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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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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顾冬藏回酒店复工,发现酒店给自己安排的工作时间有了些变化。
以前他那个岗位是他站白天班,晚上由两个没有编制的合同工轮流,节前酒店把那两个合同工都转了正,另外又招了一个合同工,顾冬藏岗位的人一下就多了起来。
顾冬藏还在A市的时候大堂经理给酒店写了份报告,想把顾冬藏调到办公室,可酒店体系庞大,报告打上去了一时半会儿批不下来,顾冬藏回来就只能暂时和同岗位的另外三个人轮三班倒。
工资没少,工作时间却少了,这么好的事谁不愿意?
三十晚,从安排上来看该顾冬藏当夜班,得从下午六点站到第二天凌晨。
熬夜倒没什么,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本来还打算和季宣一起守岁来着,这下连面对面吃个饭都不行。
其实春节期间酒店生意极差,特别是年末这几天,整楼整楼全是空房。
晚上九点后,附近居民区开始有人炸起鞭炮,隔着酒店的玻璃大门,只隐约听得到碎碎的闷响。
顾冬藏对面的门童年龄比他还大点,结了婚有老婆的,也不知道他老婆意见大不大。
接待台里的两个女生,年纪小点的那个去年刚从大专毕业,脸上的稚气仍未褪尽,看得出很想回家。
大厅里巡逻的保安来来回回,不时的看表,大概在等人接班。
泊车小弟大概觉得这个时候不会有什么车来,干脆窝在角落打瞌睡。
和外面的热闹比起来,这时候的酒店还真像座空城。
顾冬藏第一次觉得酒店该在春节时停业几天,好让每一个员工都能回家过年。
白天填完复工表以后他给乡下的舅舅打了个电话,母亲的病还是老样子。
舅舅在电话里平静地说,寄的钱已经收到,工作忙人就别来了,来了她也认不出你。
还说今年的钱比往年都多,小冬你越来越长进了。
虽然是买厨具后剩的奖金,却也比往年的多,顾冬藏一分没留全寄了过去。
顾妈妈的病从他初中开始就一直拖拖拉拉,因为穷,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只有眼睁睁看着她把周围的人事物全忘个干净,最后恐怕连自己是谁都不再记得。
顾冬藏职高还没毕业,顾妈妈就不认得他了,时不时在家里闹一番,最严重的时候抄着热水瓶要打他出门。
顾冬藏的舅舅没办法,只好把她接到自己那去住。
一住就是好多年,到顾冬藏职高毕业,到他到大城市参加工作,到他报名念了个夜校……
老家的房子早拆了,公家给的那点钱全给母亲看病吃药,可惜一直不见好。
这些年顾冬藏回去得少,一来因为距离远,二来还是不想在母亲眼里看到陌生和排斥。
一个人在外漂泊,总会寂寞,寂寞的时候连可以想的家都没有,就太悲哀了吧。
都说有家人的地方就是家,但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家人都不认识他了,哪里还称得上是家?
以前借钱都要买房子,也不过是想组成一个新的家庭,在自己觉得无路可走的时候,有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只是他脑袋小偏要戴大帽子,太急切地做了力所不能及的事,遭报应了啊。
碰到季宣,和他由生疏到熟识,然后被他承认是“朋友”的身份,对于顾冬藏来说简直像一场美梦。
最美的是,虽然没直接问过,但种种迹象表明,季宣似乎也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顾冬藏因为这个设想暗爽了很久——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互相做伴的话,应该能够长久地在一起吧。
他不求别的,只希望现在的生活能尽可能长地延续下去。
喜欢季宣,同时又觉得同性恋这个身份太过沉重,为了维持现在这种平衡感,一直暗示自己要忽略,要淡化。
他没想过季宣有哪怕一丁点的可能性也喜欢男人,直到他亲耳听季宣提到钟林,而根据俞敏的说法,钟林是季宣的同事,是她的丈夫。
得知季宣之前的恋人也是个男人,顾冬藏本来应该觉得高兴的,可他当时一点也不轻松,心脏反而像被扔进搅肉机一样难受——很心痛,特别是想起季宣那几次喝醉酒哭着叫钟林别离开的样子,心快被搅碎了。
且不说同性恋情本就比一般的爱情更难,单说钟林的死,也让季宣所受的痛苦不仅仅是失恋那么简单。
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和他比起来,自己被女友抛弃算什么?
生离和死别比起来,算什么?
活人永远不可能赢过死人,顾冬藏想,季宣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钟林。
“哎……”顾冬藏一声叹息。
“哎……”对面的门童也叹。
接着大厅里的工作人员全部挨个叹了一遍。
酒店真的该在春节时停业几天。
顾冬藏严肃地想。
手机震动的时候顾冬藏正好有些精神恍惚,看看服务台后面挂的大种,北京时间晚上十一点。
顾冬藏向对面的同事点了个头,走开两步躲到盆栽植物后去看短信。
季宣发来的,说他晚饭吃的汤圆,还说春晚多么多么难看。
——但是广告很牛啊,连小品里都公开插广告了!
顾冬藏几乎能想象季宣当时的表情。
他一激动就会变得孩子气,多半是盘腿坐在沙发上发的短信,还抿着嘴,两眼放光。
“小品怎么插广告?演到一半播段广告再演?春晚不会这样吧。”顾冬藏回。
——小品里的道具就是形象广告啊,演员还把那玩意的名字念了出来,太明显了。看过《X腕》那电影没?其实春晚就跟那电影里演的差不多。
顾冬藏不好意思说他没看过,只得打哈哈,“汤圆如何?我买了四种味道,哪种最好吃?”
——草莓馅的最好。对了,你春节期间是哪几天上班来着?
顾冬藏稍微算了一下,“今天明天夜班,初二初三下午班,初四休息,初五上午,初六要参加方天习的婚礼,然后是夜班,初七又休息。休息时间太多我都不习惯,经理说现在人员充足,我想不休息都不行。”
——那正好。我想请你初四陪我去个地方。
“没问题。”
——……你不问问去什么地方?
“反正不至于把我卖了。”
——的确,现在猪肉价钱狂跌啊。
顾冬藏看着手机屏幕呵呵呵地笑起来。
另一个门童走过来说:“换人,我也该给我媳妇发短信了。”
顾冬藏听到“也”字,有点尴尬,“我这不是给媳妇发的……”
“知道,你还没结婚,女朋友嘛。”同事一副了然的表情。
“也,也不是啊……”
同事一边说着“假打”一边把他拉开,“换人换人!”
顾冬藏只得重新回到岗位上去。
接待台里只有一个人,顾冬藏猜另一个不是蹲在台子下就是躲进厕所里。
泊车小弟不见了人影,保安也有段时间没有巡逻过来。
很快就是新的一年,这时候即便不能陪在家人身边,只要有机会也会想办法给予祝福。
鞭炮炸得最猛的那几分钟,顾冬藏口袋里的手机又抖了几下。
从玻璃门看出去,城市的夜空已经被染成暗红色,鞭炮和烟火造成的烟雾将能见度降得很低,似乎稍微走出去几步就能看不到人影,隔着厚厚的玻璃也能闻到淡淡的火药味。
只是无数次辞旧迎新中的一次,却为什么偏偏是这次让人觉得异常平静和温暖?
“喂,老婆,新年快乐。”门童同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躲到盆栽后面去了,打电话声音还不小。
“两点就下班了,哎你别等我了,先休息吧。”
“嗯,好的……老婆我爱你。”
顾冬藏打了个寒战,抖掉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同事打完电话回来,和他默契地对望,顾冬藏点点头,隐到树叶后面。
拨了季宣的手机,没响两声就被接起来了。
“新年快乐。”顾冬藏说。
“新年快乐。几点下班?”
“两点就下班了。”
“哦,汤圆还有不少,等你回来吃消夜哈。”
“哎你别等我了,先休息吧。”
“我再看会儿电视,到时候再说,就这样。你继续上班吧。”
“嗯,好的。”
说完就挂断了。
顾冬藏看着手机怔怔发呆。
多么熟悉的对白。
只可惜……最想说的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去。
哎……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