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正文 ...
-
“天青,不是我说……不过三年同门、半生兄弟,有多少债也还完了。”
夙莘好像有些醉了,说话也不知所谓起来,端起酒碗猛灌一口,蜜酒的醇香溢开,若不是头顶暗沉沉的天空,倒叫人以为是陈州一酒肆而非鬼界了。“你和玄霄师兄啊……都是给自己画好了框框跳不出来的人……你真的不走?”
“……再等等吧。”云天青笑了一下,替夙莘满上。多少年了?说过这话的人,夙莘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也知道这个豪爽师妹懒得说完的话。
---而他和他的框,并不重合。
又几度岁月更替,而鬼界的天,一如既往阴郁着。
“青哥。”柔柔淡淡的声音。
“夙玉啊……”云天青笑着,眼眸弯弯尽是温柔,“第六世了呢。”“你……还在等他?”
同样的问题,也是第六次了吧。其实问或不问,又有多少差别,只不过几世轮回,若是没有这一句的一点牵绊,只怕便已无话可说。
不如笑归红尘去,共我飞花携满袖。
---却不知飞花如絮,何来何往?
夙玉颔首拜别,转身离去。过了桥,就又是一世。
“等等!”云天青信步走来:“我和你一起走。”
“不等他了?”
“不等了。”
“怎么?”夙玉不是个好奇的人,但对于云天青,她很难说自己完全了解他。
“等够了。”云天青露齿一笑,从容洒脱依旧。
并肩踏上奈何桥的背影,契合得让人落泪,仿佛三生知己,十世白首。
饮下孟婆汤的前一刻,夙玉恍然忆起,那时的卷云台上,也有那个孤高清峻的人,对着与自己一同饮下浓苦汤汁宛如饮酒的男子,说过同样的两个字。而他拉起自己的手,温柔却坚定地笑笑,转身而去。
他就这么去了,再也没有回头。
羲和玄焰纵横凌霄,一剑将不周山生生劈开。
转轮镜台。
“云天青。”
淡淡凉凉的声音一如当年,却多了几分隐隐的狷狂与执念。
“云天青。”
“云天青。”
无人应答。
鬼界也是有风的,细细缕缕。吹得久了,心也凉了。
哼,等不及走了吗?
从前那家伙便是这样,浮躁跳脱,晃晃悠悠的样子一刻也静不下来,琼华上上下下顽了个遍。
还有那一声声欢快的“师兄”……
“师兄好诈,一定是在一边偷偷努力!”
“师兄,有星不可无月,有月不可无酒啊~”
“师兄,看这招风卷尘生,我终于也有一招比你用得好喽~哈哈真是天生我材……”
“师兄……”
“师兄……”
“师兄……”
“师……”
从相识那日起,似乎便是这样了。
便以为,地老天荒。
天青……
云天青呵,对谁都是一般地温柔。
而那恋慕款切的目光,深深凝凝的执著,只给了她。就算她心里的人不是他,也只是笑笑,一如既往对她好。
“云天青吗?嗨,那小子又肘又倔,劝都劝不走。谁知道呢,前些天来了一个女的,就跟她一道投胎去了。听说是他原来的老婆,那叫一个标致,该是想下辈子投到一块儿去吧……哎哎我说的可没半句假的大爷您行行好把剑收回去……”鬼差罗罗唆唆的话语依然在耳畔回响。
走了……么……
早该知道,那人一向洒脱,一生只求问心无愧,并不在乎旁人的眼光。他走不走和玄霄来不来,其实并没有干系;而他等待的,已经不知足够偿还自己多少个十九年。
的确,该走了啊。但,明明心里清楚,早该死了心的,又为何还要来这镜台呢?
唇角挑起一抹苦涩。其实,还是希望的吧。希望着,回首时,依然是那不变的笑容……
谁知,却已是……万事皆非……
天青,你果然……不愿等了吧……
夙玉。
美人如玉,冷暖在心。
玄霄还记得,那一日的剑舞坪,也因这清灵女子的到来,多了份别样的味道。天青虽是谈笑已依旧,神色间却有了变化,做师兄的自然看得出。
他喜欢她,一见钟情。
醉花荫下,夙玉轻轻吟歌,自己寻声而来,更多的是寻着师弟的身影。
素来跳脱的人静静掩身树后,眼中点点滴滴的爱慕。
师兄啊,夙玉师妹人很好的~
天青的言语在耳边回荡,玄霄点点头,以后我天天陪你来这里。
他既然喜欢你,我也当好好照顾你。
师妹,你是个好姑娘,望舒实在不该让你独自承担。
每当修炼羲和阳炎噬体,玄霄总是咬咬牙挺过去,再苦也要撑下去。自己的修行快一步,夙玉就可以少承担一点望舒之苦,天青的心也就可以少疼一点。
有时,汗湿重衣的时候,自己一片湿凉地倒在床上,不禁苦笑。
玄霄啊玄霄,你,为的是谁。
再后来…他望着天青决然的背影,伸出手,好像要握住些什么,却终究空空如也。
“飞升之事,羲和一力足矣!”
玄霄转过身,踏上卷云台高高的阶梯。
我此一生,已无回头之路。
冰封得久了,虽仍时有怨愤,也的确心静了许多。
走了……也好。
想想自己从前做过的事,确有诸般不妥。明明想着只要你高兴就好,却还是有些不甘心吧,妄想着,抓住些什么……那时答应陪着师妹,现在回想起来恐怕也不像当初自以为的那般坦荡,也许多少存了几分害怕夙玉真的对你有所回应的心思。如果那样,就连在一旁看着你,也没有资格了罢……
如今唯有一声叹息,若早知今日之局,当初……又会不同吗?
你现在一定和她在一起,很开心吧。
呵,小心得意忘形露了本相,惹得师妹一生气把你冰起来。
倒记起那时夏天,天青总用冰咒做冰冻酸梅汤,往往没自己责斥,还搬出些“学以致用”的道理狡辩振振有词。
玄霄自嘲,眼下自己这般模样,倒真好似冰里的梅子了。
天青,人世苍茫,照顾好自己……
只要你高兴,师兄也无怨言。
不知望舒寒气侵体,可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天青看似洒脱,却是一旦坚持了什么便会走到底的性子,想来也不会再回琼华,但若是为了夙玉……也许还有机会再见一面?哪怕是为了她……
不,还是不要得好。没有消息,就代表他们还平安罢,或许寒气已经想办法治愈了也不一定……
只留下自己在这里,始终停留在过往的时光转着圈。
一个人……
一道金光破开暗沉的云翳,清正的神气幕天席地。
玄霄蓦地回头,正见九天玄女肃穆凛凛的面容。“哼……果然追到这里了么?”手中羲和紧握,赤焰舞动着渴血的纹迹。
“罪人玄霄——”
“——要战便战,何必来此陈辞烂调!”玄霄冷笑。
九天玄女仿若未闻,道:“尔不敬天地,不恤苍生,且无悔改之心——”
——呵,神界自诩为天,却不知以天之大,若能容,又为何会空空如也?
“但念在云天青愿以自身功德为尔赎罪的情由,此事便且告一段落,望尔好自为之,莫辜负了……”
天青?怎么回事?玄霄脑子里像塞了八十只夏螟虫吵成一片,身体却先行一步问了出来。
“尔竟不知?”玄女扬眉,“云天青生前阻止飞升有功,下一世本可投到一个好人家,他却甘以十世轮回抵消汝之罪孽,从此不可转世为人,且每世只有二十年阳寿……”
天青,你便想如此一了百了,从此与我再无瓜葛?九天玄女又说了什么,玄霄已经听不清了,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声音回荡。
——云天青,你可知,你可知我并不稀罕!
从前在琼华,也有过分别的时候,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想起那人带笑的眉眼。
夙霏师妹曾开玩笑说,只要玄霄在等,云天青就一定会回来。
他花了十九年倾尽全力的爱与恨,去等一个人,等那个人再回头看一眼,哪怕是为了他一心爱慕的师妹。
后来有个看起来呆呆的毫无乃父之风、实则固执起来别无二致的小子跟他说,爹还在鬼界等你,你不来他就不走。
很多很多年后,当流水也送走了既墨的花灯不知多少回,他终于脱出东海、来到那人日日斜靠的奈何桥边,却被告知,那人已与他的妻子一道去了。
皎皎月河水,悠悠故人心。
皎皎月河水波澜。
悠悠故人心易变。
玄霄打量这眼前红红火火开得热闹的凤凰花树,凤眼微眯。
……云天青,你还真是没创意。
不久,树旁多了一间小屋,院落里原本葳蕤的杂草神奇地已然除净,草根焦黑明显是被阳炙剑气荡过一遍的痕迹。当中独立着纷然盛开的花树,风吹过,沙沙的声音好像笑着这院子主人的笨拙。
二十年后,玄霄一早醒来,发现一夜枯萎的凤凰花树,原地趴了只哦伊哦伊的小山猪。玄霄憋着笑。幸好这儿不是青鸾峰,小心你儿子把你捉了烤掉。
唔!!——
……我说,山猪急了也会咬人吗?
又是廿载,玄霄得到了一只看起来乖巧无比的青色兔子,只是某次当他回来,发现屋里零乱一地,以及扒着酒坛喝得满脸通红的兔子。
“……还是那德性。”玄霄的眉毛刷地打结,无比淡定地拎起兔子一把塞进酒坛里。
他曾去过石沉溪洞,却终究没有迈进去。里面的两人自成世界,他无法插足。
岁月无声,若不是时常偷偷算着云天青转世的日子,在他眼里时间几乎失去了概念。
明天就是第十世了,不知道又会出现什么东西。
最后一世了啊……
清晨,玄霄被隐隐的人生惊醒,推门出去,身形蓦然一滞。
眉眼带笑的男子,清冷淡然的女子,宛若这千百年的光阴不曾更改。举手投足间,契合得让人落泪。
他恍惚忆起,虽然此处院落僻静少人,却总有附近村子的女孩来此冶游;那时,“天青”总会格外兴奋地缠上去。
二百载岁月,所来女子自然并非同一人,他却也从未注意,她们是否有些同一个魂。
夙玉,你……
师兄,你再不用担心天庭找茬啦~
师兄,这些多谢你照顾哦~
师兄~
师兄……
云天青和夙玉说了什么,玄霄一句也没听进。他突然有种狂笑的冲动,心里却酸酸涩涩,一揪一揪的疼。
故老相传,能十世相守的两个人,从此可以生生世世在一起。
十世之约。
当初寻天青的转世,其实也并非私心全无……从来没有如此想抓住什么,我们已错过得太多,虽然不停对自己说只要你开心就好,但有时候依然会念着,如果能争取一下,如果传说是真的,或许……哪怕这并非我最想得到的感情,哪怕只要能陪着你,我也……
原以为、原以为天青每一世都在自己身边,总是多少有一点点喜欢的……
原以为,终于可以有所希冀……却不想,你究竟是为了她啊……
是啊,我一直在妄想,妄想一同飞升,妄想与天争命,妄想能成为与你并肩的人,妄想有一天,你心里那个人,也许会是……
妄字易成佞。
“师兄?”
其实失神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便被眼前人唤醒。他试着拉出一个自然的笑容:“挺好的。”顿了顿,“真的挺好的。”
算上青鸾峰三年未满,正好十世。
十世夫妻。
可破万劫。
自己也许真的是笨,每次都在最后关头失败,当初幻暝之战、卷云台强升琼华……就连终于下定决心想用这样哪怕卑鄙的手段留下他,都晚一步……
该走了吧……
再不走,还留着作什么……
任由零乱的脚步引身体前行,漫无目的只想远远离开。
抬头,却是一处清溪,垂柳依依。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玄霄疲惫地靠在树边坐下,微微仰头,阖上了眼。
体内阳炎灼灼,也无法抑制从心底的寒,仿佛又回到了禁地玄冰中,天地浩大,却无方寸容身。
没时间了呐……
他已与这世间纠缠了太久,纵然与天争命,也终究有尽头,不过一系执念苦苦维系。
意识越来越轻,几乎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
天青……要开心啊……
我喜欢……你的笑……
如果二百年的守候皆是妄念,辗转于旧日的人又为什么而悲、为什么而喜呢?
奈何桥。
“你就是云天青那时要等的人?”孟婆睁开浑浊的老眼。
“……”
“你不等等他?”
“……等他做什么。”玄霄淡淡,别过眼。
何况他想要同船而渡的人,从来不是我。
很多年后,鬼途上走来两个人,一人清灵如玉,一人潇洒如风,并肩而行,谈笑自若。
远处暗影里,白衣男子默默凝望片刻,转身离去。
自嘲一笑。幼时相师说自己“一生皆妄”,果真一语成谶。终究在此徘徊了这许多年,自欺欺人,不就是为了等一个结果吗?
现在他看到了。
该死心了吧,玄霄。
踏上奈何桥,从前觉得幽冥莫测的路途,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一、二、三、四……
整整百步。
这短短一路,云天青走了几百年。
他呢。
身后仿佛有人在呼唤,声声急切,玄霄无声笑笑,广袖轻舒,步入轮回道的幽影迷雾。
他就这么去了,再也没有回头。
这一生都只为你,情愿为你画地为牢;我在牢里慢慢的变老,还给你看我幸福的笑。
这一生都只为你,情愿为你画地为牢;我在牢里慢慢的变老,还对别人说着你的好。
——《画地为牢》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