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过了时间错过了你》莫 离

1、第 1 章

　　那天傍晚突然接到尹非的电话，我盯着来电显示很是楞了一会儿。
　　尹非是我的大学同学，但是并不深交。印象中这是个孤僻的人，一贯独来独往。大学四年我记忆里同他说过的话不会超过二十句。至于有他的号码……纯粹是毕业时大家互留的联系方式，却是一次都没有用到过。
　　大学毕业已经三年。

　　四十和弦的铃声还在不停响着，整间会议室里的眼睛齐刷刷望向我，我终于惊醒过来，赶紧翻出手机按下拒绝键，随手关机以绝后患。抬头，道声抱歉。晚了，老板脸色已然开始难看。结果开完会后又被单独留下来训了半个钟头，自是点头哈腰，唯唯诺诺。
　　可怜这年头民工难当，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为了六千块钱就要出卖脑力出卖体力出卖时间外带出卖尊严。
　　真是，如今世道，最不值钱莫过尊严。

　　八点一刻，终于出了写字楼，精疲力竭。脱下西装，扯松领带，拉高袖子，吸一口这城市污浊的空气，放眼满是酒绿灯红，只觉一阵烦躁。
　　只想回我那狗窝睡觉。
　　招手叫辆taxi，报上地址，便瘫在后座成一团泥状。萎靡。想起房东大人说的下下个月起长房租，然后这个季度上海房价长了近30个percent。
　　妈的！

　　终于记起那个差点害死我的电话，已经懒的郁闷，顺手开机，发现有留言，是一个很干净的略带磁性的声音：
　　“林晋，我是尹非，今晚可有空？请回电。”
　　真是奇怪。一边拨号，一边开始努力回想此人样子，只记得是个好看的不象话的男孩子，有精致的五官，但是，非常单薄——实在就这么多了。
　　“喂，尹非么？”
　　“……是我。”
　　“好久没联络了么，老同学！刚才在开会，真不好意思啊！”
　　“是我冒昧了。林晋你有空么？……有事情找你。”
　　“啊——”我一面打着哈哈，一面揉揉酸涩的眉心，“有空，有空。这样吧，你去我那儿怎么样？地址是……”我是真没精神外面满世界跑了。
　　“好的，那待会见。”
　　“Bye！”
　　通话完毕，又小小楞了一下，然后倒头便睡。
　　大约十五分钟后被司机先生殷勤唤醒。
　　晃晃头，刷卡，接过发票，一边迟钝的计算着这个月的交通额度还剩多少。
　　迷迷糊糊摸上六楼，差点撞上一个人，吓了一大跳，倒是清醒了点，睁大眼睛——“你是……尹非？”
　　忍不住要吹口哨！
　　怎么会有男人好看成这个样子！只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白衬衫加西裤，手里还拎了个罗森的大袋子，可是他站在那里就是让你除了“玉树临风”四个字以外什么都想不起来。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低头看看自己一副狼狈模样，摇头苦笑——同样二十六岁年纪，简直天地云泥。
　　“打扰了。”他有点拘谨有点不安的微笑道。
　　“什么话，老同学了！进来坐啊！”赶紧摸出钥匙开门，一边绝望的祈祷着千万别乱的不能见人。
　　待我千辛万苦好容易整理出一小块能坐人的地方，尹非已将手里袋子放到几上解开。我双眼立时闪闪发光——整打的喜力啊！当下笑逐言开，很没品的扑上去，顺便抬头给个大大的谄媚的笑容。
　　他掏出军刀，拉出开瓶器，利落的开了两瓶——“Cheers！”
　　“Cheers！”轻轻握住瓶身与他的击了一下，仰头就是一大口——舒服！
　　一直都偏爱这个牌子的啤酒，口感纯净细致，兼长颈细口的小瓶，分量刚刚好。只可惜卖的贵了点。
　　一言不发的喝。我思忖着该怎么开口说话。尹非当然不是单纯来找我喝酒那么简单，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或者说，该把握在一个什么“度”上。我们并不熟，甚至可以算是陌生人。
　　不知不觉瓶已见底。我用手背一抹嘴唇，然后发现他的面前也是一只空瓶。视线上移，呆住了——玉似的皮肤上淡淡泛出一抹红晕，樱色的形状美好的唇瓣微微翕张着，还湿漉漉的……简直……娇艳绝伦！
　　娇艳绝伦？！
　　我用力一锤脑袋——今天累昏头了！
　　“林晋，我要结婚了。”
　　刚想伸手拿第二瓶，被他突然冒出的话弄的顿住了。很丢脸的，一句话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新娘有你漂亮么？”
　　话一出口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尹非笑的清清淡淡：“就在后天，我来送请帖给你。”
　　“那……恭喜你了。”突然觉得说不上来的别扭，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他静静微笑的脸，刹时如被蛊惑，伸手捂上他的眼——
　　“不要笑了，你的眼睛……在哭。”
　　手心里瞬间有温暖的液体汹涌上来。
　　我神经质的用力把他抱进怀里，那一刻忘记思考忘记一切。
　　他的身体颤抖的很厉害，片刻后开始拼命挣扎，那挣扎让我猛的回过神来——我在干什么？！
　　忙不迭的松手，他跌跌撞撞冲进一旁的卫生间。
　　我有些茫然的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那里有晕开的湿润的液体四散分布，渗进指缝里。我回忆起刚才他的眼在我手心，他的蝴蝶翅膀般扑簌簌惊慌失措的睫毛，在掌中刻下心悸的触动，那么酸楚，那么无助。
　　我轻轻舔上掌心——咸的。
　　空气里还氤氲着他身上古龙水的淡淡香气，那一刻突然觉得怀抱无比空虚。
　　为什么会是这样。
　　尹非慢慢走出来，脸色苍白到惨淡，眼圈红红的，发梢挂着水珠。
　　他坐到我对面。
　　我们彼此都闪避着对方的眼睛，羞愧、惶恐、绝望、情欲……还有难以言语的极致的悲伤。
　　沉默。难堪的沉默。我以为自己就要窒息。
　　他终于开口。
　　“林晋，我是个同性恋。”他缓慢的说，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与苍凉。
　　我发现喉咙挤不出一个音节。我看着他。
　　他伸手，认真的一瓶一瓶慢慢的把所有啤酒的盖子掀掉，一边轻声说话：
　　“林晋，我喜欢你，从看到你第一眼起。
　　我喜欢你，整整七年。
　　截止到今天之前，你同我一共说过一十七句话，每一句我都记得。
　　虽然你几乎都不认识我。”
　　他举起瓶子对我晃晃，笑容灿烂。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又溢满水气。
　　“你是那么出色的‘正常’的人，我告诉自己，我永远只能远远观望。
　　一路看着——你参加社团，你打工，你通宵，你换女朋友，你跷课……我只是观望，只是观望而已。
　　我害怕，我惶恐，我不堪，我把自己包装成一只刺猬，不起眼却长满刺，只是，那刺都是朝里长的。”
　　他大口咽下瓶中的液体。
　　“尹非……”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沙哑，如此软弱。
　　“我知道，我们永远都没有可能。
　　可是我还是爱你。软弱的、没有尊严的爱你。
　　我拼命压抑自己不要给你带来一点点的麻烦与困扰。
　　我告诉自己，我会像个正常人一样，像你一样，结婚，生子。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所以我听从了家里的安排去相亲，然后准备婚礼。
　　林晋，我要结婚了。
　　我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你。
　　为什么还是放不下你。”
　　他一仰脖又喝干一瓶。
　　“不要再喝了——”我只能机械的发出这样的声音。我的大脑仿佛死机。
　　“我想你，我想你想到快要发疯！”他转过脸来正对着我，满脸泪水交替纵横，“我告诉自己，我必须找到你，我必须让你知道——我必须让你知道我爱你！林晋，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发疯了——林晋，抱我！”
　　我手里的瓶子砸到地上。满地啤酒泡沫与暗绿的碎玻璃。
　　“我……对不起。”
　　许久，我终于吃力的挤出三个字来。瞬间全身的气力好象被抽空，整个人只剩一副空架子。
　　尹非的脸色慢慢变的灰白。
　　“真是……对不起，打扰了。”他抽张纸巾很快的抹了下脸，然后微微扬起下巴，是锐利的角度。我听到他轻轻吸了吸鼻子。
　　他从那个塑料袋里掏出大红烫金的喜帖，轻轻放到我面前。
　　“届时……请务必准时出席。”
　　我说不出话来。

　　那天，尹非走后，我醉的不省人事。
　　第二天整整迟到了半天，老板竟然没骂人，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小心翼翼的说，你脸色很不好，建议去看看医生。
　　我胡乱点头，不置可否。

　　我没有去参加尹非的婚礼，而是在教堂外面远远观望着。徐家汇漂亮的天主教堂，我看到人流潮水般涌出来，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甜蜜喜悦的笑容。
　　他站在那里，挽着他的新娘。新娘是秀丽的微胖的女子，捧着百合花球，立在他旁边，一脸满足的样子。
　　他的脸上一直是淡淡的得体的微笑。他把周围的人衬得黯淡无光。
　　突然想起，那些年，他是否也如此这般，远远观望，带着近乎绝望的悲怆的心情。
　　远远观望，仅此而已。
　　终于鼻子发酸。
　　那边一阵喧哗，新娘用力抛出了花球，一个粉衫女子拔得头筹，紧紧抱进怀里。
　　欢声笑语。

　　有点迟缓的想起，两天前的夜晚，有人哭着对我说，林晋，抱我。
　　竟仿佛已是许多年前的事情。

　　“Cheers！”
　　遥遥的，我冲着人群里的他晃晃喜力的绿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