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园物语》林賾流

283、第六章 广雅昆仑 (1)

　　紫玉笛尾部系着草绿色的四耳结绳穗，自老人起皱枯缩的手掌垂下，在风中摇摆着雅致线条，老人嘴唇紧抿着，从鼻翼两旁拉出两条深深纹路，一双眼睛镶在隆起眉骨的下，兀自矍烁不显羸弱老态。

　　一缕轻烟自大灶内飘出，穿过银发少年结着长辫的双鬓，冷汗自他颊侧滑下。

　　「对不起，我……」他很想伸手去抓那头让他非常不习惯的长发，一直扎到鼻尖的浏海也很不舒服，还有那个怪异化妆师涂在白羽脸庞和露出衣服外一切皮肤上的有色粉底，纵使不黏腻厚重，一句话，就是别扭。

　　「不会吹笛子。」

　　焙火斋深深叹了口气，反手将紫玉笛收起，白羽从报到迄今唯一看到老人露出少许可称为慈祥的眼神，随着这个举动灰飞烟灭。

　　如果摀住耳朵不会惹来焙火斋加倍恼怒外，他的手此刻绝不会藏在袖子里。

　　学长，你之前没说天外云居的店长个性是这样……

　　白羽欲哭无泪地望着茶坊天花板，眼前还有个教训起人来毫不嘴软的强硬老板。

　　「东方伶找你这小鬼来作什么？不会应对客人，整理起来笨手笨脚，弄点膳食差点没烧了厨房，仪态不佳亦无半点乐器才华，要他马上过来向老夫解释！」

　　焙火斋骂到吹起胡子，白羽节节后退，头愈来愈低。

　　「那个……学长到星城去了，要找他要先离开这边才能用通讯仪。」

　　最糟糕的是，虽然天外云居的茶馆主人是夏族老人，焙火斋坚持他乡音颇重的汉语，白羽三句中能听懂两句就很不错了，等他猜出老人意思，反应已慢了数秒，表现在外就是很没礼貌又虚应了事的模样。

　　「现在已经酉时了，客人就要上门，店内还未备妥，拿何出去招待？」

　　「对不起……」

　　「你尚有何长处？」焙火斋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语气问。

　　白羽想了半天，吶吶地说：「我会泡茶。」

　　对方沉默了一会，白羽猜他是气得说不出话来，果不其然，接着又是宏亮嗓门冲着他飙过来。

　　「泡茶？老夫请个小鬼来泡茶！当老夫吃饱闲着开这间茶店是不？你可知『天外云居』是何来历？广雅昆仑第一间茶馆就开在这里，代代有资格进这茶房只有店长，老夫找的是外场，小毛杂子！」

　　焙火斋吼到口干，接过白羽倒来的一碗茶汤灌下。

　　「罢了，将大堂桌椅抹净，待客上门，有何需要来后边回报，不许再有差池！」

　　看样子似乎是爱茶成痴的店主，走向茶馆后方的茶房中准备营业用的茶饮食了，

　　据东方学长说，那里是焙火斋的圣地，没事最好别进去，当然经此一役，白羽也不会去讨骂挨。

　　「是！」白羽匆匆鞠躬，飞也似跑出茶房。

　　「这小混蛋，动作风风火火，赶着去投胎也费不着如此慌张。」

　　一点也不像啊……

　　那孩子温文柔雅，曾经是焙火斋的骄傲，天外云居的门面招牌，后来的小子，都只是装扮得不伦不类的茶博士而已。

　　纵使焙火斋总是要求天外云居的服务生一袭束带白衣银发结辫，来来去去的服务生各有不同性格衍生的行为举止，依然没有半个神似那孩子。

　　老人也知强求不来，只是多少有点遗憾，今日来代班的孩子，外形已是历来打工学生中最接近，但也只有偶尔发呆时像些，有哪家店请人来打工专门发呆？

　　老年得子，曾经焙火斋以为人生无憾，岂料肘腋生变，一度拥有的却又失去。

　　随手拿起竹匕，手指不听使唤松开，茶匙落地发出闷响。

　　难以原谅不孝孩儿，哪怕日复一日衰老，这间天外云居无人继承，他也至死不妥协。

　　云雾飘邈间专供予旅者落脚休憩的野店，老人与青年日日辛勤工作，相依为命，青年事必躬亲，无论寒暖侍奉无微不至，深深抚慰了漂泊大半辈子孑然无亲的老人孤寂胸臆。

　　但是这幅美好的回忆已经毁坏，物器俱在，人事已非。

　　视线移到茶房壁上雨染草山的挂轴，焙火斋白须抖动，自牙缝间恨恨地诅咒出声：「不共载天……丽阁！」

　　白羽往天外云居主要营业的木造三层楼建筑奔去，如此名所见，天外云居筑在临对深谷的岩盘上，谷间裂口直到广雅昆仑飞岛边缘，白云自此流入。

　　岁月强大的自然力雕琢了裂谷如今风貌，岩肌上堆积土壤，松柏盘生，形成郁郁葱葱的小山，白羽从茶房到天外云居不过百步开外，茶馆后方有给店内人员出入用的窄山廊，阶梯虽然紧窄，亦有屋檐遮挡。

　　反之，接近峭壁边缘游客观赏风景散步用的登楼木廊，不仅扶手以什锦纹镂空，柱子亦用桧木建成，阴雨绵绵的气候，访客信步登楼，未至天外云居已是惬意非常。

　　天外云居原本位于山谷两侧峭壁悬崖中较低的一方，走廊遭流云侵入，恍惚间景色朦胧，随时彷佛能与仙人相遇。

　　然而，这一派远避俗尘，主尚高雅的建筑格式，有个相当大的卖点。

　　赏龙之腾游。

　　因山路蜿蜒曲折，沿途无食店歇脚，群山间经常云雾不去而阴湿难行，除非是特别寻空路来此的贵宾，平常只有少数院生会前来光临，所以店内的消费额相当两极化。

　　有以轻航机直接降落在附近简易机场直接来此作客的达官贵人，就出一两千金的名茶，普通的艾杰利学生，则也有他们怡情养性的平价选择，这种经营方针是针对交通不便但风格独具的店面，特有的生存之道，且因天外云居极度遗世独立之故，还是不少大人物密谈会面的首选。

　　白羽将帘子半卷，挟着细雨的风立刻扑湿霜鬓，接着躬身低头收下来客所点茶牌，并压低声音附上一句「请稍待片刻」，看来是成功混过第一关了。

　　广雅昆仑的化妆师技术精湛，从白羽自己都认不出来自身镜影就可见一斑。

　　原本以为化妆完会变得油头粉面，没想到看到的却是除去少年柔和线条变得更加男性化的五官。

　　眉毛被描低拉长，化妆师三两下就改变了白羽的眼鼻唇形，虽然口中一直喊着赶时间，速度之快却是白羽前所未闻，在肤色被弄成浅麦色后，就是银色长假发当头罩下，固定好后快手挽了髻立刻赶人上工，变身完成，前后不到二十分钟。

　　所以，不会被认出，不会吧？

　　没那挑战勇气转头窥看窗边对坐二人，白羽浑身长刺地穿过垂布。

　　「我说鸣琅啊！你老是不陪我上广雅昆仑，今天带你来的这家店，可以说是内行才知门路唷！」明明是四月天，飞岛上感觉却还在二月寒冬，有人就是要随身携带折扇，根据隐客的解释是用来遮毛毛雨。

　　天外云居二楼客殿四面开窗，意境是有了，但天气不好时说冷也是会冷，隐客的做法也不算完全没道理。

　　「喝茶就喝茶，这么费事作啥？」被唤作鸣琅的金发少年，显然对夏族文化没多少涉猎，也无一般人来到天外云居时出现的梦幻眼神。

　　隐客对跑掉的服务生背影飘去一眼，径自微笑以对。

　　「话不是这么说。鸣琅，你可知夏族人喝茶有多讲究？先从这水来，山水为上，江水中，井水下，广雅昆仑所有茶馆中，这里是最接近『律泉』上游，所以他们无须买水，当然也不用井水，这个情调就有了。」

　　「所以这水可以说是真正的无根水，毕竟我们在天上嘛！然后论起茶的具、造、器、煮、饮、事、出，可以说上好久，光是茶具就将近三十种，水一升均分五碗，非渴不用前三。所以我们两个人来用刚刚好，因为这里的茶事主焙火斋有个习惯，他煮茶只『用末方寸匕』，意思就是只用一匙茶叶，然后也不给你续杯。」隐客覆掌拈扇往桌面轻扣。

　　「你以为我会叫夏轩那家伙来牛饮吗？」

　　窗边赏景诸二人暂且不论，当二十分钟后，白羽捧托盘而出，上具砂壶青瓷，还有几碟茶点，隐客学长怪异的点餐口味不幸牵连白羽，他必须在焙火斋一边骂人饮茶配雪花梅、丸子间，把茶连同这些原本是天外云居搭配小饮的下酒菜端出。

　　接下来二楼桌椅间又多了一人，彷佛某个定律约好连环发作般，那人发觉动静立刻转向服务生出入口，柔顺黑发随着动作擦过无神的狭细眼眸，看不出什么反应。以白羽对那人的少数了解中，如非必要决不轻易与人交谈的性格，无主动招服务生的道理。

　　小三又转回低头向桌面不语的原始状态，显然以静待动。

　　为什么来的全是他认识的人！更别说是距离他头一次上广雅昆仑迄今半年多，从来没在任何一家店里偶遇过的小三，他怎么来到这处偏僻险绝的天外云居？

　　谁来解释说明一下今晚的巧合数量？

　　白羽捏紧手中热毛巾，勉强拉出服务笑容，在不驼背前提下将头压低，一边走近压低声音招呼小三，他海新社的同伴。

　　不过，看小三除了音乐外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态度，大概不会多留意什么。

　　「您好，请问需要什么？」

　　小三似在沉思，天外云居历经各时期的经营方针，如今除了来此纯品茗外，亦供餐点及客宿，山中小栈，其作风也是野旷不拘。

　　「茶泡饭。」

　　厉害，三个字命中要害。虽然菜单上有茶泡饭，但是米饭类几乎无人会点，因为来此消费多为赏景闲聊。

　　白羽来接替东方伶打工前，本着一贯谨慎作风对这间茶馆预作调查，通常客群人气集中在晚上八点左右，像隐客这些来得这么早的人其实相当希罕，在这之前通常会在深谷对面的太上丽阁用主餐，然后顺着吊桥过来喝茶清清油腻。

　　换句话说，白饭并不是营业前首要准备的项目。

　　「敝店白饭尚未煮好，可能要一阵子。」

　　「没关系，我可以等。」小三说完继续凝视桌面，帘外淡远迷蒙景色完全不能吸引他，白羽留意到他选了靠内的座位，是离隐客学长们最远的位置，此举明显地偏内向封闭，故意坐在交谈距离外。

　　由于有人点了茶泡饭，白羽下去第一个面对到生火问题，煮茶用炭，虽有备用柴火，但现在已经在泡客人点的茶品了，不太可能直接用茶房旁的大灶做饭，怕烟灰熏坏焙火斋的茶香，加上木柴难免受潮，白羽又被骂了一下，才让焙火斋答应把木头放在炉灶旁烘干。

　　趁着空档跑到厨房后竹丛，挽袖一挥，风爪削向一竿成年绿竹，抱着尺余竹筒三步并两步回到茶房，同时悲哀地想，这真是活学活用。

　　在广雅昆仑内任意使用魔法要受校规处分，没人看见就算了，当着焙火斋面用火系魔法可不成，因此必须用竹筒饭作茶泡饭时，还是得依着规矩来。

　　原本有心帮忙生火的白羽，马上被赶出厨房，回到二楼客殿照顾生意，焙火斋连煮饭都禁止他动手，幸好客人不多，老人来回两个厨房隔间仍有支拄余力。

　　进入随时都有可能被认出身分的二楼客殿，白羽拿起抹布擦着空桌，所幸两桌人马乍看下都有所注意，对于一旁忙东忙西的服务生无过度关切的好奇。

　　隐客遥指云雾间闪过之银光。
　　「你瞧，那是龙。」

　　白羽不禁跟着偷看，毕竟这是东方伶成功说服他来这里代工的诱因。

　　「喔。」金发少年只是瞇了下眼，到底有没有认真在看也是个问题。

　　「别『喔』嘛！听我说，这龙有个来历，所以我一定要拉你来看看。」

　　「你卖什么关子，无聊。」

　　隐客端起茶碗玩赏不饮，而后开口。

　　「这龙的种族名称，乃为『鸣琅』，专为夜行，出游时银鳞生光，特爱在群山间飞翔，有这种龙出现的地方，时常作兴风雨，云层厚密。原本是栖居在大陆北方的灵兽，不过野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现在只有艾杰利这边有几座清静灵山能让鸣琅种栖息了。」

　　金发少年闻言只是出神地望着在雷光和乌云间隐约闪现的腾龙轮廓，或许他并不是玩赏灵动之美，仅仅是为了悼念那个遥远的名字。

　　「说起来，这附近还栖息另一族『芳翔』，外形嘛，蛮像俗称的凤凰。不过从这边无法看见。传说数十年前鸣琅一族与芳翔一族为了争夺这狭小的安居之地，曾经斗争不断，差点造成广雅昆仑上的生态浩劫。这道深谷就是馆长曾镇压这两族战争的证明，以此分南北，两方老死不相往来。」隐客遗憾地说。

　　「芳翔一族居住在深谷以南深山中，想看到这种生物，最低限度的可能性就是在太上丽阁，那一族不会越过这条界线，也很少离开巢穴。不过鸣琅这种龙生性残暴，倒是会飞到深谷中挑衅，律泉源头就被鸣琅占领，芳翔一族也是非律泉不饮的幻兽，非要喝水只能到太上丽阁内的蓄水池，所以说，深仇大恨。」

　　律泉发源于深谷尽头也是广雅昆仑内最高山峰，自谷裂后泉分两股，流向北面水量较少，并消失化为瀑布消失于边界，往南则一路绵延到人烟较多的人类观光聚落，无论如何，水源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那又如何？」少年对同名异族兴趣缺缺，任金发与帘间薄风细雨共舞。

　　隐客忽尔扬声。

　　「那边的小兄弟，风雨同座总是有缘，若有兴致听故事不妨入席一叙。」

　　小三还是八风不动，正在扫地的白羽却被那清扬好听的嗓音闹得七上八下。

　　「……」反正对方不达指名境地，小三一律当成在喊别人。

　　算了算时间，白羽决定避开隐客耳目，先去巡后方动静，隐客学长给他的感觉实在是太危险了。

　　目送服务生脚步急促地走下一楼，明明天外云居并无其他客人了，还装出一副忙碌模样，实在令人不由得想捉弄一番。

　　「还是那么害羞，可爱的学长上门，打声招呼也不愿意。」隐客咬下一颗丸子，表情无限怅然地说。

　　「你该反省了。」

　　「是是是。」

　　风雨虽不狂暴，却无停歇之势，绵密而永续地，将天外云居笼罩在阴迷冷清山色中。

　　小三对天外云居别无所求，他只是专心等待着迟迟未来的茶泡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