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世话本》枕岄

8、永远不要想起

　　冬末还寒，书塾中孩童们一边摇着头读书，一边趁着先生不注意偷偷的搓两下手哈两口气。

　　与戚欢容貌别无二致的女子执着扫帚在窗下清扫，与戚欢离世时单薄消瘦的模样不同，少女身形是恰到好处的圆润，白皙的面庞上泛着这个年纪该有的光泽，寒风下吹得唇色有些泛白，但看着还是红润好看的，让人情不自禁的心生喜欢。

　　虽无什么趣事，女子一边念着学子们口中的文章，眼中就是说不出的快乐满足。

　　一堂课下，学子们有几个与她相熟的都来打招呼，“兰因姐姐！”

　　早在不远处远观的二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个名字格外熟悉，在一阵风袭来，少女抬起手去按下孩童乱飞的发，手背上细长的伤痕清晰可见。

　　过往记忆瞬时复苏，肖霁记得，戚欢同一只手上也有伤，那时柳伶也曾叫过戚欢‘兰因’。

　　“是她，是她！”开口声音已是带着哽咽沙哑，眼中万物顷刻消散，只余一人。

　　李青崔收回已经迈出去的步伐，其实初次见到戚欢，李青崔比肖霁还要害怕那不是她，他与肖霁从小一起长大，看着他消沉颓废心中也并不好受，戚欢回来，希望也可以将昔日的肖霁带回来。

　　“肖霁，我有个办法可以让她留在你身边。”

　　三日后——

　　兰因看着门庭若市的肖府抱着一叠书有些犹豫，三日前书塾的先生突然说今日肖府要同那些不识大字的小兵们讲习军法，故而要附近的书塾带些军书来，但据先生所言定的就两三个书塾而已，也不知今日何故来这样多。

　　站在门下的学者们高谈阔论，听闻今日不仅要了书也邀了几位先生来讲。

　　“你这样的年纪，应当也不在书塾念书，莫不是打杂的？”边上一个执扇而立的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眼兰因，语气中满是轻蔑。

　　兰因心中不服他的语气，可他确实说得对，令自己也不禁又陷入对过往一无所知的无助中，洛阳城内，寻常人家的小姐大多上私塾，而去外的书塾的大多也都只上到十一二岁，像兰因这样的年纪早早在家中待嫁了。

　　见兰因不答，男子也猜到自己说中了，低了嗓音，“打杂能有什么好，我可以给你介绍更好的活儿，保准你坐在屋中数银子。”

　　兰因依旧无法答话，但直觉让她觉得这男子说的活不是什么好活，也不想再与他作纠缠，男子却越贴越近，兰因求助的打量了一圈四周，但无一人注意到她的处境。

　　“姑娘，你准不骗你。”男子越走越近，兰因抱着书堆退至墙根处，退无可退。

　　兰因实在忍无可忍想将手中的书悉数砸到男子脸上算了，耳边却掠过一阵风声，眼前的男子手背一道血红，惨叫起来。

　　“肖小将军！”

　　一片行礼拜见中，肖霁挥手让几个手下将那男子带走，而后蹲下身将兰因被男子倒地吓到时掉落的几本书拾起，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再将兰因怀中的书一并接过，无奈的叹了口气，“那男子是个惯犯，你以后见到这样的人不要搭理，或可报上我的名字。”

　　肖霁的动作行云流水，像是与兰因相识许久的旧友一般，让兰因也有一瞬的恍惚，自己会不会认识此人，但细细看了许久脑中依旧无半点印象，“你的名字？”

　　肖霁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完全将兰因当成了戚欢，但肖霁心中也纠结起是否要告诉自己从前与她认识，还是说她像自己的故人，但从前的事……

　　思虑再三，肖霁还是说，“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刚刚错认了，我叫肖霁。”从前的事，既然忘了那就不要再想起了吧。

　　“哦。”兰因本有一点亮光的双眸顷刻暗淡下去，“谢谢肖小将军。”

　　“怎么了？”肖霁察人敏锐，虽然兰因微低着头，但她每一点细小的情绪都被收在眼中。

　　兰因摇摇头，“无事，只是我以为你认识我，挺高兴的。”

　　“为何？”

　　两人入了正门后一口气走了许多路，肖霁身高步大，兰因渐渐的有些跟不上，实在忍不住的喊了声，“肖小将军。”

　　肖霁这才发现自己方才沉溺于她说自己高兴，平日本就走得快，刚刚还更轻快了，一时有些歉疚，但还是固执的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为何，你为何高兴？”

　　肖霁步伐缓慢，兰因也有多余的气力来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对从前一无所知，你方才说那个人坏，我却不知他为何坏，我知道那样我很危险，可我也不能自救。”

　　或许是许久不曾与人这样说过话，兰因的话很多，“书塾的先生待我虽好，但我知道他并不认识我，每日散堂先生回家，学童们也回家，唯有我在书塾中，但是我知道，书塾并不是我的家，若我是你故人，或许我也能回家了。”

　　肖霁哑然，其实她从前的家，也并不能让她体会到几分温暖，“不如你就留在肖府吧，我教你些防身之术，也可让你慢慢了解你不明白的事。”

　　“会不会太麻烦小将军了？”兰因当然愿意，而且不知为何，她靠近肖霁就觉得不自觉的亲近，比起待在先生身边，她更愿意待在肖霁身边。
　　“你答应了就不麻烦。”

　　“啊？”兰因不解。

　　“若你不答应，我就得去书塾接你来。”肖霁双手无空，用头掀开屋前的布帘示意兰因进屋，“你说，麻不麻烦。”

　　“总算回来了，我说你真是，就那么几个人，你还怕她——”听见动静，一个比肖霁声音稍低沉些带着怨气的声音传来。

　　“啊。”面面相觑，李青崔愣了一下，他以为是肖霁自己回来了。本来肖将军对他今日挑选书本以及选先生来讲学的事就颇有微词，若是知道肖霁自己屁颠颠的跑出去还找了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肖将军非得拿大棍子打他不可。

　　奇怪，兰因看见李青崔那一瞬，竟然也和看见肖霁时一样的熟悉感。

　　二人还未来得及介绍一番，肖霁将书本往案上一搁，“你还说，你不是说只叫了三两家吗？我今日去看那热闹都快赶上庙会了！你知不知有多危险——”

　　“许是肖府名气大才这样的，小将军别怪这位公子了。”兰因一旁忙打着圆场，人在屋檐下，做事可要机灵点。

　　谁料李青崔忙不迭的摆手，替肖霁说起好话来，“或许是消息泄露出去了，是我没办好这事儿，堂堂将军府一群人乌泱泱的围着确实不像话。”

　　肖霁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陪陪她，我去门外把那些人先料理了。”

　　肖霁走后兰因有些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尴尬，好在李青崔最擅这样的事，主动给兰因倒了茶挪了位，还主动开口，“你叫什么名字啊？”说完李青崔又觉得自己用词有些不妥，又忙改口，“我是问姑娘芳名？我叫李青崔，刚刚那位小将军叫肖霁。”

　　“我叫兰因。”说完沉默片刻，兰因鼓起勇气开口，“肖小将军去料理人，不选先生了？”

　　“不选了，他要选的人已经选到了。”说完李青崔用手扇了扇茶水上的雾气，茶香送至鼻尖，沁人心脾，“你也别叫他小将军了，叫肖霁就可。”

　　“不大好吧，小将军待我有礼，我也不能太放肆。”兰因连忙摇摇头。

　　“无事，你叫他肖霁他更开心。”李青崔虽扬着嘴角笑意盈盈的，但兰因总觉得他的话不像他的面容这么单纯。

　　二人还未聊上几句，门外慌慌张张的跑来两个护卫，又急又乱的喊，“肖将军回府了！”

　　“啊？”李青崔‘腾’的一下从木椅上起身，肉眼可见的急，“到哪了？”
　　“门外了，李公子！”

　　兰因也慌慌张张的跟着站起身，李青崔拍了几圈脑袋，在那浩浩荡荡的人影快至院中时将目光转向了身旁一脸懵然的兰因，“一会儿你依着我的话说，这样才能保肖霁无碍。”

　　听到‘保肖霁无碍’兰因也觉得事情似乎比自己所想的严重，立着耳朵保持绝对的清醒听着李青崔的计策，然后眼中满是疑惑，连头都不敢点，这个计策，实在是她意料之外。

　　“肖霁！”门外一声怒喝，二人并排着颤了颤，然后齐齐的跪了下来。

　　听声音来人应该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但是声音却带着无尽的威严，听着他们的称呼应该不是肖霁的父兄一类。

　　肖庭若迈入门内环视了一圈，只见中央团着两个小身影，李青崔常来肖府他自然认得出来，但一旁的这个薄缥色衣衫的身影一看便是一个女子，肖庭若强压下心口的怒气，“青崔，这便是肖霁带回来的那个姑娘？”

　　李青崔低眉顺眼的站着，哪有半点公子哥的模样，“肖叔，不是这样的，这姑娘叫兰若，是我娘非要叫我相看的，前几日我娘就提，我就躲到肖霁这儿了，不想我娘还将她送来，我也怕她出事才叫肖霁帮我去接来的。”

　　“哦？”肖庭若狐疑的扫了眼二人，没有立马说什么，看来是在思考李青崔的话有几分可信。

　　“肖哥哥。”

　　脆生生的一声‘哥哥’叫得屋内的人皆是一震，兰因没看见似的神色自若的接着道，“李公子与您相识，我若一同称呼也不礼貌，看您容貌应当是小将军的哥哥吧？”

　　肖庭若其实面容确实年轻，只是长年在大漠风沙里吹着肤色比寻常人都要黑上一些，且大漠风沙无情，也吹得人面容粗糙，不见光华。

　　屋中一片静默，众人都为兰因捏了把汗，也为她的勇气在心中暗暗敬佩。

　　但男人有时爱惜容貌也是不下女子的，更何况是被人夸奖这样的好事，肖庭若也没什么理由生气，他细细打量着这个小姑娘，看见她冬日阴暗的天下，依旧明亮的双眸，泛着从未见过的清澈，单纯。

　　他们这样的人，看人最是毒辣，说得寻常些，一眼你是人是鬼就都可知了，这样的单纯不是假装的。

　　“兰因。”肖庭若点点头，“这是个很好的名字。”

　　“肖哥哥，你可以告诉我这个名字的意思吗？”见肖庭若不仅没生气，对她语气还比进来时温和了许多，也慢慢的敢说话起来。

　　肖庭若示意二人坐下，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一番兰因才缓缓开口，“春秋时郑文公侍妾梦见天女赠给她一朵清幽的兰花，不久后她就和郑文公结为了夫妻，所以，兰因的意思的兰花一样美好的前因，为你取这个名字，你的前因一定美好。”

　　“真的吗，谢谢肖哥哥！”

　　肖庭若不理解她何故这样开心，前世因果这些说辞他向来就不太信，不过小姑娘，开开心心的就好，于是也跟着她扬了嘴角。

　　而唯一知晓一切的李青崔连陪着众人笑都做不到，他知道她的前因，也知道她多么期盼自己的前因真如名字一般。

　　只愿她永远不要想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