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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7、第四章 天京之怪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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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历一九八○年,神霖三年,李朝新君登基后不久,天京大寒。
李修采,年二五,离开家乡的妻儿进京赶考,新帝急于举才,特开制举,他在两个世界中彷徨,离开古老的夏族,到新世界中扩展视野,融入形形色色人群中,与时并进。
又或者如同私塾先生所言,作为读书人的本分,学而优则仕,辅佐君王,为同胞巩固势力,使夏族人能不被异族文化冲击散落并遭到并吞。
现今的时代,又有哪个文生不知联邦制度以及普及在北方世界的教育与选举?他们对外界科技文明烂熟于胸的程度会让联邦居民大吃一惊,和守旧的贵族不同,他们的教科书由皇帝钦定,规定诗书文艺之余,也要熟于时势外文,至于专才那又分科别选。
从小先生就说,以史为鉴,使那一度繁衍众多的旧世界人覆灭的,并不是一国两国的颟顸君主,而是假性的「自由平等」,当每个地方的人都要为自己谋豪欲的平等,结果就谋夺了他人的幸福,裂土浴血的战争最后导致天怒毁灭。
以杰弗炎斯为例,即使此国庞大无双,又自诩开明进步,但亦有操纵选民的政客,在多数意志下被践踏的少数,选举,用多数来选出少数,再由少数来控制多数,本质上难道不是少数决的世界?
不如由他们术业有专攻的官员来监督这个唯一存在,他们的帝王,他们信仰的象征,夏族的人口数与稀少的城市数量经不起这种杀伐的竞争体制,他们必须要进入稳定而高度效率的中央集权。
并且,不是这金字塔顶「少数」的自由心证,而是纯粹专心地保护夏族男女老幼的幸福。
李朝皇帝不是一介独夫的登高一呼,而是初民的意志才诞生的存在,而围绕着他的庞大官僚则会监督这位皇帝的容颜行止,使其合度而优秀。
修采,你要选择作为蝇营狗苟之辈,还是效忠皇帝?
人民如婴儿,喜怒无常,须才德兼备者的领导与爱护,汝若有才,何不走上为政之路?
那时他还在迷惘,还欠缺一个契机。
对李修采来说,外面的世界一样有着迷人的魅力。
难道朝廷之中,为官揽权者就无贪腐勾结鱼肉百姓?弱冠之初已通过州试的他来到天京,见证新皇的登基与出巡,那时蔚帝的威严姿态震撼了李修采,那道身影不属于他想象的任何一个好或不好的统治者,即使面对无数人民,身边环绕着无数随从,却有着异常的存在感。
像是某种神威。
是的,这个词儿连当时的李修采都觉得可笑,但是,身在肩踵相接的喧闹人群中,见证皇帝为万民祈福的仪式,在这李朝皇帝会离开皇城出现在民众前唯一的时刻,在每个人都热切寻觅着皇帝的容颜而徒劳无功时,李修采却觉得那高台上的尊贵化身看见他。
不是注意凝视,而是,就看过了。
这种寒毛都竖立了的颤栗感,既非恐怖也非喜悦,基本上,李修采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他必须找到答案。
来年科举失利,只得听从父母之命先成亲苦读,以求下次开科选士能有好成绩,但机会比想象中来得更早,才过一年半就听闻皇帝制举求才的新闻,他决定放手一搏。
李修采只携带证明考生资格的谱谍文书,一些通用钱币银票和书籍日用品就上路了,夏族各城南北分散得很开,中间都是异族聚地,看到曾经是历史上的夏族土地被外人占据,或者选择与外同化,李修采感到心痛,于是更坚定了此行的目的。
制举在腊月考试,李修采提前一个月赶路,沿途与商队共行,快接近沌光城时商队有意绕路到附近的小王国贸易,李修采于是孤身持续旅行,在一处废城过夜。
风雪密密地降了下来,李修采勉强选出一间位于废墟中央的石室生火取暖,拿出干粮啃着,已有一次进京经验,除了天气出乎想象的恶劣,其余倒是没有无法解决的麻烦。
午夜时分,李修采从梦中惊醒,听到野兽的爬抓声,他抓起一块石片警戒,同时往火堆中丢入几块木头,使火焰壮盛些许,随着那声音的逐步接近屏息警戒。
最后,那声音停在石室入口,竟是穿越好几层走道侵入到李修采藏匿的地方,在青年握拳紧张同时,墙边探入一枚瘦弱的指爪,人类的手掌。
虽后爬进来的是一个女乞丐,起初李修采并不知道她是女的,只知对方有一条腿残废,加上似乎有病在身,无力地拖着身子移动,才会是那种怪异的半爬行姿态。
李修采吓了一大跳,子不语怪力乱神,正是这种疑心暗鬼害他险些失去判断力,女乞丐的脸几乎都被油腻脏乱的长发遮住,手脚非常瘦弱,她爬进来以后似乎就耗尽全力匍匐在地不动。
过了一阵子,李修采才鼓起勇气靠近,一看之下大骇,原来女丐脸上和脖子胸口全是片片脓伤,轮廓很深,发色看起来似黑,在火光下才发现是红色,她是李修采很少接触的异族人。
过去几次旅行中,李修采除了走马看花以外,并未深入夏族以外的族群,外文也是他最弱的一科,他喜欢营造建筑,研究风水,对于这种沟通技能最感头疼。
总之,他决定最好别和此女扯上关系,旅夜羁途,难免有不拘于礼节处,青年退到了离女丐最远的角落。
然后女乞丐似乎又在火堆的温暖下活转过来,发出呻吟声,他听见了耳熟的发音。
「水?妳要水吗?」他皱着眉,还是把水倒到碗中递过去,顺便还拿了些干粮给她,李修采自己家境也不富裕,但他知道这种可怜人很少有饱腹之时。
果然那狼狈的女乞丐连坐起来都没有,就着横躺的姿态狼吞虎咽。
「慢点吃,小心噎着。」他不知道对方听不听得懂汉文,大概是听不懂,李修采也不想以他学过的通用语询问对方,万一语言相通对方说不定就缠上来了。
女乞丐吃完以后,趴伏着呜呜哭泣起来。
那鬼泣般的抽噎声,老实说在雪夜的废墟中听来实在令人毛骨悚然,李修采只能暗念佛号,一边用披风裹紧身体面向角落,暗中期待黎明快点到来。
拂晓时分,女人忽然剧烈地咳嗽,身体弓成虾形,光注视就十分痛苦,李修采又走过去看她,见她脸色发红,他不敢伸手去摸怕染病,但大概知道对方是发烧了。
女乞丐一边咳血,一边低声哭嚎着李修采完全听不懂的内容,呼吸发出间歇的堵塞声。
他知道要救这个女人,唯一的渺茫可能就是现在立刻背她去追赶商队,但是他很快考虑到现实这么做是白费工夫,除了她随时可能断气以外,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根本驮不动这女乞丐,更别提在雪夜徒步去找离开了快一天的商队。
这女人有麻疯,他万一因此染病岂不后半生无望?最有可能的结果是两人都冻死。
如果有辆马车就好了,或者等等还会经过其他旅人能帮得上忙?
他为何要苦恼这些?那只是一个非亲非故的异族乞丐。
李修采挣扎间,从石室缝隙透入一线曙光,不觉天已要亮了。
于是,青年做出决定,他隔着一段距离,把披风展开盖到那女丐身上。
「仁至义尽,仁至义尽。」被黑暗感染的石室过于寒冷,以至于他的自言自语也不停颤抖。
他转身收拾着行李,却没留意到形容可怖的女人已朝他爬过来,猛然抱住李修采的小腿。
「啊啊……」她吐出一连串奇怪发音,反复了数次,但是李修采无法理解,他骇到根本不想理解,一脚踹开她抢过包袱跑出石室,跑出废墟,直到他精疲力竭无法迈步为止。
然后李修采发疯似地赶路,一到天京就胡乱租了个破房间闭门苦读,隔壁房是个语言方面天赋异才的考生,制举入场前一天,李修采不经意问起他听到的那些语音,当时生死关头,他只是本能记住那没比野兽文明多少的吼叫。
那名戴着厚厚眼镜的考生顶了顶镜架,思索一阵,又翻了翻书,然后回答他那段异族话并不难,其实只有一句不断重复而已。
「你为何救我又要抛弃我?」
他不知该做何感想,明明没做坏事?难道不是这样吗?
然而仁至义尽这个字并不是用来自我安慰的话,而是要这么解,「唯其义尽,所以仁至」,并非以为已有仁慈,而毋须再尽义,这是本末倒置。
李修采吐出那句话时就知道他错了,但他没有勇气去修正错误,因为尽义要付出的代价太庞大,当下就会后悔,所以无有仁爱。
当试卷发下,李修采才终于感到,一切简直是诅咒般的巧合。
见义不为,是谓无勇。
请抒作文。
他像是逃避般慷慨激昂地处理那篇策论,说是处理,其实也是李修采当下的心态写照,他烦躁得顾不得这是天子钦点的考试,成王败寇看此一战,哪有容他分心的余裕?但他就是分心了,还分得很彻底。
结果李修采中了进士,那篇博得试官好评的策论简直像是用那贫女的命换来的灵感。他在文中攻击那个假想的自己,现实上他却道貌岸然地簪花赴宴,接受众人贺喜。
之后接来妻儿在天京定居,李修采在仕途上虽未大红大紫,但也是难得的平步青云,每当有诱他堕落的机会,李修采总会想到那女丐像是烧焦般的眼睛,汗淋淋。
他花了后半辈子在当个好官、清官,还有一个保守反外的夏族人,在那之后李修采拚命想忘记他学过的外界知识,而他也几乎成功了。
每年大傩仪前总是会频繁地做起那个恶梦,每一次,他都泪流满面地惊醒,然后在房中看到那模糊的人影,说着他不懂的异国语言。
然后更加神异的情况发生了,人影愈来愈清晰,外表愈来愈难以形容,像是人又不像人,他觉得那鬼影说起话来渐渐像是汉文,最后真的变成汉文,每字每句都是血淋淋的指责。
说也奇怪,大傩仪后这种情况就完全消失了,但是每年都会重演,最后李修采被迫分裂成两个极端,他把每一年的这段时期当作报应,数着日子独自捱过,等到大傩仪最后一天过去,他又得回平常的安宁。
习惯之后,李修采甚至觉得无所谓了,也许那女鬼是一个征兆,恨着他也带给他好运,冥冥之中彷佛有种力量在引导着,让他熬过一个个累迁,走向天子身边,最后进入大内,成为一代颇有份量的京官。
直到蔚帝之后,苍帝也殡天,三公理政长达九年,终于要恭迎新天子登基,诸般仪礼将进行的当下,一道青雷打在李朝太庙上,当时在场百官都吓坏了,太庙崩了一角,起火后很快被扑灭。
礼部尚书将其解为龙神示现的吉兆,但李修采无法相信,因为自那一天起,他心中的块垒就跟着崩塌,流泻而出的黑暗不由分说地吞噬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