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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苏合祸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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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日都是晴着的天空,今日却忽然阴了下来,微风贴着地面打旋,扬起一层浅浅的细灰。因着塞外风寒,起风之时便殿门紧闭,重帘低垂,倒显得昏沉沉的压抑。
一早起来便觉得身上倦怠,挣扎着去向康熙请了安,回来时体力已是不支,只在床边歪着,还不断的咳嗽。湘儿急得问了五六回,我都摇摇手说没事,也嘱咐了她不要传召太医,免叫人说我轻狂。
早膳时分小东子端来一碗咸粥,虽是刻意做的清淡,我却仍旧胃口全无。皱着眉摇了摇头,他躬着身子刚要退下,却又被我叫住。倚在床头又咳了两声,我轻声吩咐道:“屋子里气闷得慌,你去把香焚上,把窗子略开一开。”
“格格。”小东子接到命令却没有马上就走,而是打了个千儿,轻道:“回格格的话,咱们这儿一向用的,都是皇上赏下的龙涎香,旁的香一概不沾的。方才龙涎香用完了,奴才去讨时,海总管却又说备办的不够,这会子都送到皇上那儿去了,不过听说是格格要用的,他们哪敢不上心,急急地派人回京去取,应了咱们明日就给送来呢。”
“内务府的人越发会办差了,连个香都备不全。”我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也罢了,不用便不用,把那窗子开半扇吧。”
小东子又打了一个千,回道:“格格恕罪,您的身子今儿个本就不适,况且北地风寒,这窗子若是开了半扇,那凉风最是伤人的,不若格格就先忍耐一时吧,您若是再觉得气闷,奴才去寻些时鲜花果来可好?”
“花香虽雅,只怕叫这风一吹,也尽皆飘谢了。”我看向小东子,只淡笑道:“你跟着我的时日不多,却是比湘儿还要小心谨慎。也罢,左右这场雨一下空气便清爽了,我且再忍一时,你下去吧。”
小东子行礼退下,我歪在床上捱了半日,却只觉得越发难受,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一丝力气,头也渐渐疼起来。过了晌午实在支撑不住,我勉强支起身来,向外唤道:“湘儿...湘儿...”
病中无力,唤了数声外间才听见了,湘儿答应着匆匆赶来,我却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间似是被抽干了力气,身子猛然后仰,一头栽倒在了床上。
湘儿唬了一跳,三两步冲过来将我从床上扶起,连连呼唤,我缓了好一会才渐渐转过脸去看她,悠悠呼出一口气,费劲道:“没事...”
“奴婢这回断断不听格格的了,格格要发落,且也等病好了再发落吧。”湘儿红着眼圈说完这句话,转头向外道:“来人,快传太医,再去通知皇上。”
我忙阻止:“刚过晌午,皇阿玛这会子必定歇下了...莫要惊动他...”
湘儿转回头来,眼神担忧:“格格还年轻,身子平日也并非三灾八难的,这次的病来的古怪,奴婢不放心。何况皇上素日那样宠爱格格,心疼还来不及,不会怪罪的。”
我身上实在乏力,又见她固执,便不再说,只是缓缓点头,轻声道:“扶我躺下。”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便听院外靴声槖橐,一挑帘进来的竟是康熙,我不料他来得竟比太医还快,怔愣之际慌忙欲欠起身子,却被他抢上一把按住。他扶我躺好,顺势在床边坐了,只道:“脸色都这样差了还要逞能,好生躺着,有孝心也不在这点子礼节上。”
相处数日,我知道私下相对时他不喜拘束,便不再多言,只冲他微微一笑,轻声道:“谢皇阿玛...”
“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康熙皱着眉试了试我的额头,转头问道:“太医怎么还不来?磨磨蹭蹭成何体统。”
李德全领了命再次派人去催,过不多时便有三位太医匆匆进了殿,湘儿早放下帘帐来,只将我的手露在外面,用脉枕垫了,再盖上锦帕。他三人轮番诊了脉,又问了几种紧要的症状,凑在一处商量了会子,便一同跪下叩头,只道:“格格吉人天相,又有真龙天子护佑,可保万安。”
“朕不是要你们来说场面话的。”康熙不耐的一挥手:“你们只同朕说,格格得的是什么病,要怎样医治,几时能好。”
几位太医面面相觑,脸色竟十分为难,犹豫了片刻,其中一位年龄最大的才伏地叩头道:“皇上恕罪,格格的病来的奇怪,不同于一般的暑热之症,臣等无能,不敢妄下论断,只好先开一些暑热的方子调养着,以观后效。”
“怎会是暑热,这不对!”
康熙尚未开口,一旁的湘儿却是先叫了起来,我心里一急,无奈隔着帘帐,无法向她递眼色。康熙缓缓的看了她一眼,沉声道:“放肆了。”
湘儿慌忙跪下,神色却仍是焦急,康熙看着她,又道:“不过你如何就能断定不是暑热,说来听听。”
湘儿叩了一个头,语气倒是不慌不忙:“回皇上,这两日天气闷热,格格便甚少出屋,平日也只是在殿中读书抚琴以作消遣。奴婢们按照皇上的吩咐,在屋内四角都放了冰块镇殿,如此一来,暑热岂不消于无形?况且格格若果真受了暑热,为何前两日不发作,偏是今日天气转凉,微风瑟瑟,格格倒发病了不成?”
“虽是婢子之言,也不无道理。方才一时放肆,也是你情急所致。”康熙点点头,示意湘儿起身,转头向三位太医问道:“你们还有什么要说?”
三位太医跪在地上不断颤抖,叩头有声:“臣等无能,皇上恕罪。”
“无用的东西,下去!去请蒋医正来!”
李德全匆匆领旨离去,湘儿见状走上前来扶我起身,让我倚在她的肩头,顺势在我耳边悄声道:“格格自小时到如今,脉案从来都由蒋医正负责,格格素来敬重他,一向唤作玛法。”
我点点头,费劲的冲她一笑,只觉得身上无力,半个身子的重量几乎都加在了她身上。康熙在一旁见了微微皱眉,起身绕到我身后,轻声道:“让朕来。”
湘儿退开,康熙坐在床头,一只胳膊环住我,让我靠在他的身上。我枕在他的肩头,微微垂眼,便看到他鸦青色的常服,上面密匝匝绣着团龙的暗纹,隐隐是天子之气。
轻轻抬起头,便迎上他的视线。细细打量,那落落眉宇间一派贵气浑然天成,可那看向我的眼神里却透着真切的忧心和关切,九重宫阙,天子万年,四境之内,千秋万岁,我到底该把他当做皇上,还是父亲...
正自思绪烦乱,蒋医正已经由李德全领着进了门,却原来已经是位白须老者了。他跪在地上缓慢的请了安,康熙却像是一刻也等不得,直叫他快快免礼过来诊脉。待他走近,我便费力一笑,轻声道:“今日天气不好,有劳玛法跑这一趟了。”
见康熙揽着我,蒋医正却像是并不吃惊,只向我微微颔首:“格格客气了,老臣请格格脉息。”
我将手放在脉枕上,蒋医正细细诊了一回脉,又凝神思索了一回,方抬首道:“敢问格格,近日殿中可有焚香?”
“这几日天气热,倒不曾焚香,况且龙涎香也用完了,新的还未曾补上。”
蒋医正听了我的话,反倒将眉头皱得更加深了,眼睛在我房中打量了一回,最后却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定定的看了两眼,忽然跪地道:“老臣冒昧,不知可否请格格将衣襟上的彩帨解下,容老臣一观。”
我怔了怔,低头去看,长长的彩帨挂在衣襟的第二颗纽扣上,绿色的底子上绣着云芝瑞草的纹样,再配上金黄色的绦带,更显华贵。还未等我说话,康熙已经伸手将它解了下来,递给了蒋医正。
蒋医正将彩帨放在鼻间嗅闻,神色渐渐凝重。康熙皱眉问道:“可有不妥。”
蒋医正放下彩帨道:“回皇上,其他的太医不知道格格自幼闻不得苏合香,自然不会在此处上心,还请皇上不要怪罪。”
康熙惊道:“这彩帨上沾有苏合香?”
蒋医正缓缓点头:“恐怕不止彩帨,老臣猜测,该是格格的衣服上沾染了苏合香,只是量少,若非懂得医理之人决计无法辨出。格格自幼闻不得苏合香,还请皇上准许老臣将格格平日的衣物拿来一验。”
康熙点点头,冲湘儿做了个手势,湘儿将我平日穿的衣服拿出来,蒋医正一一验过了,复又叩首道:“启禀皇上,格格的这些衣服件件都沾染了苏合香气,是万万穿不得了。”
听到这句话,我蓦然怔愣无措。
苏合香,我的确闻不得。却原来从前世便有这个毛病了。看样子这位如意格格小时候定然发作过一次,才会让康熙和太医都知道这件事。可如今这情形看来,知道这件事的,远不止康熙和蒋医正两人。
抬首看向康熙,我轻声道:“皇阿玛,儿臣闻不得苏合香,所以儿臣宫中,从来便无此等物事,更不会拿它来熏衣服。”
康熙亦缓缓点头,沉声道:“湘儿那丫头心细,不会出这样大的纰漏,如此一来,便是有人想害你了,只是这苏合香,是何时沾染在你衣服上的呢,竟能如此不被人发觉。”
蒋医正又道:“皇上,恕老臣直言,这苏合香香味极淡,想来...该是有人浣洗格格的衣服时,将苏合香融进了水中。本来这样少的量不会有如此反应,但近日风凉,格格的殿中窗门紧闭,空气本就凝滞,格格的衣服又为贴身所穿,故而引发了病症。”
“好聪明的手段...”对上康熙怜惜的眼神,我苦笑道:“若是衣服从浣衣局送回来的当天出事,难免惹人怀疑。如此一来,只需等待这起风之日便可。若非玛法熟悉儿臣的脉案,旁人如何想得到此节...”
康熙面色不愉,沉声唤道:“李德全!”
李德全匆匆进殿垂手侍立,康熙看了我一眼,吩咐道:“即刻通知织造局送一批新的衣服来,把格格这些脏了的衣服留一件做证据,其余的统统拿去烧掉。床褥也全部换了新的,不许再留一丝一毫苏合香的气味!”
皇命下达自是迅如雷霆,不过片刻功夫我便已经脱离了苏合香的噩梦,难受的感觉也消减了不少。蒋医正开了一些调养的方子便告退了,康熙仍旧坐在我的床边,为我掖了掖被子,轻声道:“现下没事了,睡一会儿吧。”
勉力支撑许久,确已是倦怠已极,我却仍旧只觉阵阵心凉。却原来宫中阴谋算计防不胜防,我从无害人之心,仍旧有人恨不能置我于死地。帝王的恩宠让我在宫中尊崇无限,就连湘儿,只因是我的贴身侍婢,便连李德全都对他姑娘长姑娘短的礼让三分。可是这万岁之躯亦不过一双眼一张嘴一颗心,到底不能护我万全。
从头醒悟,心中哀凉。我颤动双唇,垂眼半晌方低声道:“皇阿玛...儿臣...害怕...”
一声长叹,出自九五至尊的口中。我缓慢抬眼,他疼惜的神色一分分落入我的双眸。伸出来的手指上戴着通体墨黑的玉扳指,那宽厚掌心轻抚我的脸颊,伴着他低沉无奈,又略带怒气的话语:
“朕的丫头不过还是个孩子,她碍着了你们谁?为何要如此狠心害她...”
我蓦然红了眼圈,康熙却温言道:“丫头,莫怕,虽是宫墙之中人心叵测,皇阿玛却是会一直护着你的,睡吧...”
沉沉暗云翻卷,天际涌起雷声,窗外檐头铁马叮当作响,顷刻间已是落雨如柱。门户半开,殿外涌进的凉风吹透幔帐,几缕淡紫色在风中摇曳...
捱了半月,病方才好得透了,下过一场大雨的塞外天空,不出几日间便又是晴空万里。
苦于没有证据,一直查不出苏合香的幕后主使。康熙拘了浣衣处的宫人严加审问,却无一人供认曾在水中添加过苏合香,又因怕打草惊蛇,一时间反将这件事情撂下了。
连日闷在屋中只觉无聊,这日实在熬不住,我放下书站起身吩咐道:“湘儿,这屋中气闷,陪我出去转转。”
湘儿挑帘进屋,一脸笑意:“格格兴致倒是好,可是咱们去哪儿呢?”
“行宫中的景色,走来走去都是一样,左不过是树多些。”我垂头思忖了一会儿,脑海中却忽忽浮现起一个地方,那恰似漫天星光碎裂的湖面,那悬于九天的银河飞瀑,那开满山崖的淡淡紫花...
唇边绽开一丝笑容,我缓缓吐出一口气,轻声道:“去马场。”
一乘小轿轻轻巧巧的擦过人群,在马场边沿停下。我走下轿,拍了拍湘儿的手,道:“难得今日天气好,我也生了兴致,想去骑上两圈,小东子跟着就好,你去那边歇着吧,别晒着了。”
“有几日不见你人影了,难得今日我们格格说兴致好,想必是身上已经好全了?”清逸的声音忽然自身后响起,我一惊转过身去,略微怔愣便慌忙福身行礼:“四爷吉安,十三爷吉安。”
“你是皇阿玛的女儿,不用这般行礼,起来吧。”淡漠的语气,平平自口中滑出,我略微抬眼,见四阿哥神色如常,依旧那般清冷。那一双眼好似无情无绪,却渐渐生出令人惧怕的威严来。
幽壑一般的双眸忽然一转,如冰的目光盯住我的眼睛。四阿哥发现了我的偷觑,看向我的眼神里略带探寻,我慌乱垂首,他凝视我半晌,忽然轻轻一笑:“看来今日依着十三弟前来跑马倒是对的,你穿旗装实在难得。”
我仍旧垂首,却已经因为吃惊而睁大了双眼,四阿哥他...竟然笑了,那他方才的话....我可能理解成是在调侃?
所幸他像是并未在等待我的应答,声音也依旧轻缓平淡:“倒是穿着旗装,方能显出皇阿玛对你的宠爱,尤其是这条彩帨甚是漂亮,那上面的云芝瑞草,与我额娘所戴的那一条如出一辙。”
我垂眼略作思索,便淡笑着略一屈膝:“多谢四爷提点,湘儿!”
湘儿上前,我将彩帨解下,叠好放在她手中,淡淡道:“把这个收好,以后不要再戴出来了。”
湘儿有些不解,不过我的吩咐她向来不多问,答应了一声便退下了。我看着四阿哥轻轻一笑,四阿哥不再说话,只别过头道:“既遇上了,我们今日自当照顾你,去挑马吧。”
他说完便走在前面,我在后面缓步跟随。十三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便放慢了脚步与我并肩而行,偏过头轻声道:“四哥为人谨慎,方才只是有心提醒,并无他意。”
我淡淡一笑:“我明白的,云芝瑞草的彩帨乃妃嫔等级方可用,此物虽是皇阿玛赏下来的,我却不能真的如此招摇。之前是我疏忽,四爷好意提点,我只会感激。”
“其实...你是皇阿玛的女儿,若有个正经封号,例同皇贵妃,用妃嫔等级之物原也无妨。”十三似是怕我不高兴,又加了一句。
我笑着摇了摇头:“例同皇贵妃的是固伦公主,那是皇后嫡女方有的待遇,我不过是皇阿玛养在宫里的格格,到底算不得正经主子,原是皇阿玛疼我,宫里的人才敬我三分。其实十三爷不用说这样的话,你几时见我在意过这些东西?”
“我知你不在意,只是怕你委屈。没个正经的封号,宫里的人欺负你时也没个忌惮。”十三轻叹了一口气,我却心中一颤,恍惚间竟觉得那苏合香气,仍旧在鼻间萦绕不去...
十三转过头来看我,却似是微微顿了顿,垂眼半晌,才低声道:“让你想起心事了吧,没忌惮的该是我这张嘴才是,别难受了,倘若真有人欺负你,我一定一力护你周全。”
我抬眼对他一笑,便不再多言。
在十三的搀扶下跨上那高头大马,虽不是初次,心里仍是紧张。身下是十三特意挑选的良驹,脾性温驯,步伐稳健,可是骑马的恐惧感,仍是无法减轻半分。
四阿哥翻身上马,坐稳后转头对我道:“十三弟是个好师父,不会让你摔下来,不用这样紧张。”
我勉强一笑:“十三爷雕工精湛,只怕如意是一棵朽木,难以成形。”
“何须这样妄自菲薄,满洲女儿多英气,个个会骑马的,原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仍旧一笑:“借四爷吉言。”
四阿哥点点头,不再多话,与十三打了个招呼,扬鞭打马而去。
黄沙道,烟赛川,一人一骑,渐驰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