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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四) ...

  •   (四)

      三井和流川到家时,见安西在客厅里坐着。

      安西看到他们:“你们总算回来了。小枫,刚才高头先生派人送了架钢琴给你,我叫他们抬到你房间去了。”

      三井笑着说:“原来那架钢琴是给他买去了。也好,枫,你省了一大笔钱啊。”

      “舅舅,我准备到重大去任教。”流川说。

      安西看着他:“你既然决定了,就去做吧。我也该去乘飞机了。”

      “舅舅,我们去送你吧。”三井说。

      “也好。”

      山城的秋季,下午近五点时,太阳已经斜挂西边要落下去。

      仙道写了一个下午的报道,眼手都酸了,于是站起身来,走出办公室,到庭院去。

      这应该是个和昨天完全一样的下午,但仙道仰望着高墙外四角的天空时,隐隐觉得,有一种声波由远及近,向他倾袭过来。

      二十六年来,这种感觉从来不曾有过。

      这个城市和昨天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这时,有人从外面进来。

      他转身一看,是彩子。

      彩子看到他,笑着说:“彰,你猜我今天遇到什么好事了?”

      仙道微微一笑:“彩子,快说吧,既然是好事,就别让我猜了。”

      “我下午在一家乐器店,听到一个钢琴家弹奏《命运》,是贝多芬的《命运》啊。天哪,以前想都不敢想。弹得真是太好了。”彩子仍然很兴奋地说。

      仙道想到上午三井说过的话,不由心念一动,但仍笑着说:“值得这么高兴吗?重庆这么大,总有个把会弹钢琴的人吧。”

      彩子反驳他说:“说会的话,我也能弹不成调的曲子啊。我听到的是职业水准的演奏。他还是《民主报》记者三井的表弟,说刚从美国回来的。他们兄弟俩还真是奇怪,表哥热的像团火,表弟冷得像块冰。”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判断,“不过,一个冷漠的人,真的能把《命运》弹得那么好吗?就我个人看,要有一颗激越的心才办得到吧。”

      仙道没有说话。

      他想起昨晚见到的流川,那黑亮到令人吃惊的眼眸。

      在他们能看见对方的那些时间里,流川几乎没有说过话。

      也许,流川知道他们不是同路人后,对他的好奇心迅速递减至零。

      仙道直觉他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天生崇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对于身为艺术家的流川来说,理所当然;但对于身为政治家的仙道来说,却是大忌。

      也许彩子说得对,流川把他的热情都倾注在了他所喜爱的音乐里。

      用三井的话来说,流川是个音乐狂热者。

      所以,他和流川,不过是两条遥遥相望的平行线上,各自向前奔跑着的两个人。

      “彩子,我昨天已经见过他了。他叫流川,对吧?昨天的聚会,三井和他都有去。”

      彩子好像对流川非常感兴趣:“是吗?彰,那时,重大校长赤木老先生的女儿也在场。流川先生很有可能会到重大去任教。不过,目前的国内,实在不是艺术家发挥特长的地方。”

      “他是很有背景的人物,应该不会有事的。”

      彩子笑了笑:“背景?彰,你也会说这么天真的话。在这个时代,要有多大的背景才会安全?连国母都会被暗杀。老实说,我真是喜欢他。”

      仙道微微一笑:“当着我的面说这种话。只因他又英俊又是音乐家?”

      “我还不至于那么幼稚。你知道我没有弟弟,但一看到他,就觉得,我想要的弟弟就是他那个样子。干干净净,纯粹得像是水晶。彰,你根本无需嫉妒,你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仙道笑着说:“本来就是。”

      是啊,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晚上,在赤木家中,晴子对父亲说:“爸爸,我今天遇到一个从美国回来的钢琴家。他把《命运》弹得棒极了。很多人都围着听呢。”

      赤木老先生注意地听着女儿的话:“是吗?我想见见他。”

      晴子把三井的名片递给他父亲:“他是《民主报》记者三井先生的表弟。”

      赤木老先生说:“那更好了,三井寿的社论和报道都写得很有见地。我也很想认识他。这样吧,晴子,明天我们就去拜访他们。”

      晴子高兴地说:“好啊。”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军官走了进来,看到他们父女俩谈得兴高采烈,笑着问:“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晴子看到他,快活地说:“哥哥,你回来了。”

      赤木老先生说:“刚宪,你妹妹今天遇到了一个音乐天才。我们学校不正缺着音乐教授吗?简直是天助我也。”

      赤木刚宪看着妹妹,他虽然是个军人,比较粗细条,但对自己最爱的妹妹却很了解:“仅仅是这样吗?我看,晴子是对人家一见钟情吧?”

      晴子立刻脸红了:“哥哥……我才没那么浅薄。”

      赤木看她的神情就知道,自己猜中了:“我倒很想看看,那个音乐家是什么样子的,让晴子一见倾心。但……晴子,樱木怎么办?他对你简直是痴心一片。”

      晴子当然知道哥哥说的那个人,那个四年前初次到他们家,一眼看到她,便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的高大青年。

      樱木当时手足无措的样子,令她印象深刻。

      这些年来,她和樱木也没见过几面。

      哥哥和樱木他们,一直都在前线打仗。直到这段时间,所在的军队才回驻重庆。

      但正如哥哥所说,樱木喜欢她,就是傻瓜也看得出来。

      可是啊,能怎么样呢?令她手足无措的,并不是在她面前手足无措的樱木。

      她不知道能令流川手足无措的人是谁。也不敢想会不会是自己。

      她真的不敢去想。

      有什么办法,如果命运这样安排的话。

      赤木看到妹妹秀眉紧锁,心里有点不安。

      他不知道那个流川是何方神圣,可以令他如天使般快乐的妹妹这样伤神。

      他也并不认为,那个鲁莽的、比他还粗线条的樱木是他妹妹的良配。

      但他还是不太敢去想,樱木知道这世上有另一个人得到了晴子的心会不会发狂。

      他记得两年前,在一次战役中,樱木左胸中了一枪。他和木暮都以为樱木会死,但樱木在发着高烧处于昏迷状态的时侯,突然清醒地对他们笑了笑,说:“我不会死的。等天下太平了,我要和晴子小姐结婚。”也许就是这个信念撑着他,令他终于逃过了死神的召唤,现在还是粗壮如牛。

      抗战胜利了,但赤木隐隐觉得,他们的军旅生涯并没有结束的迹象。

      好像有更惨烈的战争在等着他们。

      对军人来说,投身战斗是天经地义的事。

      而个人的小幸福实在是遥不可及,想都不要想。

      所以,他实在不愿为樱木的单相思伤脑筋了。

      一切顺其自然吧。

      10月下旬,流川开始在重大音乐系任教。

      国内大学的氛围和美国的很不一样,但流川专注于教学,倒没有特别的不习惯。

      校长赤木是个留过洋的哲学老教授,对他的才华相当看重,给予他教学方面很大的自由。况且,音乐系也有不少极有天分的学生,流川对自己的工作还算满意。

      他和晴子在校园里每天都会碰面,但好像找不到话来说,只是彼此点点头。

      流川的生活,可以说是平淡如水,除了上课就是回家。

      一天中的大多时侯,他都坐在钢琴前,用他最精通的语言,和这个世界,也和自己说话。

      每天的午休时间,他会一个人坐在音乐教室里,周而复始地弹帕赫贝尔的《卡农》或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

      那都是非常优美又非常简单的钢琴小品,流川在9岁时就学会了。好像已经很多年不曾弹奏它们了。对于职业钢琴家来说,这样的曲子只适合作为学生的练习曲。这时的流川,似乎无比喜欢这样简单的音乐,非常配合他现在的心情。

      在这座风雨欲来的山城里,在这个还算靜谧的校园里,他正过着这样一种波澜不兴的简单日子。

      他是一个和大时代脱节的人,只想守着自己的音乐天地。

      最大的野心,不过是让更多的人和他一样懂得和热爱音乐。

      当然,他并不知道,每个这样寂寞的午后,是另一个人的节日。

      每天的同一时间或者更早一点,晴子就会坐在音乐教室下面的草地上,等着听《卡农》或《献给爱丽丝》。

      这是一年中秋高气爽的时节,山城的风开始大了,吹着晴子的头发。

      那又有什么关系?在这个世里,日日和天籁相伴,已经是难得的幸福。

      也许是她心思单纯,她相信自己在那简单的曲调里,比弹奏者本人还更清醒地听出了某种期待:如果今天是《卡农》,流川一定是在等待着某个人;如果今天是《献给爱丽丝》,流川一定是在牵挂着某个人。

      她当然知道不会是自己,他们每天都在校园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所以,那绝不是她。

      每个人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个令自己手足无措的人,流川当然一定也会。

      每每这样想,晴子就会觉得,吹到脸上的风,割得她脸颊生疼。

      天越来越冷了,哪怕是正午。

      但她知道,只要流川还继续弹奏,她就会继续听下去。

      11月初的一个午后,仙道走进重大校园。

      他问到了音乐系的教学楼,沿着光线暗淡的走廊向二楼走去。

      在楼道上,琴声渐渐清晰,仙道不由停了下来。

      他那天生的乐感,并没在岁月里完全湮没。

      他听得出来,那是曲调简单到单调的钢琴小品。

      正因如此,才彰显弹奏者非同一般的功力。

      这世上,越是简单的东西,往往越难掌握。

      仙道站在音乐教室外面的走廊里,静静地听着帕赫贝尔的《卡农》。

      他惊奇于弹奏者,可以让同一曲子,前一次比后一次逐渐呈现出情绪上昂的状态。

      然而,他更惊奇于自己,他这个戎马半生的人,竟可以毫发无差地分辨出来。

      然而,每一次都是同样优美而坚决地开始,每一次也都是同样悠扬而温柔地结束。

      每当前一次的最后一个音符和后一次的最前一个音符交替的时侯,就是仙道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的时侯。

      终于,第9次弹奏开始了。

      仙道忍不住伸手推开了虚掩的门。

      里面的人侧过头来,看到他,不由一怔。

      乐音嘎然而止。

      这是他们一生中的第二次见面,而且,不过是隔了半个多月。

      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却觉得,像是在好几个世纪里经历了好几生世的轮回,需要反复辨认,才能相信看到的,的确是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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