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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   天茫茫/水茫茫/望断天涯人在何方/记得当初芳草斜阳/雨后新荷初吐芬芳
      缘定三生多少痴狂/自君别后山高水长/魂兮梦兮不曾相忘/天上人间无限思量
        ——《自君别后》
      那一年南京城里的荷花开得正盛,隐隐地有满室的荷香,日头明晃晃的,绿纱窗子外有不知道哪儿来的蝉鸣一直响着。记忆清晰得像是能看见空中漂浮着的金色尘土。
      青锦睡得很晚,在夜里昏昏沉沉的总像是沉在梦里,但即使困极了却也是刚躺下又旋即被惊醒,反复几次,索性拥着被子坐起来不再想睡。额头还有些发热,贴在被子的缎面上才觉得好些。易姑娘也还醒着,远远地看着像在读重光词,两个人就对着一盏烛台坐着。她下床去剪了灯花,突然想起幼时对人说过不喜欢那句“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总觉着坏了韵脚。当时对面的人在院儿里练剑,剑气虎虎,听到她的话在猛然间收住:“傻丫头,不懂是福气呢!”银色的剑上下翻飞。当时气鼓鼓的只觉得他拿她当小孩子。现在想起来,前人的句子也算是写得尽了。
      月光盈盈地洒进来,映在窗边的一方砚台上,让人恍然间闻见了墨的香气。
      第二天一早邻房的丫头从安就来敲门,说楼下有人买了易姑娘的汉宫春,青锦愕然,胡乱打理一下就抱了琵琶随姑娘下楼去,拐角处见着鸾儿,小丫头抿着嘴一笑,俯在她耳边轻轻告诉她辫子被挂得毛了。她脸上一热,将琵琶交予鸾儿带下去,自己匆匆回了房间。
      花厅里人尚不多,稀稀拉拉地坐着,琵琶的回音不停地缭绕。鸾儿在台后大眼瞧见冯少功着一身布衫立在下边等她,便笑着迎下去递杯茶水。冯少功接了,凝神良久,终是将她引到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
      男子站起身,克制着眉间的深情:“那天与姑娘同行的人可在?”
      鸾儿稍稍愣了一下,微拢了拢鬓边的碎发,低头回道:“那位姐姐是在路上遇见的,并不认得。不知道萧公子想问什么事儿?”
      并不认得吗?
      每个字竟都像钉子一样深深砸下去,只觉得闷得透不过气来。
      他低头去看那桌角,棱已经被磨得有些弧度了,耳边听得台上唱“……点唇妆、眉目却凉……”,像是在梦里听过,记不真切,却总横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曲子快完了,鸾儿肃一肃回到台前,男子看着她的背影远了才缓缓坐下:“冯叔,联系玉厂准备存货,店里留几个得力的伙计,明天该备车回南京了。”
      冯少功知道他每年过年必回旧籍,便一一记下也不再多问。抬头看见易姑娘正向这边谢彩,心下烦乱,只笑着颔了颔首就跟他出门去。
      鸾儿随易姑娘回了房间,见青锦刚拆了辫子重新结好,试探地叫她一声,见她回过头来才又接着说下去:“方才楼下……楼下有人问起姐姐。”青锦一怔,梳子落在桌上发出噔地一声响。
      “我说姐姐不在这儿……若是姐姐想见,人八成还在楼下呢。”
      她从镜子前站起来走向门边,仅仅一小段路却仿佛长得可怖,走了许久一般,终于吱呀一声拉开们,碾碎了一地的阳光。
      “可知道来人是谁?”
      “是昨儿个席上的,听人称姓萧,名什么就不知道了。”鸾儿低眉看着案上的香炉,香烧得残了,灰还没来得及落下来,直愣愣地杵在残尾上。
      久久地听不见声响,忽地回过神来一抬头见青锦已掩了门坐回镜子前,拿一柄木梳子一下下理着发梢。黄澄澄的铜镜映的人模模糊糊看不清楚,背影却是僵得多了。
      “青锦,去倒壶开水泡些茶来。”易姑娘掀开隔中的帘子向她道,对刚才的谈话恍若不闻。
      她搁下梳子应一声,站起来取了桌上的青瓷茶壶,一手提着一手托住壶底。青瓷的寒气渗入肌肤,像拼着一股劲要钻进骨子里去,却逼得她不得不紧紧地捧着手里唯一的东西,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要紧的事。
      待得她走远了,易姑娘随手抚过案上的琴弦,对鸾儿说:“以后不要再提了。”鸾儿不解,见她抬头问:“你可听过你们姑娘的钗头凤?”
      “不曾听过。”她极快地抬眼扫向窗外,木棂子外头太阳照在树枝上,雪融了一星半点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那边琴声已然响起,前引断断续续时时凝涩,倒显得唱词千呼万唤般:“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倾泻而下,全不似引子的踌躇难决,却是拍遍栏杆空剩回首,细思量又生相思,听得人无端难过起来。
      鸾儿想着词尽曲终,正欲开口叫她,不想她抬手又续:“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
      “鸾儿,楼下唐公子遣人来见沈姑娘。”青锦端着茶水推门进来,在门边立着听了一会儿忽地转头跟她说。
      她应着从榻上站起来,易姑娘手下未停,琴音扰扰:“可记住了我刚与你说的?”“可记下了。”她推出去合上门,再听不见屋里说些什么。
      有人买了一曲玉楼春,花厅里吵吵嚷嚷的正热闹。她隔了老远见唐府的管家坐在台前,上去拜个万福。来人倒也客气,从怀里掏出一只簪子给她:“少爷说清沈姑娘且等等,待府里安排停当了再选时候迎姑娘过门。好歹不会委屈了姑娘,”他顿顿了顿接下去,“此簪为誓,烦代转。”
      白玉簪子色泽温润,像把天上攒在一起的云满把地撷了来穿在发间。
      “这样沉静的簪子!”鸾儿看着镜子里瘦削得剪影一样的人不禁叹道。想这样一支簪子在整栋楼里竟是配不得别人了。
      但见她转头在镜子里看了看,唇边浮起一抹浅笑,却抬手拔了那簪子,几缕乌黑的发丝散落下来搭在红色鸳鸯纹的褙子上,让人惊疑起方才的笑容恍若虚幻。
      “姑娘……”
      她再瞧那玉簪子一眼,释然般轻轻巧巧地收进木箧子里转回头来。
      鸾儿想着总不便再问,又找个话头儿填住空子:“姑娘与我解解放翁的钗头凤词吧,今儿个在易姑娘房里听了,心下总是记着。”
      沈月奴定定地看她一看,伸手取了桌上的纸笔。墨冻住了化不开,鸾儿添了水重新磨过。新墨磨得不得法,哧哧地刮着砚台。
      “南宋放翁与妻唐婉情深意笃,陆母强其离别而另放翁求仕。期年乃还,秋海棠正盛。于沈园遇唐婉,答曰已嫁作他人妇。甚悲,乃壁题钗头凤红酥手词以记,婉和之以世情薄句。所谓韩昌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者,诚不得也。”
      一篇话断断顿顿,中有蘸墨之时或缺或饱,一手的闺阁小楷委然失了形致。
      她抬头问鸾儿可看完了,见她点头便教她点了蜡烛来,伸手将那纸在烛上燃了,火苗一寸寸地舔舐着微黄的纸,纸边变黑卷起,不多时就只剩了坠在地上的灰烬。
      鸾儿本是闲不住的人,又有意引姑娘笑笑,讲起忘了从哪儿听来的闲笑话,不疼不痒的,倒也听着好玩。
      “姑娘,今儿陪你出去走走吧,好歹要备办些布匹等着裁了做嫁衣不是?”她在房子里怪闷得慌,只盼着能有个人一起出去转转,便拉着沈月奴央道。
      见左右无事,沈月奴笑着允了,只提笔在纸上写:“衣服够了,不用再办。”
      鸾儿正高兴,哪儿顾着注意她神色,去衣架子上抢了翠绿色的锦缎斗篷顺着理了搭在臂上跳着出了门。
      时刚入腊月,腊八瞧着就在前头。两个人纵是玩心再重,走着走着也觉着冷了。鸾儿眼尖,看着街边的木牌笑道:“姑娘,我们去喝碗腊八粥好不好?”
      “腊八不到,喝的哪门子腊八粥!”沈月奴不惯打手语,不再说什么,仍是带了她一起进店里去。
      鸾儿在柜上要了两碗粥,重新回座里坐下。两个人坐在单独成间的楼梯侧面,往来的人甚少。
      以音为生的人听音听得再清楚不过,隔间里赵老爷在和什么人闲谈:“……这样的人品家底谁不想着将女儿许他,可说也怪了,我派人去打听,他还不曾娶亲。等他这次回京,定得找个时候好好跟他敲打敲打。小女嫁了他便是再好不过的归宿,我个做爹的也算是安心喽……”
      “可也是……赵萧两家联姻,这城里还有什么事办不了……”
      赵老爷有些不悦:“李兄说笑,我还没到要卖女儿的时候!”
      鸾儿听着不觉有些黯然,适逢伙计端着粥上来,也就一勺勺舀着喝了。米粒熬得刚到火候,在唇齿间留着一股子香气。
      只听屋里一声叹:“我那女儿啊,越大越像她娘。你记不记得那年我们在东直门外头遇见坠儿?就像昨天的事儿一样……现在一把年纪了,儿子是没指望,只盼着给女儿找个好归宿,莫说我攀他家世,就算是把家底当嫁妆我都认了!”他端起酒盏,将剩下的半杯酒喝了,又唤酒保添了新的温在炉子上。
      手里的小瓷碗已经不如刚端上来热了,鸾儿正想着晨起那位萧公子的事儿,抬头见沈月奴似乎也在听隔壁屋里说话,不知怎地不想让她听下去,打岔道:“姑娘,下午我们去绣坊带些绣线回去给青锦姐姐吧,她近来给你赶帕子,怕是针线耗得快。”
      沈姑娘停了一会儿道:“也难为她了,那样好的胚子,原怎么都不该是这个命,不知怎么的天不作福,总让人好生替她难过。”
      知道她绝少提到周围的人,鸾儿也不知从哪儿接话,于是低下头去喝碗里的粥。枣子快舀完了,剩下许多的豆子,红的黑的烂到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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