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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一章 和撒那 (1) ...


  •   Stabat Mater dolorosa,
      (圣母痛苦侍立)
      Juxta crucem lacrymosa.(注1)
      (含泪十字架旁)

      ※※※

      小时候,师长总是告诫孩子们,要孝顺父母,因为他们是创造你的人。

      婴儿古古怪怪地咳了一阵,八只金属虫肢从包裹他的衣物与毯子皱褶中伸出颤动着,婴儿用怪物般的机械造型爪尖搬动自己,以一种令人发毛却灵巧的节奏移动。

      习以为常地用植入体内的机械调整坐姿,从平躺改为半坐起,让他感觉更舒服些,并且代替还相当稚幼的四肢做出更多的精细动作变化。

      倘若婴儿不说,有谁知晓这小小身躯上还装置了多少科技装备?

      可怕的同时,又让破流感觉可怜。

      若他的存在只是某人的罪,大人们为了想要完美的孩子,不断不断的实验,导致他这种失败品的诞生,而那些人急着想要销毁肮脏不洁的失败纪录,那么婴儿自己用什么去赎取并不存在的纯洁?他的全部,就只是缺陷而已。

      「对了,你们不用回答,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婴儿初见时的暴戾气质稍微被他压抑了,彷佛和另一种不欲被指认的悲伤对调,却不是消散,仍然在极贴近情绪表面的浅层蠢蠢欲动,像是敷上厚灰的岩浆。

      「首先,该说些什么?我的年纪?距离出生后大概五个月大,没有名字。基本介绍后完毕。」

      破流不禁屏息,一手拉紧了怀特温的外套衣角。

      婴儿要揭开的是充满恶意,并因此染黑的童话书。

      「两年前,中央星城有对名望很大的政治家夫妇,两人希望有个子女,而且是将来能继承他们的成就,也能替他们肃清政敌的优秀孩子。但是人类的基因就是这么奇妙,父母愈是优秀,却可能生下一点光华也没有的后代,或许人要活得自在,就不能和父母太过雷同吧!细胞会自己选择最理想的出路。想避开自然可能的捉弄,夫妇选择了绝对的人工控制,为的是保证拥有能推出给世界赞赏的光之子。」

      婴儿顿了顿,又是几声轻咳。

      「胚胎受精一开始就是在实验室,之后被放在计算机监控的人工羊水中,从他还只是两个月大的胚胎开始进行脑细胞开发计划,那时他还只是个就像吉他弹片般迷你的小东西而已呢,秘密实验进行得不错,然后是一连串知识输入、潜催眠、基因改造、超能力评估。」

      婴儿用「他」来指称自己,表现了一种厌恶并想与真实发生的过去切割的激烈感情,破流听得心疼不已。

      「胚胎生长到四十周时,正常人已经该出生了,但是他还待在人工羊水里漂浮,到了第十二个月满,婴儿的智能跃进已经达到学士等级,也能透过计算机指挥设计机器人。然后第十九个月到来了,婴儿被移到了政治家妻子子宫,这时候政治家夫妇准备对外宣布这个『喜讯』,当然之前得先伪装好肚子,计算着正常的姙娠时间。」

      等于说,他相当在母亲怀孕的前十个月就诞生了,婴儿却像幽灵一样存在这个世界上,后来,他也的确活得就像个娇小的幽灵。

      不可思议,在这个生物医疗科技极端发达,被誉为神与恶魔共栖息的城市之中,人们对自然生产的怀孕流程却那样理所当然地信仰着,「自然人」是那样令人喜爱的产物。

      哪怕在暗地里有着和他同样外貌、同样命运的无数孩子,婴儿对小丑女孩说,他是最早苏醒的「蓝本」,为了赞美神给予这个奇迹,那个孩子被取名为和撒那。

      绿京在签下研究计划书时微笑了,那只是他亲眼看见,亲手打造的中央星城怪现状里的其中一件,几乎可说是微不足道的案例。

      因为想当上神的,不是宇宙中的虚无精神,而是一对以人类成就来说优秀,但从生物角度看去普普通通的男女,和撒那,人对神的呼喊,只有一声是否太寂寥?

      和撒那!和撒那!

      为了赞美疯狂的神,需要如浪潮般的呼喊。

      男神和女神对绿京说,能用的孩子愈多愈好,请为他们造出能力更好更优秀的光之子,好让日后他们的孩子坏了也没关系。

      太无聊了,如果要技术,绿京半个星纪前就将复制人技术改良至完美,甚至成年人的复制再生也办得到,何况是从胚胎开始设计的小生命,但为了达到委托人的要求,需要漫长的观察期,无数次修正,这一切的细节调整都得等这个孩子实际诞生并成长之后才能开始。

      绿京哪有这种闲工夫?

      于是他将技术和计划交给那对有能耐自行操作的夫妇后就撤手了,他没兴趣理解人类到底可以将自己的价值践踏到多低级。

      在绿京看来,这种满是缺陷的生物,别说完美,根本就是乱七八糟,利用拼图的原理做出光之子,亏那对夫妇想得出来!

      对于那个婴儿,他抱以些许同情,然而生命的诞生无论是有意无意,都无法改变某个个体必然存在这个基本的法则。

      然后,研究者走了,被研究的生命仍然持续着,直到被诞生为止。

      「因为他们是创造你的人。」

      通过母亲产道,婴儿就算走上人类的路了吗?

      还是,他只是徒具人形的怪物?

      但婴儿却憎恨为此令自己染上污秽的父母。他曾经是不存在的,连意识都没有的干净灵魂,也可能连灵魂都不具备,可是,婴儿张开双眼看见的世界,却是如此丑陋。

      听着扭曲的文句,破流脸色逐渐苍白,怀特温则回归惯有的异质沉静。

      「那是公认好评的大医院,媒体像潮水一样围绕,称呼那天为命定的日子,报纸和电视都期待着『光』的降生,政治家先生担忧地握着妻子手指,给媒体拍了几张重点照片,跟着被推入产房的妻子匆忙地离开现场,这个大消息立刻上了头条。」

      「好景不常,喔!并不是难产,其实过程非常顺利,连麻醉剂都不用,婴儿在吸入第一口空气后,没有哭。」

      婴儿的金属蛛爪互相磨蹭,擦出尖锐如女人笑声的噪音,代替他讽刺地伴奏着。

      他柔软无邪的五官,就是个漂亮的新生儿,若说这就是婴儿的焦躁表现,也许当真是这样也说不定,婴儿没有可供他学习情绪的亲近之人,普遍地说,就是每个新生儿的母亲。

      破流压抑住内心的烦乱,继续凝视着绑架他们的婴儿。

      没错,现在这个情境,他们已经被这个年纪小到简直像是灵异事件的恐怖分子绑票了。

      「不但没哭出声音,相反地,还很清醒地对抱着他的护士说:『对不起,请给我衣服,我有点冷。』护士当场就吓晕过去,婴儿被失手摔落在手术台上的政治家妻子隆起的柔软肚皮中央,他看到了父亲和母亲几乎相同的表情,满意赞赏的微笑。」

      如果一个孩子死去,照理说,他的母亲应该会在旁为他哭泣,然而还活着的自己,真的能得到这样的哭泣吗?

      他无法哭泣的理由是,被生出来居然是这么的寂寞,不被理解的窒息胜过了被爱的灼痛。
      不要说下去了!

      破流险些就要摀住双耳,怀特温机警地反握破流,避免此举激怒婴儿,毕竟他们是被指定的听众。

      「接着就是实际能力测试,最有趣的地方就是这里,婴儿的智商虽符合期望,但是CPM値(注2)却只有百分之十,刚好是正常值顶标的一半。」

      中央星城里近一百年来诞生的人类中,不少人带有轻微的超能力,例如短程飘浮或长距离跳跃等,随着能力种类及范围划分,超过平均强度百分之二十的超能力者被称为「邪能者」,分级列入政府观察目标中,最强的例子甚至可列到负级。

      「哈哈哈哈──有没有很讽刺啊?本来那对夫妇希望婴儿至少有T级,也就是负级邪能者,那可是要在额上烙印的异端啊!政治家为什么需要自己的孩子是个邪能者?要用来做什么事?父母会想利用自己的孩子来做什么吗?

      想不到婴儿却只拥有平凡中的平凡能力,别说是为他们暗杀政敌了,连自保都谈不上。所以,婴儿又闻到了父亲失望的雪茄味道,那时他想的是为什么医院的烟雾侦测器没响。」

      你是被造的,要感激恩德,没有父母,就没有现在的你,也许父母有时候对你严厉了,但是出发点一定是为了你好,你要好好报答父母对你的栽培。

      用血肉、用努力回报,要知道,父母为你操了多少心──

      「开花之后马上就是结果了。」

      婴儿简单引了一句谚语。

      「婴儿被伺候得好比光之子,但是婴儿也比想象中难缠,他不要名字,不喊爹地妈咪,虽然智商高,但是天分几乎都反映在空间理论和机械电子数理领域,对从政帮助不大,每天就是躺在摇篮里,透过感应端子下指令设计机器人,而且健康情形很差,应该是胚胎时期接触了太多信息导致负荷不良,医生估计活不过三岁。」

      不管精神结构或者□□都是失败品,那对政治家夫妇修改了数据,不顾绿京警告的危险,大方地将刺激强度推过了安全标准后。

      仓卒的生命,短短走过新世界,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存在的,除了拚命玩着自己的玩具,连点存在证据都不曾努力去留下,一个个体的轨迹。

      不可以恨父母,这是有罪的。

      婴儿知道,如果他符合所有条件,父母就会爱他,发自真诚地疼爱,谁能不爱有价值的宝石呢?

      这是爱的现实,并非理想口号。

      「结果就是替换,光之子的存在已经被社会大众承认了,从胚胎到诞生的实验计划蓝图和基因都完备,随时可以自由调整,或许在婴儿不知道的地方,一开始就有了一、两千个同样的婴儿,只要符合期待就好,就算早上吃饭和晚上喝汤的公子是两个不同个体,其实也没人看得出来吧?」

      婴儿说完这些话已经有些气喘吁吁,脸色青白,呼吸和循环系统都运作不良。

      「到了要被销毁的那天,保母拿着掺入氢酸钾的牛奶到育婴房,反而被婴儿制造的机器人打死,厉害的机器人姊姊对婴儿非常好,因为她的智能程序就是要爱婴儿。所谓的爱,就是不离不弃,人类做不到的,机器就绝对没问题了。两人逃出公邸,为了躲追来销毁的专家们,到处变换造型,像是母子、娃娃和少女,另外,也扮过游乐器材操作人员。」

      「故事就到这里,好听吗?」

      「……」

      吊轮车箱内顿时陷入无言的寂静。

      「好听,怎么不好听?我很久没听到这么有趣的故事了。」

      怀特温轻轻拍手,拿着三角帽按到胸前行了个礼。

      内田直子事件,这次的婴儿亦同,犯罪者带着孩童的任性,将自身欲望加诸他人,明明是现实世界,又好像游乐园般荒谬得理所当然。

      活动产生的光害,将附近天空染成奇诡的色彩,这些不自然的光线也映在不死族的瞳眸里。

      人类,何时才能停止互相伤害?

      相对怀特温嘲讽式的答礼,破流一言不发移动站在婴儿面前,单手罩住婴儿细颈,由于仍是娇骨,破流的手掌连婴儿嘴唇下巴一并扣住也绰绰有余。

      「想对我不利吗?还是要我马上把爆炸密码说出来?」

      婴儿以为破流没有胆子真的伤害他。

      眼神、谈吐,显示了破流是个虽称不上娇弱依人,却是直爽单纯的女孩,他提防的反倒是阴郁难测的怀特温,后者婴儿完全探测不出活人迹象,但也不是武卫或造命等人造人。

      也许是另一种和他不同的异形吧?

      婴儿在心中叹息地讽笑,为此他倒是更没有其他好担心的。

      「我要对你要求,让我看到今天的太阳。」

      破流口气严肃地发言,手指象征性地收紧。

      「我知道你想死,其实不必这般大费周章,达成我的愿望,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让你走得轻松自在,一点痛苦也不会有。以我所忠的『天极』发誓。」

      她是真心想助婴儿解脱,如果事情终无转圜余地的话。

      破流从没看过周身充斥着负面的生命,为何这样还能称得上生命?

      婴儿的深渊太黑太广,不能被抚慰,也没人能够自以为是的去抚慰。

      婴儿灰色眼珠转动,突然间小嘴一张,用口腔内类似金属的锐物咬破了摀住他的手指,破流眉也不皱,鲜血渗出绷带,带得婴儿嘴角一片红迹淋漓,破流半垂眼看着婴儿时而扩散或微微收缩,变化不定的瞳孔。

      那么,大姊姊,妳就是自愿被我染黑了。

      因为同情,也有人不怕污秽并且敢触摸自己,就像以为他是弃婴的一些慈善机构人士,或者高洁的修女之类,这种牺牲奉献的情感,让婴儿非常恶心,他人的同情像是过敏源,他更喜爱在这种人无邪心灵上,留下一辈子都无法磨灭的伤痕。

      这是他挑选被害者的基准,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也来做点让自己更像「人类」的坏事吧!

      一点冷意打在婴儿光洁额头上,随冷空气作用瞬间化为刺骨冰冷,震醒了婴儿精神,倏忽即逝。他抬眼上望,破流眼缘干涸如初见,泪水无在脸颊留下痕迹,彷佛婴儿感觉到的湿寒仅仅是错觉。

      破流只是抿着唇,平静无波。

      白羽会支持她的决定吗?

      或许他又会定定地看着她,然后说出不反对也不赞成之类的话?

      她自己当真做得到吗?

      杀了这个婴儿让对方解脱,或者最后还是下不了手而被他所杀?

      「滋。」

      婴儿松开紧咬的皮肉,破流五指顺势滑落,完全扣住婴儿颈子。

      她会为自己落泪?

      心脏传来不熟悉的震荡,简直要称之为痛楚的感觉。

      过敏,危险的过敏。

      「抱我,女人,我答应让妳看今天的太阳。」

      从没有人为他哭泣,以前没有,以后也不可能有。

      ※※※

      注1:中世纪的赞美诗〈圣母悼歌〉(Stabat Mater)歌词,裴高累西(Pergolesi, 1710-1736)在临死前亦曾依此创作最后一曲。

      注2:Children`s Potential To Be Motivated,幼儿潜能诱发,此指人为介入新生儿的潜在能力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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