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符墨

1、第 1 章

　　我是一条雌性小三文鱼。
　　一年前的今天，在加拿大费雷瑟河上游亚当斯河段，我和数万个鱼卵一同从妈妈们的体内排出，被藏在卵石下。我从未见过我的爸爸妈妈，因为他们在生产完后就精疲力竭地死去了；我也没见过我的许多兄弟姐妹，因为他们还来不及成型就被其他大鱼或鸟类吃掉了。
　　我并不为自己的存活感到幸运，爸妈不吃东西执意□□是他们的失策，饿死也活该；而那些被吃掉的兄弟姐妹们，如若不是当初在妈妈肚子里就迫不及待往外钻或是死命往后缩，便不会成为卵群的边缘，自然不会被吃掉了。
　　所以我一直认为，活着的因为他们本该活着，而死去的则是因为他们命该如此。
　　从我们变成幼鱼开始至今，是墨大妈引领着我们顺流而下，在淡水湖中度过了整整一年。
　　这期间，墨大妈向我们传授生存之道，概述漫长的四年旅程，告诉我们哪片海域有哪些特产，什么时候要注意什么，如是如是这般这般。
　　墨大妈的啰嗦简直堪比传说中的唐僧。有一回我在饭后闲游时听从西面洄游来的老鱼说陆地上有个骑着白马的叫唐僧的男人，年纪不大，话特别多，念起三个徒弟来口水喷得满河都是。当时我就特轻蔑地一甩尾巴游走了，小样，跟墨大妈面前装大尾巴狼，没见新闻播报说这一年来湖面上涨N厘米了么？
　　墨大妈啰嗦归啰嗦，对我们还是很好的。刚开始我们找不到吃的，墨大妈自己饿着把找到的小虾米让给我们吃，虽然不怎么美味，但总算肚子不再咕咕叫了。鱼群内是不会互相打斗的，可也不那么友善就是了。大家互相之间不曾相识，即便见过数面也毫无印象，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刻死去的是朋友还是敌人。一概视为陌生，不牵心念，自是最好。
　　我就曾与一小群三文鱼躲在水草中眼睁睁地看着同伴被大鱼吃掉却无能为力。有一刻，我忍不住想发出声提醒外面的同伴，却被同躲在一处的另一条三文鱼狠狠捂住嘴巴：“你不要命你自己冲出去，别连累了我们！”
　　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条鱼，许是不久后她也成了那群在众目睽睽下被吃掉的之一吧。
　　面对三文鱼群日益减少的状况，墨大妈墨绿色的眼睛平静得看不出丝毫悲伤，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的啰嗦，来来回回。
　　我深知紧跟在墨大妈身后是个万全之策，所以在听了墨大妈无数次的唠叨后，在身边的伙伴剩下不足原来的四分之一时，在过了爸爸妈妈和无数兄弟姐妹的祭日后，我顺利随大部队进入大海。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淡水湖的地方，这里的景色更迷人，路过的鱼更多，潜伏的危险也更多。
　　有一次，我被旁边的珊瑚海所吸引，在里头玩得忘了时间，谁料那珊瑚海竟似八卦阵般迷雾重重，怎么游也找不到回去的路，越游周围海色越深，不知是天暗了还是游深了。正当我满头大汗以为这下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我看见一条墨绿色脑袋红色身体的鱼向我游来。我从没有如此期待看到这两种颜色，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墨大妈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带我回到了大部队。
　　待夜深人静的时候，惊魂未定的我碰上正在夜巡的墨大妈，她也只是看着我，一如既往地不发一言。被看得窘迫了，我低低地吐了句：“谢谢你今天救了我，只是，为什么呢？”
　　许久，墨大妈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招我过去。
　　“你和你母亲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这是她第一次向我提起我父母。
　　从那夜的谈话中，我了解到之所以墨大妈不似其余三文鱼般在一年前死去，是因为她不会生小鱼，自然也就没有筋疲力尽。她受我父母之托，引导我们成长，力保我们安全。但显然，这个任务之艰巨超出了所有三文鱼的想象范围。每天都不可避免地有幼鱼消失，无可奈何却又无能为力。
　　墨大妈带着我们一路向北，几乎游遍了整片北太平洋。危机四下潜伏。在一次躲避捕鱼船的大网时，我和大部队失散了，被水流冲到一片珊瑚礁下。有了上次的经历，我小心地边游边记忆地形，试图寻回大部队。但一个激流，把我打到礁石上，锋利的边缘擦破了我的身子，丝丝疼痛钻心而来。我激愤难当，眼看有大鱼向这个方向游来，想快快逃离身子却不听使唤。忽然，一片黑暗铺天盖地向我砸来。还未等我适应黑暗，就有一个小尖角轻轻触碰着我的伤口。我一个机灵，沉声喝道：“是谁？！”
　　一个清幽平和的声音远远传来：“姑娘莫怕，在下寄居蟹，刚才情形危急，见姑娘有伤在身，在下出手相救，姑娘现在敝居，地方狭小，切勿妄动。”
　　不知怎地，这个声音仿佛是有魔力般牢牢抓住我的心，也牢牢定住了我的身形。片刻，我适应了壳内的黑暗，外边的游动声也渐渐远离，我小声说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没有反应。
　　我略略动了动，一阵温和的笑声传来：“姑娘莫要多礼，唤我小居即可。”小居，如此安定的名字对居无定所终日奔波的我有致命的吸引。我对他除了救命之恩外，又多了一层憧憬羡慕。
　　小居是住在珊瑚礁上的寄居蟹，已经不知在这里待了多少年了。他终日蜗居在壳内，等着食物送上门，不到迫不得已时不会搬家。他对我说了许多路过的鱼发生的事，我也对他说哪片海域有哪些特产，在哪处遇到过什么危险，等等等等。我变得前所未有的啰嗦，短短几天说的话几乎比出生至今说的所有话加起来都还要多。于是，我知道了，啰嗦是因为爱，因为怕失去，墨大妈是这样，唐僧是这样，我对小居，亦然。
　　可是，三文鱼和寄居蟹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和全天下所有陷入爱河的女孩一样，我只求牢牢抓住现在，不愿去思考未来。因为我们没有未来。
　　这段梦的尽头，是墨大妈带领一群伙伴路过珊瑚礁，恰巧碰上在附近游荡的我。数日不见，墨大妈仿佛老了几岁，乍看到我后死谭般墨绿色的眼睛瞬间燃起了生气。她焦急地游近我身，带了一丝不确定：“沫儿，是你吗？”
　　劫后重逢，遇到墨大妈自然是欣喜的，但同时这就意味着与小居分离，一喜一悲，让我木在原地，两眼空空。墨大妈似乎发觉有异，慌张却又霸道地拽着我一阵猛游，等我回过神来时，已经再也找不到小居所处的那片珊瑚海了。
　　“说，他是谁？”审问劈头盖脸而下。
　　“谁？”我也装着不知所云。
　　“与你相好的那个，是谁？失散数日，我以为你也不幸落难，但今日见你毫发无伤，心中本是大喜；可转念一想，你若无碍为何不寻回大部队，细细看来才觉你已不同……”刚开始墨大妈还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渐渐的，声音低下去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似乎陷入了某段回忆中，“那种眼神，我只在你母亲身上见过。”
　　这是她第二次说起我的父母，却也是最后一次。
　　归队后的第二天，墨大妈就带着我们往回游，再也不说一句话，也不许我们说话，整片鱼群只有鳍划水发出的声响，再来静寂无声。我心思沉重地随大部队往前游，前一日墨大妈的话还在脑中挥洒不去。
　　“你的母亲曾经爱上了一只有一命之恩寄居蟹。”
　　“向来冷静自持的她却发疯般地陷入爱河，终日魂不守舍，甚至，有过放弃洄游的念头。”
　　“这事只有我知道，是我硬把她拽上了洄游的旅程。她怨我恨我，却也知这样才是最好。”
　　“直到，她知道我无法生育，无法替心爱的他生育，我才在她眼中看到了生的希望。”
　　“她要与我交易，她替我为他生育，我帮她抚育孩子，直到再次回到那片海，叫孩子们代她再去看看寄居蟹。”
　　“那只寄居蟹，叫小居。”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宿命，让与母亲最相似的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遇见了母亲的所爱，并同样爱上了他。小居不可能忘记母亲，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从不说爱我，只是万般宠溺地看着我。他不是腼腆害羞不会说，而是不能说。
　　我们在河口附近遇到了另一大队三文鱼，纵是有新识故知，却也都是陌路。从进入河口起，我们便不再吃东西，逆流而上，全力赶路。途中除了从一出生起便伴随着的天敌们，还有些身子弱小体力不支的三文鱼降慢了游行速度而被水流冲到下游去的，更有些是在一次次跃出水面闯过急流险滩时不幸跃到岸上而亡的。我们一刻不敢懈怠地往上赶，我们银白色的身子渐渐变成了猩红色，脑袋也如同墨大妈一般成了墨绿色。而墨大妈，许是年老体衰，慢慢从领队的变成了跟在队尾的。
　　那一日，前一刻我还瞥见墨大妈吃力地跟在队尾，一转身便不见了她，从此再也没有看见过她。我在心里嘲弄命运的无常，所惜所爱总是在最不经意时丢失，追忆起来，我与小居的情分止在讨论晚上吃什么，而与墨大妈的情分，却是止于她和盘而出后的叹息中。若我能知未来，即使只是早知一刻也好，我便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错过机会，徒留遗憾在心中了。
　　奋力游了大半个月，腹中已是满满鼓鼓几千只鱼卵，鱼群中有不少鱼儿们开始力竭，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同死去。死亡每天每时每刻都在身边上演，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几欲决定撒手一切，却被身后的游势推向前。终于，在我的力气即将告罄时，我们回到了出生地，也就是现下要产卵的地方。以为好容易能喘口气，不料雌鱼们像疯了一样争夺着更安全的产卵地，甚至不惜互相厮杀。终于知道父母当年为何力竭而亡，而能出生甚至存活至今的我又是何其幸运。眼看着同舟共济的伙伴在最后一刻死去，我怔在原地，移动不了半寸。
　　“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快跟我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这个声音我是知道的，他总在鱼群前方带领我们前进，机智勇敢，带我们逃过了一劫又一劫。他是英雄一般的存在，鱼群里不少雌鱼都钟情与他。只是，为什么他会来帮我？
　　思量间已被他带到一大片卵石之下，这里地处深幽，又有杂生水草作掩，是个产卵的佳地。“你……”还未等我说完，他便挖好了坑促使我产卵。我只能看着鱼卵从体内不断涌出，而他，竟然守在一边使它们变成受精卵！
　　产卵受精的过程漫长难捱。“从进入大海前，我便注意到了你。你总是悠悠游在鱼群中间，看似与世无争，实则聪明得紧跟墨大妈以求自保。”他富有磁性的声音盅惑着我的心，“有一次在湖里躲难，你不忍看着在外的同伴落难想要出声相救，却被拦下。从那时起，沫儿，我的眼里就只有你。”原来……“我知道你爱上了一只寄居蟹，就像我爱上了你一样无法自拔，不同的是，我和你可以有结果，你与他却是没有的。”他竟然……“所以我等，等你回来看见我。”
　　说话间几千个鱼卵已悉数产尽，体内顿时如同掏空了般难受，抬眼看他，也是全身疲乏。
　　“你看，这就是我们的结果。”声音苦涩而满足。心里有一些东西在迅速崩塌，强大的吸力让我瞬间沦陷。如此隐忍而伟大的爱，我不该再次错过。
　　墨大妈说过到了这里，使命已尽，生命便也快要结束了。
　　既然望得见未来，我决不会再错一次。
　　“不是的，这些不是我们的结果。”说完，我拉着他往上游，在接近水面时拼尽所有力气往上一跃，“啪”地一声，我与他双双坠地。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我。离开水让我们都呼吸困难，求生的本能让我们扭动肢体。我知道不能再等。我拍腾到他身边，与他嘴对嘴，呼出自己的湿气让他呼吸，他似也是明白的，同样呼气让我呼吸。
　　我轻轻地笑了：“这个，才是我们的结果。”
　　庄子有云：“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殊不知，我们正是相忘了一生，才会想在最后一刻铭记彼此。
　　曾经错过太多，遗憾太多，所以不能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