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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第六章 丽华人形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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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皱了皱细细如新月的眉毛,从闇黑中醒转,眼缘残留哭泣后的轻微刺痛,撑起上半身,打量身边的状况,四周被灰黑色的雾团团包围,能见度不到数步。
工匠庞大异形的身躯,彷佛被某种存在硬是拖下大半部分,从他四周崩开的碎石片可发现下半身几乎都陷在地底,除了横陈直竖的爪尖,只余人形部分靠着一块突出的石板,正用深沉难解的目光注视着默默。
默默倒抽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往后退。
「小姑娘,妳没有刚才冷静。」
工匠扯着嘴角露出森亮长牙,五官端正而深刻,修长优雅的一双手搁在腿上,身上穿的古代服饰虽已饱受风尘沧桑,但除了被泷清雅削出的锐利刀痕,却罕有其他破损。
手长出来了。
刚刚还被小雅砍断的伤口,在她被黑雾包围而昏迷时,重新长出毫无伤痕的新手,暴露在断袖外呈现尸体的惨淡颜色。
默默无法形容她盯着工匠双手的感觉,苍白、毫无血色,青花瓷一般的骨感大手。
「放心,我被地底的东西拖住,暂时动弹不得。或许,在妳的朋友去找东西这段期间,我们可以好好相处。」
工匠安分地屈居原处,默默离他约有十公尺,魔法阵虽已停止骚动与扩张,先前剧烈涌出的瘴气仍到处弥漫,使工匠的面容显得模糊。
听副社说过瘴气具有毒性,虽然这是笼统的说法,瘴气其中代表意涵之一便是魔界植物吐出的孢子尘,自己目前尚觉安好,是口袋中的小木盒发挥作用吗?
默默拿起阿七送她当纪念的松香凝视着。
另一片清明的气隔开了浓厚浮动的黑雾,就算只是环绕在默默身畔稀薄的一层,仍有救命功效。
再看向工匠,默默无言地垂下头。
「妳和别人害怕的东西,刚好属于颠倒的,是吗?」声音从雾气中响起,带着口音的汉文,但仍然很清晰,男人的嗓子低沉而嘲弄地说。
默默身子轻轻颤了一下,从狭隘视野中偷窥着工匠。
「像人的东西,让妳不舒服吗?妳想要离开都是人的地方吧?」
「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让妳这么讨厌人类?」
「我不是妳害怕的对象,妳的本质和我们要更接近呢!所以妳才不适合待在都是人的地方。」
「今天的事情我都看得很清楚,娃娃馆就像我的身体一样,比起那些人,妳宁可待在这里是不是?」
工匠有一句没一句状似闲聊,诱导的语气让默默又想起房间未打开时的声音。
「妳只是怕被吃掉的时候会痛,否则比起看见我,妳更讨厌和人相处。这样好了,妳可以留在娃娃馆里,我不吃妳,再也不用被欺负了。」
默默,妳是我们的同类,身体是不同的,心却快要相同了。
因为,我们都是被「人类族群」放逐的一端,格格不入的排斥感,不是放开心胸拿出诚意去努力就会被轻易接受的,大家都爱和自己相同的人,讨厌标新立异,比自己优秀的就联合起来打压他,比自己弱小的就联合起来践踏他。
对于魔物、妖族、混血儿、以及特异独行者,人往往缺乏直视的胆量,以及相信的勇气。
进来这丑陋的利益团体中,否则就该被攻击或放逐。
「我要等副社和小雅。」默默从手臂上露出一对梅红色眼睛,瞳孔无神如镜和工匠相对,尖利如工匠的魔性之眼竟也无法刺穿,失望地在外徘徊。
这个女孩子缺少了什么,并且是大量地消失了,不用将她放血做成人偶,就已经是人偶的模样。工匠这样想着。他的职业病仍有着相当程度的敏锐。
「他们豁出性命来救妳,结果默默是个根本不能接受人类的小姑娘,他们如果知道,一定会很伤心的。可能妳喜欢这样的友谊,不过这不就一直在背叛吗?」
工匠枕着手臂慵懒地朝着默默挑拨。
一年就这么七天,他们有机会近距离靠近人类,亡者和生者的隔阂虽近在咫尺,却难以轻易逾越,然而除了偶尔落入掌中的食物,甚至连象样点的钥匙都没有。
给他钥匙,让他离开这令人恼恨的牢笼。工匠阴沉的眼凝视着黑雾。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如果你想找人说话,我很不懂得怎么沟通。」
默默想了想,带着茫然而奇怪的神情,然后近乎诚恳地说。
「妳……唉!还真是个奇怪的小姑娘。」叹了口气,工匠似乎也拿默默没办法。
饥饿感就像炼狱里的焦火不停灼烧,愈是如此,工匠脸上的神态却趋于平静,彷佛初见白羽和泷清雅那一刻的狰狞只是错觉。
不可相信。
是以白羽深深地告诫自己的原因就在于此。
不可相信自己对魔物先入为主的概念,太习惯把魔物想象成无智能或自制能力低落的生物,将会得到惨痛的教训。
默默置身在心思攻防的战区之外,习惯性的躲入空想的城堡中。
人若产生恐惧,就有恐惧的根源。默默害怕猜测人心,就算在坚固的城堡中,也害怕在围墙外徘徊的影子,衣冠楚楚的人们,一旦把脸上的面具揭下,里面是什么样子,默默浑身冷颤无法想象。
纠结的,超乎具象的不安恐怖。
所以,直接看见工匠魔物般变形诡谲的外形,再吓人莫过于此,反正自己也没有抵抗力气,最惨就是被吃掉。这样想过后,默默反而松一口气。
工匠费尽心思引诱默默走向歧路,却是看见恍惚走神的女孩,不知神游至几重宫阙。
「跟我未过门的媳妇倒有些像。」想起久远的回忆,工匠冷硬的五官线条稍稍软化,忽然说道。
默默只是张着梅红眼眸,不作声的听着,不知何时把脸抬起了。
「她也傻傻的,不知人间险恶地就被选入占星庭的后宫。几年后我成为见习工匠,本来以为活着的时候永无再见之期,结果在御城之中的匠户工作时,我们又遇见了。」
七岁随师傅接触人形师的密传工艺,在匠户列名见习实则技术已经成熟,工匠正是欲崭露头角的年纪,一个等待时机崛起的野心青年,但他却亲手创作了用幸福为材料,美得令观者着迷而发疯的艺术品。
「在准备制作成人形的尸体行列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帝国的敕令下,古诗里的景象彷佛春日花朵易凋无痕。
妾发初覆……的确,工匠用他的手将女孩永远留在青春年稚的时间里,然而在漫长的封印中,记忆却有时残缺。
除了饥饿外,似乎还有着什么让他不曾停止需索。
「她叫丽华,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好听呢?」
丽华人形,在工艺史上享有盛名,制造者佚名无解,传说为三百年前帝国灭亡时由逃亡的工匠携出,辗转流落到北支柱地,由于丽华在宫廷中并无封号,推测只是当时选秀入宫的女童,因此也无交付御用人形师制作,工匠姓名因而亡失。
人形有着黑而长的七尺冷发,穿着黑白宫服,眼眶虽镶着普通宝石,却有不可思议的流光闪动,是传说中被工匠赋予生命的神秘艺术品。
丽华人形在娃娃馆拓建之初的窃盗事件中下落不明,盗贼血肉模糊的尸体在仓库一角被发现,虽无证据证实人形已被携出馆外,然而彻底搜查地下迷宫时却毫无收获。
于是传说又添增新的一笔,拥有生命的丽华娃娃,躲在娃娃馆中年复一年和想找到她的人玩捉迷藏;当然也有不信邪的人传闻,丽华人形早已被卖到黑夜市,在古物拍卖市场上流转不知去向何方。艺术品的命运总是雷同,离开作者手中时便失去了自由。
工匠的视线虽然投射在默默身上,却更像穿透了她,直到遥远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