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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6、第四章 迷子们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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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垠的阴空低沉地笼罩住森林背脊,每一次风叶擦动的沙响,都像是妖精残酷无机的讥笑,粉红成了郁绿群影中的鲜明对比,紧紧抓着雕鞍彩辔,那影子宛若被错置的剪纸娃娃,不和谐的一人一马出现在渺无人烟的荒凉森林中,再鲜亮的色彩也逐渐变得黯淡脏污。
小赭拉着缰绳的手心破皮又酸疼,这是几次强要纤离依她所愿转向,驱使蛮力所致,石青不祥的断言成真,众人印象中文静怯弱的小赭为了有效迅速地离开她不想见的人们,脑袋发热冲动下骑上纤离双腿一夹,净挑无人的山路狂奔。
说小赭完全不懂马术也失之公允,从小起她就因为无法独力操控一匹马,中距离的路程总有石青或白羽接送,日积月累下对这种骑乘运动也算是熟悉,就是对气息温热肌理起伏的马体起不了好感,每每能避则避。
搭乘有骑士控制的马还好,若非一时冲动,说什么要她单独纵马离开也不可能。
脑海中,影像从开始一次次拨放着,白羽的,石青的,砖屋的人,直到最近的一切回忆,然后反复加深细节,再从更早的相遇继续反复重复,还未遇到白羽前,她的生活剪影。
为何白羽阖起书本唇角微扬的残像如此强烈?
她还看到更小的自己躲在无人的角落里哭。小赭一直想着那些无意义的画面。
她遗忘时间的流逝,身体的疼痛,她忘记过了一天,思想漩涡彷佛卷成黑洞,将她整个人吸了进去,连同现实知觉搅拌成粉碎。
纤离从快跑转踏步,带着小赭步步往深山里走,她没发现自己早已失去方向,沉浸在让她无以名状的痛苦中。
你在看着谁?你为谁笑着?你会为我微笑吗?
妈妈看见老师夸赞我才笑,哥哥看到我被欺负也笑,其他大人喜欢我可爱的样子,他们也笑,但我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这孩子乖得真蠢」!
我做出来一个这么漂亮的面具,如果你喜欢的话,我就要一直戴着它,但是我是为我自己戴上的,因为我要活得更好,活得更从容,不要和哥哥一样。
小赭仿效剧作家,为自己写着台词,诘问、认同、反复地咏颂,她发怒地揉烂了剧本,为什么有人不按照她预期地喜欢她?她愈长愈大,对于赢得赞美再也没有成就感,只是无止尽的烦腻,只有在这小村庄受到推崇而已,在大都会里谁也不会注意自己,既没有真正了不起的地方,她厌恶起这群一味满足小赭面具的平凡众人,但她更厌恶明知道事实还恋栈这点无聊成果的自己。
这样虚伪的自己阿羽哥当然不会喜欢,变成死老哥那样堕落无用的人生她也不要,她讨厌必须唤作妈妈的女人,血脉相连的关系,却把她当成玩具来教养,任何事情都不行,还未说出口就知道回答是「不行」,用姿态用眼神用惯例来拒绝,甚至不用声音来表达,这个家里,恐怕连早就离婚的老爸在内,都没人真正爱着她吧?
真是可悲的女人。
啊!人终究难以得到想要的事物,相信童话的自己只是个大傻瓜!
回忆里,她真正害怕的只有白袖姊姊的眼神,她彷佛已经被看穿似,无所遁形。
但是和白袖姊姊气质相近的阿羽哥,她又极之喜欢,大概是砖屋里的人就算看见面具下的她,也不会施加排斥或嘲笑吧?
但是这样远远不够,她想要的是成为默默仰慕着的人真正喜欢的类型,为此,她或许必须拔除多少真正自我?她不愿意抹销放在盒子里的自我,除了她自己,谁会爱真正的她?
所以,到头来她最爱的还是自己,但是阿羽哥真的占了很重、很重的分量呀!
她清楚地意识到,假的东西,阿羽哥不要。
他不要!
就算她再怎么努力都是徒然。
难道人就不能期待一份满足愿望形式的爱吗?
她曾经看到一个秘密,对谁都没有说出来,这个秘密里,谁都不会在乎她受到的伤害,大家都以为她还小,就像表面上看到那样可爱。
她终于忍不住做了想象中的坏事,更糟糕的是她高兴的感觉胜过后悔,管他的!
这样做多愉快!就算压抑着不做,小赭也不会无端就感到幸福,她,依然不幸福。
小孩子不乖就要处罚,小孩子有好的表现是理所当然,不遵守大人的规定就是不乖,到底这些大人有没有发现让她幸福和不得满足的原因在哪里?给她糖?她从来要的都不是糖!
最好她讨厌的人们一起不幸福,她厌倦无偿服务这些半点好感也没有的大人了!
马蹄落下,纤离忽然站立不动,小赭这才发现纤离虽然佩戴的是女子骑乘用的软鞍,对她这种不惯长时间骑马的人来说,大腿内侧仍摩擦得如火灼疼痛,再怎么拉扯缰绳,纤离完全石化,硬生生不肯前进半分,气得小赭弃缰绳用十指拉扯纤离鬃发,口里发泄似地斥骂。
「你跑啊!干嘛停下来!连你也这么讨厌!跟你的主人一样,以为装成好人的样子我就要喜欢她吗?天生的又怎样?我天生下来就是这样!不然你咬我啊!」
纤离嘶鸣,复又发蹄狂奔,小赭尖叫一声,抱住马颈双目紧闭任其晃动不休,纤离忽然失去先前乖顺宁静的脾气,撒开四蹄剧烈地跺过荒芜的林中旅道。
「救救我!阿羽哥──哥哥……」纤离腾跃越过路面倾倒的老树,落地时的剧震使小赭双手松脱,娇小的身子如断线的纸鸢般甩出马背,口中无意识地胡乱求救。
连你也不要我……臭马……
真正的我也是多余的吗?
结果和讨厌的臭老哥一样,真是由衷地令她想笑,不觉得痛,或许是昏倒的关系吧?
※※※
坠马时或许撞击到了头部,小赭昏昏沉沉地趴在狭窄且久无人迹已被乱草土石所遮掩的山中旅道上,融了大半的雪带来泥泞的地面,小赭感到贴身衣物都湿了,冷得要命,膝盖和胸口疼痛不已,但她无力起身,只能赖着不动。天黑了,大概?
连张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她明明这么努力,从小到大压抑着自己不任性,乖乖地听大人的话上学回家,可是今天一天就挥霍光了十四年来辛苦建立的好名声,真是不值得。
等到被人找到,再哭一下道个歉,应该要挽回还不难,就是回家后还得被妈妈打一顿,不过,她还真是厌倦乖宝宝的形象了,能否勉强装回来还是未知数。
比起她,阿羽哥还比较喜欢和死老哥玩,或许是他们一开始就认识的缘故,也许因为他们都是男生,但自己呢?
从她第一次见到小时候的阿羽哥,直到现在他看自己的目光,对自己的态度还是和刚开始一样,一点都没变。
「刚开始」,这个道标多讽刺!
刚开始她因为认识有生以来第一个无条件温柔对她好的男孩,感到欣喜若狂,就像在阴暗落雨的傍晚忽然看到耀眼的星星般惊讶,又忍不住想保留那道光芒。
但是现在的她已经无法单纯为拥有八音盒而满足了,她想要真正的独角兽,真正的有翼飞马,带自己离开烦闷的现实生活。
讨厌的眼泪!光是流却解决不了问题,因为同情的爱抚只让她更感到恶心!
她就是这样一个表面上常常躲在大人怀里撒娇,其实从小连妈妈和幼儿园老师碰到自己都会觉得恶心的孤僻小孩!一点也不可爱,就像哥哥说的那样,她不愿意承认他们兄妹俩其实这样相像。
她以为阿羽哥不和女生玩,臭老哥是男孩子,才比较容易和阿羽哥走在一起,为什么连那个破流也可以,世界不公平!
就只有她被远远地抛下了,她甚至不能像臭老哥那样去砖屋诉苦寻求安慰,只因她早就把自己打理得很好,大家就觉得她不需要关心,她要是能说出真心话就好了!
反正就这样了,她或许会死在这里,无人发现又荒凉的森林,她肯定撑不到救援到来。说不定在她的葬礼上,妈妈真的会哭得很伤心,大家都会为她悲伤,丧礼上小赭会有一张漂亮的照片,大家只会说她是个乖孩子,自动遗忘小赭最后的叛逆。
她还这般年轻,恋爱和联考都没经历过,人真的要学会放弃,这么一来就轻松多了。
脑袋里有一窝蜜蜂嗡嗡乱响,好吵。
小赭拚上最后力气怨怒地睁眼抬起下颚,手电筒开出一朵刺眼的圆晕光花射入瞳孔,距离不到三公尺,伸手不见五指的冰冷幽暗中,眼睛立刻刺痛起来。
「白痴!你没看见本姑娘正在安静的冥想呀!」小赭好不容易接受自己的末日,正调整好心情打算认命,天上又掉下一个逆光中莫名其妙的登山客,背着和小赭一样高的大背包,停在自己前面鬼鬼祟祟不知做些什么,是人都会有脾气的。
「……」登山客好奇地弯下腰,之前远远看到以为是过往游客留下的粉红色登山背包,走近想翻找有没有可用的物资,原来真面目是小女孩的路障。
「妳还好吗?小妹妹,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妳家在附近吗?带我去休息可不可以?」
有救了!终于找到有人烟的地方,登山客心中虽想举手扭腰跳舞欢呼,仍勉力克制目前激动的心情,用最友善亲和的微笑面对小赭,只是及肩的中长发,如乌鸦巢般纠结乱翘而油腻万分。
整整一个月来从田野调查最后迷路深山而奔波出的眼袋和胡子,脏兮兮的脸庞,在手电筒的光源由下而上映衬下,变成一张阴森诡异的怪脸,换来小赭不捧场的尖叫和一巴掌。
无辜的迷路青年哑然。
抓住小赭乱舞却半分杀伤力也没有的双手,对那张彷佛随时都可能晕厥的苍白小脸,他不敢用太大力气,在那张小嘴骂出比「性变态恋童癖内裤老头」更难听的词汇前,仰天怒吼一句:「吵死了!妳再说我就□□妳!」
换成平常他绝对不会对视为生命必须补给品的女性做出这么有失风度的行为,就算是小女生也一样,要怪就怪这个穿着粉红色斗篷的小女孩偏偏挑在他体力透支,累到快死人还找不到正确旅道的时候无理取闹,逼他不得不使出下下策。
小赭樱唇压得扁扁的,豆大泪珠滚出眼角。
这一来青年又慌了手脚,他现在这副模样,实在没办法用他最拿手的风度来安慰女孩,他都自顾不暇了。
大滴泪水一颗接一颗不顾青年心中的喝止声跌落,小赭在手电筒制造出的光线中,抬起发红大眼恶狠狠地瞪视着敌人,全然没有乞求的无助模样,不见男人最怕的瀑布哭声,殊不知这种倔强的落泪模样更让人心慌。
「好啦!我不会□□妳啦!我自己就有女朋友了,对妳这种小女生才不感兴趣咧!」
小赭再瞪。
这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变态色魔!
「妳知道我们现在在哪里吗?离临安市远不远,好歹附近有村庄吧?」
「我都说不会对妳怎样了。」青年说到口生白沫,水偏偏喝完了,真是一场悲剧。
「离都会区肯定很远,我骑的马脚程还挺快的,都跑了一天,谁晓得回村子的路怎么走?」考虑到现实问题,小赭心不甘情不愿地交代纤离的脚程。
「意思是,妳也不知道这是哪里?」脏乱的青年抓着脸仰天惨笑。
「就山里啊!阿羽哥说过村子北方的山都没有地理学家来测量详细地图,大部分的山都没有名字,飞机还没飞上来就故障了。」
有说等于没说的回答。
「呜,好吧!妳说一天是呗?那今天晚上只好又先扎营,小妹妹,妳什么物资工具都没带,年纪又这么小,和我一起走比较好。到底妳是怎么一个人留在这里,妳说骑马来,妳的马呢?」青年的那个「又」字吐得极之无奈。
「我从马背上摔下来,马跑了。」小赭面无表情地说。刚才被陌生男人挨近吓到,急着撑坐起来,才发现四肢已失去感觉,胸口闷痛,她再笨也知道现在不是耍脾气的时候,所以才有些冷漠地表示着,至少她还不歇斯底里。
何况,对于那些伸出的手,不管对方好意还是同情,她无一不好好利用。
原本脸上还带着笑的青年,一听之下大惊失色,伸手去摸小赭肩膀。
「从马上摔下来?妳怎么不早说!有哪里痛,想吐,看得清楚吗?脚呢?」
他才奇怪这个小女孩怎么老是坐在湿凉的泥土上,既然以为他是坏人,就算跑不过他也该站起来逃跑才是,不,请不要以为他承认自己是小赭口中的变态痴汉,他只是怀疑以小学生来说,小赭的反应未免太冷静了!
其实也不能说冷静,青年检讨自己的想法,毕竟刚才听到的那串咒骂词汇颇富地方色彩,实在令人大开眼界,若非他对临安方言稍嫌青涩,外加论文题目不合,还真可当成采集素材之一。
「反正都摔那么久,我……不觉得痛了。」小赭歪着嘴巴说。
从她的说词判断,情况很不乐观,他只好不经女士同意就捉住小赭一边小腿,脱下她的鞋袜检查受伤情况。
这回惊讶的人改由小赭扮演,她想举手阻止,手臂肌肉却不再听大脑指挥,几秒内男人就有如拨蛋壳般持着小巧却毫无血色的纤足,肌肤起皱发紫,大概已经冻伤了。
不能继续浪费时间,青年将手电筒咬在嘴里,努力不去想这个举动有多驴,轻而易举抱起小赭就往来时路走去。
「你、你……」小赭怒斥对方唐突,胸口刺痛却让她更加无力反抗,就怕对方色性大发,趁人之危对她不轨。
「唔,呃,呜呱……」显然小赭听不懂外星语言,左手艰难地上举,拔去青年咬着的手电筒,改拿在自己手里,她想这样至少多个武器,光源方向划过骑士脸庞,冷不丁地被强光刺激,青年闭上眼,抱着小赭的手臂却紧了紧,以免不小心松开怀里的人,此举让小赭更加恐慌。
长这么大,小赭几时被陌生异性这样充满掌控性地紧抱住?
青年总算松了一口气,没想到登山用的手电筒握柄如此大,差点撑坏他的嘴。
「你有什么鬼话快说!」她恶声恶气地掩饰着颤抖不安。
「我是说,我先带妳去刚刚看到一处洼地,那里可以避避风雪,本来我想前面若往前找还是没有路就打算在那宿营,大概要走十分钟,我要带妳去那里升火取暖,看看伤势如何,天这么黑总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可能会有野兽出现呢!」
青年努力解释。
真受不了,现在的小孩疑心病都那样重吗?其实荒山野岭遇难的人互相帮助理所当然,青年不免感叹人心不古,连小孩子都不敢坦率接受大人的帮助。
不过,懂得提防也是好事,特别是怀里外表可爱得确实很容易吸引变态的小女生。
小赭闭口不再发声,直到男人真如他所承诺的,将小赭放在预先相妥的营地后,便手脚麻利地生火搭帐棚,她才神色稍霁地冷眼旁观青年的做法。
明亮的火光带来安全感,小赭咬牙闭眼忍耐感觉重新回到手脚的剧烈刺痛,年轻男子将从树上取下的雪块塞近巴掌大的小煮锅里,架到火上煮开,坐在小赭旁边喘了口气,一连串动作下来确实累得够呛。
「妳可以自己脱衣服吗?」看见一万分谴责外加鄙夷的视线,青年二度无言。
「湿衣服不换下烤干不行,我没有携带多余的御寒夹克给妳过夜用,这套是最近我找到水源时洗干净的备用衣服,我发誓没有猥亵小学生的兴趣。」
「什么小学生?我国二了!」小赭不悦地订正,她平生最恨有人把自己当成小学生。
「好好好,国二就国二,我大二了,小妹妹,大哥哥只是好心怕妳冻死,连最后一套卫生衣都牺牲了,你知道我三天前就忍耐不去穿它的心情吗?」
他露出苦笑,抓了抓垂到眼睛前的杂乱浏海。
看样子没有严重的伤,不用立即带人去求医,话说回来,黑天黑地的,他自己还能往哪求救去,一点应急常识全是针对外伤,如果伤势继续恶化想来还是无能为力。
「帐棚就在那里,请。如果我偷看,眼睛就会烂掉好不好?」
「不行!距离五十公尺以上,你要是敢偷看,小弟弟被切掉,烂光光!」
小赭用极为严肃的口气诅咒,拖着步子钻进帐棚,拉上内层拉链前探出头来,比了个斩首的手势,咻地缩入帐棚。
现在的女孩怎么都喜欢用这种说法威胁人,男子猛擦汗,顺手将火堆生得更旺些,拿着登山刀打算去砍些松枝,好撑过漫漫长夜及冬魔侵袭,生松枝虽然不易燃烧,却因富含油脂点燃后不易熄灭,正好保持营火温暖。
他背光走入黑暗,又感到逼人呼吸的寒气。
本来还有个助手的,偏偏考地区联考去了,孤身一人虽然累了点,但是不用听令他耳朵长茧的男男话题也是佛祖保佑,捡来个小麻烦倒是意料之外。
该怎么介绍自己呢?调查采集东土族旁支女神崇拜的民俗学研究生,或者是……
青年狡猾地勾弯唇角,灵动的双眼彷佛闪着传说故事里恶神的叛逆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