲,最终还是垂下头去,拿起放在桌上的绣花绷子,轻声道:“格格的香囊还有几针就绣完了,奴婢先把它赶出来,格格渴了,让底下人给您上茶吧。”
我转过头去看摆在几案上的香炉,那袅袅青烟扶摇而上,却又最终消散开来,空余下一阵香气氤氲在空气中。蓦然产生了一种无力感,连出口的话语也带了几分无奈:“无端被人怨怼,我只想知道究竟因着何事。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就这样忘了,忘了一切我不想记住的东西。可是有些事情若是真的忘了,哪天我是如何被人害的,恐怕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湘儿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针线,低低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格格一定要知道,奴婢告诉您便是。前年这个时候,也是来塞外避暑。皇上要格格学骑马,八阿哥奉旨保护格格,格格却不知怎的忽然在马上发晕,八阿哥怕摔了格格,就与格格共乘一匹马将您送回来的,后来就被郭洛罗格格看见了...”
我黯然皱眉,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想逃脱,却偏偏无端遭怨。任是毫无害人之心,也终究白落得一身不是。
御驾返京,马蹄扬起一路尘土。
伴随着马车的颠簸而来的是一阵困顿,我倚在马车壁上强自支撑,无奈睡意如同潮水,双眼缓缓开合了几下,便终于进入梦乡。
迷糊之间只觉自己被一阵暖意包裹,温和的好似母亲和哥哥们的怀抱,却奈何怎么也睁不开眼睛,我又小寐了片刻,方才渐渐转醒,随着视线的渐渐聚焦,渐渐看清了对面那个明黄色的身影。
那身影坐在桌案之前,皱眉翻阅着手边的奏折。我动了动身子,一件明黄的外衫从身上滑下,外衫上面用金丝绣着团龙密纹。伸手捡起,抬头却见康熙也正在看我,见我醒了,他温和一笑:“你这丫头倒好睡。”
我将外衫叠好放到一旁,笑道:“儿臣好睡,原是托了皇阿玛的福。儿臣谢过皇阿玛。”
“傻丫头。”康熙笑了笑:“皇阿玛不是同你说过,谢这个字,要么就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要么就是说给外人听的,莫要老说这个字,生分。”
第二日晌午,队伍停下来休息。
不远处有一条河,河水清澈明润,泛着淡淡的银光。我坐在马车辕上,怔怔的看着远处的河水,脑海中不期然浮现的,却竟又是那一日的柔草清溪。
正怔愣间,眼前忽然一晃,已经多了一个身影。
我恍然回神,笑道:“十三爷惯会这样吓唬人的么?”
十三浅浅一笑,向我伸出一只手:“我帮你下来。”
我愣了愣,摇头道:“不必了,吩咐底下的人拿个矮凳来就好,怎敢劳十三爷为我做这种事。”
“王公贵戚上下车一向都是小太监在底下垫着的,这原是怕用矮凳不稳当。况且这次匆忙出行,他们哪里备了矮凳这种东西。我这两日瞧着你上下车,要么是让人扶着硬跳下来,要么是小东子背你下来,让我怎么放心。”
“你连这个都注意到了...”我轻轻垂头。
“也不知为何,总是想对你的事格外上心。”他温然一笑。
“十三爷再要说笑,如意都不敢同十三爷说话了。”我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却仍是伸出了手。他一笑,却不接我的手,而是身子前探,让我的胳膊搭在他的肩上,然后一手托住我的背,一手勾住我的腿弯,轻轻向后一退,我便又一次让他抱下了马车。
我蓦然抬首,睁大眼睛看他。
他将我放下地,笑道:“做什么这样看着我,你自己说想要我做你的哥哥。那么八哥能做到的事,我就一定得做得更好。”
我垂头不语,缓步走到河边,轻轻蹲下身子,伸手掬起一捧清水,看水从指缝间流走,转瞬间掌心已空。徒劳的伸手去抓,却不防身后淡淡的声音响起:
“紧抓无用,何必徒劳。”
我凝视着清亮的河水,淡淡一笑:“是啊,原是我太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