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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愁损罗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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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食盒放在一旁,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取了放在一旁的靛青色披肩替他搭在身上,康熙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见是我,便直起身子温言道:“这么晚,你这丫头怎么过来了,晚点用了不曾?”
看着康熙眼中的血丝和满脸的倦容,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轻轻开口道:“儿臣还不曾用膳,皇阿玛也还没有吃饭吧。”
康熙点点头,我便略作埋怨道:“总和皇阿玛说不要太累,皇阿玛是一次也不肯听的,拖垮了身子可怎么好。事情太多,就分给大臣们做一做,皇阿玛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
我一气说完,康熙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老毛病,以前看到父亲忙于工作不眠不休,便总是忍不住过去啰嗦着劝他休息。父亲不肯停手,却抵不过我的软磨硬泡,总是无奈投降。今天我看到过于劳累而伏案沉睡的康熙,便一时将他当做了父亲,竟啰啰嗦嗦说了这许多逾越的话。
正忐忑间,康熙却温和一笑:“朕从来都是如此,凡事定要亲力亲为才能放心。大臣们提交上来的方案,朕也都要逐一阅过。这天底下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朕,看着朕如何治理这天地山河。如若出了纰漏,朕愧对天下苍生啊...”
看着眼前的康熙,我眼前忽然浮现出了一个少年皇帝坐在案前,眉头紧锁,神情严肃地批阅奏折的画面。冲龄登基,至今为止驭极数十载,顶着莫大的压力步步为营,让天下人看到了一个平和繁盛的巍巍中华,这个人,实在是一个不简单的人物。
我轻舒了一口气,道:“国事繁重,皇阿玛也要保重龙体才是。”
“朕的丫头还像以前一样喜欢啰嗦朕,不依不饶的要朕休息。好,那朕就歇一歇,也该用晚点了。”康熙朝我带来的食盒扬了扬下巴:“你带来的什么,也叫朕尝一尝。”
“也不值什么,不过是今天一时技痒,去小厨房做了一种点心,带来给皇阿玛尝尝,看可还入得您的口。”我将食盒的盖子打开,取出碗捧到康熙面前,康熙接过碗去,尝了一勺,抬起头来问我:“杏仁酪?这是回子的东西。”
我轻轻应了一个是,康熙又尝了几口,放下勺子笑道:“齿颊生香,回味无穷,看来朕今天是个有口福的。”
我轻轻一笑:“皇阿玛过奖了。”
康熙将碗撂在一旁,转头对我道:“既没用晚点,不如在这里吃了再回去。你去外面吩咐他们摆膳,朕与你一道用。”
我起身倒了谢,出去传了话,不一刻菜便上齐。与康熙同在桌旁坐下,李德全在一旁陪着笑,先冲我打了一个千儿:“格格如今可是奴才的大恩人了,奴才先得谢过格格。”
我诧异道:“这就奇了,我并没有帮谙达做过什么啊。”
“格格不知道,万岁爷这几日日日为国事忧心,未曾睡过一个囫囵觉,膳也进得不香,经常一摆手就叫撤了。奴才在一旁劝着,万岁也只是不高兴。若不是今儿格格过来,万岁爷也不得这会子忙里偷闲的工夫,奴才可不是得谢谢格格么。”
我闻言担忧地看向康熙,康熙眉头一皱,轻斥道:“李德全越发会当差了,除却格格,若再与旁人叨念朕的起居,朕一定罚你去做秽差,下去吧。”
李德全连连答应着退下,我执起筷子为康熙布菜,边劝道:“皇阿玛何苦同李谙达生气,他是个有分寸的人,不过是格外上心皇阿玛的龙体而已。”
“朕说要南巡,你便请旨一同前往。今儿早上和几个信得过的老臣说了,他们竟齐刷刷地要朕保重圣躬,取消南巡。官场中摸爬滚打数十载,竟还没你见事明白。口口声声的都是些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司马迁的句子也拿来压朕,真当朕不过是说说而已么。”
“皇阿玛自己也说,他们是官场中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老臣,那定然比我这十四岁的黄毛丫头聪明许多。”我淡淡一笑,放下筷子:“儿臣年幼,不晓利害。总是皇阿玛怎么说,便怎么去做罢了。那些老臣却不同,今日皇阿玛执意南巡,他们上书力谏,那是恪守为臣之道关心主上的安危,皇阿玛不高兴,却也不能拿他们如何。可若是他们这个时候不劝一劝,他日真若出事,便定然脱不了怂恿君王的罪名啊。”
“还说自己不聪明。”康熙看着我,一时失笑:“丫头长大了,朕看来还真不能小瞧了你去。你说得对,那些官员哪是见事不明,他们是一个个都活成了人精,深谙为官之道,净说些万岁万万岁的鬼话来敷衍朕。盘古开天至今,莫说万岁,就是百岁的皇帝又有谁见了?”
见他越说越气,我重新拿起筷子,又布了些菜给康熙:“皇阿玛先用膳吧,等下要是凉了,又要吩咐御膳房重新热过。这一来一回,又不知要耽误多少工夫。”
康熙也拿起筷子,叹道:“不说了,吃饭,吃过饭朕让李德全送你回宫去。天也晚了,要早些休息。”
“那日奴婢听李谙达说,再过两天云姑姑就要回来了。”
我闻言放下手中的书,疑惑地看着湘儿:“云姑姑?”
湘儿愣了一下,也停了手中的刺绣,皱着眉头看我:“格格该不会想不起云姑姑来了吧,那一场病看来当真不轻,格格一醒来似乎忘了不少事情。”
我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湘儿轻轻叹了一口气:“奴婢八岁上被带来服侍格格,在那之前格格一直是由云姑姑服侍的,一直到现在也是。只不过每年夏天云姑姑都要出宫三个月,好像是去陪伴一位已故的亲人。算算日子,这几日也该回宫来了。”
这样说来,是一位从小将我养大的姑姑了,感情定然是好的。先时以为只有湘儿服侍在我的身边,却原来又要面对一位熟悉又陌生的人。
第二日云姑姑便回到了宫中,看时,是一位年约四十上下的女子,头上绾着倾髻,穿着家常的翠兰马面裙,青缎掐花对襟外裳。见到我时盈盈下拜,被我一把拉住:“姑姑和我还行这样的礼,生分了不是?”
“格格。”云姑姑伸出手轻拍我的手背:“奴婢在外面就听说格格病了,担心得了不得,巴不得一刻就回来。后来又听人报说格格没事,奴婢这才放心。格格现在身子无大碍了吧?”
我笑着摇摇头:“早便大好了,姑姑不用担心。一路风尘,必定劳累,快进屋歇着吧,这两日便不用当值了。”又仰头唤道:“小东子,替姑姑把行李搬到房里去。”
“过两日就要去山东了,一路微服,千万要小心。这次你八哥九哥他们都不去,自己一个人要照顾好自己,啊。”
良妃抓着我的手,一句一句殷殷叮嘱。我频频点头,笑道:“额娘不用担心,说是微服,跟着的暗卫也不少。儿臣会一路当心,当心自己,也照顾皇阿玛。额娘在宫里也要注意身子,好好休息,八爷过两日就会回来的。”
良妃点头,还欲再说,门外忽然一声通传:“郭洛罗格格到―――”
我和良妃都尚未缓过神来,门帘一掀,一身红衣的少女已经跨进门来,向前几步盈盈福身,笑道:“良妃娘娘万福金安。”
“汀璃,许久不见你了,快起来。”良妃松了我的手,起身去扶她,她却已经站起身来,视线转向我,微微一笑:“敬贤格格也在。”
我起身握住她的双手,二人相互屈膝见了礼,良妃要我们都挨着她坐了,对汀璃道:“你跟了禩儿到塞外去,本宫原以为你会留下。却没想到你不过在那里呆了三日,就又跟着跑了回来,这一去一回的岂不折腾?”
“八阿哥在塞外事务繁忙得紧,汀璃不好打搅。不过是在府中气闷得慌,想寻个由头出去转转罢了。”汀璃笑着,却将视线转向我:“娘娘,不如您把敬贤格格借我半日,可好?”
“你们一个个的都来向本宫借人,难道本宫会锁着她不成?”良妃笑着回身看我:“去吧,你们两个出去转转也好,都还是孩子,莫太拘着了。”
从良妃处告辞出来,我轻声问道:“格格找我何事?”
汀璃却淡淡垂下了眼,半晌方开口缓缓道:“你讨厌我么?”
我笑着摇头:“怎会。我不是说过,前尘往事都已经尽忘了,如今的我不讨厌你,倒是羡慕你的紧,羡慕你可以这般爽快,不用受这宫中许多规矩的束缚。不像我,被这四面红墙锁住,变得如此木讷。”
“那天,你让我忘掉一切不开心的事。”汀璃靠在墙上,仰头望天,轻声道:“我那时还很不以为然,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亲眼目睹了你和十三爷的一切。我能看出,你害怕自己喜欢十三爷,但是你的感情已经背叛了你的理智。如意,大病一场你真的变了很多,变得...让我有些想要欣赏你了...”
我看着她,静静等待她说下去。
她却只是静静的望着天空,那一双眼里,含着我从没有见过的淡淡哀伤。仿佛是茫然,仿佛是孤独,仿佛还有一丝丝害怕,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就只是那样纯净的哀伤。千万样的情绪流转在哪一双美目里,让我一时失神。
半晌,她淡淡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无力:“如果我说想与你化干戈为玉帛,如果我说想要你成为朋友,会不会有些不自量力?对你我一直都不敬,纵然你是皇上的女儿,我也从没有顾忌过你的地位。我生来就是这样,只凭借喜欢与讨厌去对待别人,不在乎身份与名位。但是对你...我真的不知道为何...坦白说,以前是看你不过,因为你可以时时刻刻见到他,因为你可以顺理成章的得到他的保护和宠爱。而我,与他之间只能论君臣,甚至连兄妹都不算。我得不到,所以我羡慕,但是你却把我羡慕的一切看得那样淡,仿佛红尘万事你皆不关心。”
汀璃转过头来,那盯着我的一双眼睛已经平静了许多:“但是现在的你不同,聪明了许多,稳重了许多,也大气了许多。以前的敬贤格格,绝不会对我说出那一番忘记的话。以前的敬贤格格,绝不会让自己喜欢上十三阿哥。以前的敬贤格格,绝不会让自己陷入不可自拔的哀伤。”
“病了一场,让我学会了一个傻字。”我自嘲的笑了笑:“你说得对,以前的敬贤格格不会这样傻,明知道注定无法得到结果的事情,她便不会让它开始。”
汀璃定定的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给出最后的答案。
我转头,冲她释然一笑:“汀璃格格说的可也是傻话。什么自不量力,于我是求之不得。早想得一位好姐姐,却不想今日如愿。”
汀璃先是有些惊诧,随后那惊诧的表情就变为了淡淡的苦笑:“若有一天你发现这个姐姐不像想象当中的那样好,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是她对你不住,到那时你又当如何,那样究竟是我害了你。”
“现在是姐姐,以后就会一直是姐姐。”我走过去,轻轻握住她的手:“每个人心中都会有对自己来说重要的人,有的时候我们所做的事也都是为了他们。既然如此,就难免会有不能说的苦衷,你我彼此彼此,大家都是一样。只不过从今以后,我重要的人中间会多一个你,我会尽我所能,让你觉得这个妹妹没有白认。”
她转过头来看我,半晌展开眉目淡然一笑。
皇城郊外,果然也有一个巨大的马场。
我骑在马上,转头无奈地看着身旁一身火红色骑马装的女孩。刚才在宫里时她对我说,若真的不再介意,不如就再去跑马,这一场下来,从此便是知心换命的姐妹。她说得诚恳,我便欣然答允。却没有想过少了那个人在身边,原来坐在马上还是会感到害怕。
汀璃一伸手拉住了我的马缰:“我们去骑一圈如何?”
我慌忙摇头:“我还不会骑马,只能慢慢的走,无论如何是不敢跑的。”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来骑马。”汀璃见我这样说,便放开了我的马缰,凝眉看着更远一些的地方:“在马上将自己累得大汗淋漓,就没有力气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了。”
“你倒真是九爷的妹妹。”我看着她无奈地笑:“连宣泄的方法都如出一辙,一个骑马,一个舞剑,尽是变着法的折腾自己。”
“表哥的性子与我相似,只是有的时候更要霸道些。”汀璃挥了挥手中的马鞭,道:“不能跑就算了吧,日后慢慢再学就是。今日你既然来了,就要让你看看我马上的功夫,可是不输十三爷的。”
我被她逗得一笑:“好好,汀璃格格是巾帼不让须眉,小妹拭目以待。”
她扬眉一笑,展开手中的鞭子用力一挥,随着一声响亮的劈啪声,胯\下的马儿便如离弦之箭,载着那火红的娇小身影狂奔出去。
汀璃的马术确实令人惊叹,她在马上翻转腾挪,花样百出,每一次都令人揪心,可每一次都有惊无险。一身红衣在空中展开,迎着风猎猎作响,翩翩然若龙游深涧,凤翔九天。
我除了惊叹,竟已经无法给出其他的反应。
忽忽然远处一阵箫声传来,让注视着汀璃的我猛然一怔。
凄恻,哀婉,空静悠远,缠绵无尽...
似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那样的曲子,声声动人心弦。吹萧之人好似有着一腔的愁苦与失落,一腔的不甘与无奈,就那样在手指的起落间,婉转倾诉在萧管之中。
惹起人无端的万千愁思。
我怔怔的坐在马上,心已经被那萦绕的萧声缠满,隐隐的,隐隐的疼...
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碰翻了,满满的悲伤倾洒出来,将原本明朗的心情打湿,一片阴郁。
浑浑噩噩间听到有人不断的轻唤,缓慢地回过神,却发现视线是一片模糊。轻轻眨了眨眼,湿漉漉的东西顺着脸颊流下,眼前的人影也渐渐清晰。
原来是策马跑回来的汀璃,她皱着眉头看我,一脸焦急:“如意,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忽然...是不是想起什么伤心的事了?”
我愣了愣,抬手摸了摸脸颊,才发现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已泪流满面。
慌忙解下手帕,轻轻垂头擦拭着脸上的泪痕:“我没事,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汀璃凝神细听,喃喃道:“是箫声,有人在吹萧,你是因为这个伤心?”
“立身多户门,何必燕山铭。生世不如鸟,双双比翼翎。”我看着远方绵延无尽的山峦,怔怔道:“这是秋思,蔡伯喈的秋思...”
汀璃又凝神细听了一回,道:“听这声音,似乎离这里不远,你喜欢这箫声,我们就去找一找,看是何人有这样的才情,有这样的心境,竟能惹得你落泪。”
我收回视线,点点头:“老实说,这箫声我之前听到过,那日在行宫,傍晚时分抚琴,便是这箫声与我遥遥相和,我听得出,今天的箫声与那日出自同一人。一直以来想找到能与我和得那样好的人是谁,却不想今日马场巧遇。”
与汀璃骑马行至树林边,箫声便听得更加清晰,我与汀璃对望一眼,双双下马,挽着手向树林深处走去。
远处,倚树而立的人影低垂着眉眼,吹萧吹得专注。
再走近一些,看清了那人的容貌,我便忽然停住了脚步,呼吸蓦顿。
干净的白衣,清俊的容貌,墨绿色的竹萧,萧尾一颗碧玉坠子,被雕刻成树叶的形状,随着他吹箫的动作微微摇晃。
我怔然,就那样看着他,一时失去了反应。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来,在看到我们的那一刻,箫音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停止。
汀璃首先叫出声来:“十三爷!”
他收了萧,静静地看着我。
我亦静静看他,半晌微微屈膝:“十三爷吉安。”
他淡淡道:“格格客气了,无需如此。”
汀璃看看我,又看看他,顿了顿笑道:“今儿个的马跑得不发性,我可是还没骑够呢,我再去跑一圈,十三爷,如意就交给你了。”
我刚欲出声阻止,汀璃却已跑远。
身后,淡淡的声音响起,牵扯着我不愿碰触的脆弱神经:“不是一向说害怕骑马的么,今日倒好兴致。”
“皇阿玛交代的事情,我总不能一味躲懒,再说,汀璃这样好的兴致,我也不忍心弗了她的意。”我轻轻垂下头,转过身子:“十三爷今日也得闲,有空在这树林里吹萧,也属难得。”
十三看着我不说话,却一步一步地走近,我本该后退,无奈双腿像生了根,竟站在原地无法挪动半分。他走到我面前,半晌闷声道:“你哭过?”
我慌乱转头:“好好的我哭什么?”
一只手小心地触碰我的脸,拇指在我的脸颊上缓缓摩挲:“泪痕宛然,你赖不得的,到底为什么伤心?”
我别过头,躲过他的手,泪水却在一个不小心间又一次涌出。
抬起头,便看到他蹙紧的眉,我再无法隐忍,出口的话语也再顾不上了谨慎和避忌:“秋思秋思,无端的惹人心事。我承认我怕,可我害怕的哪里是骑马,我怕这宫墙深深,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它掩埋,逃也逃不掉。”
“别怕。”他的手抚上我的肩头,带着一丝丝怜惜:“我不是说过,不会有那一天,如果有一日你真的累了,倦了,你开口,我便会带你离开。”
“姓爱新觉罗的人如何能逃?”我深深苦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之大,却不会有逃兵的容身之处。”
“到底怎么了?”他俯下身,直视着我的眼睛:“告诉我,如果你相信我。这样整日不说,你会被闷坏的。多一个人知道,总多一份主意。”
我看着他,眉头却仍旧未曾舒展,他将我带到树下,扶着我坐下来,伸过手来轻轻将我的手握在了掌心:“别怕,这里不会有人来,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
我再不敢看那双清亮的眼,于是低下头,将苏合香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