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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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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道士同张紊在某破庙里拾了柴火,和衣而眠。
火堆里噼啪作响,道士叹道,“张兄不习惯罢?”
“习惯,鳖精害我时侯,比现下要惨得多。”
“我看你前几日还舍不得你表哥,怎么突而舍得了?”
……
道士不声不响问了这么个问题,直噎得张紊一声也吭不出来,霎时睡意全消。
“你不喜欢他?”那道士故作惊诧,“不喜欢他不如让给我,好采阳补阳。”
张紊闻言脸都绿了,“真人!”
“哈哈哈,玩笑玩笑,睡罢睡罢。”
说罢枕臂入睡,可比老僧入定快多了。
张紊这时说不上是想庾定胥多一些,还是杭州父母多一些,亦或是往日奢侈舒适多一些,他一闭眼就见年少时的庾定胥微笑捧卷,又见庾定胥冷冷淡淡,却已是成人身材,风姿不可睥睨,过往种种颠倒错乱,带着面红心跳,随着庙里风声萧萧,他不久也沉沉睡去。
这二人翌日到了吴县,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小桥流水婉转黄莺,温温软软,道士把袖子一捋,豪气冲天的喝道,“走,去收拾那妖精!”
张紊自然是跟在后面的,他两人敲开衙府大门,门人揉着惺忪睡眼,嘟囔道,“谁呀谁呀,这么一大早的……”
道士昂首挺胸,“我要见你们张主簿。”
门人一怔,摸着后脑勺疑惑道,“张主簿?噢,道长是说咱们张大人呐……”他扯起嗓子一叫,“张大人,又有人慕名拜访来了。”
叫嚷间,有个蓝衫人缓缓踱出来,漫不经心地抬头一瞥,旋即冷冷一笑,示意门人回避,大步走近来,“是你!”
张紊看见那变作自己从前模样的妖精,已觉惊吓,又见他说话,当即吓得连退几步,正想去扯道士衣袖,那道士却也陡然间连退几步,颤声道,“你……你……你……”
“怎么?话都不会说了?”他那深不见底的眼睛一扫张紊,“张小相公,你还敢来?还带来这么个没用的牛鼻子……呵。”
那一声笑明明是酥人骨头的,张紊和道士心里同时咯噔一下,啐一句:不好!
果然,刹那间风云变色,地上飞沙走石,道士手握着尘柄法器,正暗自念咒,只见鳖精一抬手,他尘柄上的白拂抖动,尘柄竟然凭空飞了起来,道士急忙伸手去抓,心口一道黄符直直打向鳖精,美青年不躲不避,黄火到了眼前,方出手一拈,五指一拢,他掌中似有水汽,再打开扔出一团焦黑黄纸。
道士急急念了个障眼咒,传音与张紊:早知道是这妖精,打我我都不来,快跟我跑!
二人被鳖精收拾得落荒而逃,寻了个犄角旮旯蹲躲。张紊有一下没一下扯墙缝里的草根,连声哀叹。
看他失望之极,道士干笑道,“我同他百年前有过一战,惨败而归,那妖精不晓得修习的何方妖术,既不怕法器,亦不怕咒语,铜剑加身而不伤,金刚压顶而不倒……这回是我愧对你,便不收你银钱了。”
道士还觉得自己宽宏大量做了让步,张紊苦着脸,问曰:“……那我,还回绍兴去?”
道士嘿嘿两声,“不然,张兄有何高见?”
张紊一叹,“也是。”也不知道庾定胥在那头会不会担心,会不会着急他不见。
道士战战兢兢开了天眼天耳,往府衙那头看,鳖精原先在跟人说话,猛一下抬头,意味深长地朝他抛了个媚眼。
他浑身一激灵,慌忙撤走法术,甫到门口就听马蹄声急,定睛一看,竟是庾定胥。
就见庾定胥下马后,在府衙前来回踱步。
“庾公子!”
张紊听他蓦地叫了声“庾公子”,一时激亢,把道士一扑,四下张望,“表哥?表哥他在哪里?”
道士定了定神,掏出张黄符,折纸般一弄,一只黄鹰现了形,振翅一拍,直上霄汉,冲出了他们藏身的巷子。
“张兄不用担心,我给庾公子传音,教他跟着我的鹰来,不多时就到了。”
原来庾定胥陪宁王吃了几杯小酒,二话也未多说,左右是心神不定,便趁着月色,告辞了他,连夜跨马奔来。
同样时候,太微星君宫里的荷君吃了几份糕点,牛饮了一整壶琼浆玉液,豪气万丈地一甩手,“我定要教那老王八好看!”
太微星君轻轻摇头,莞尔道,“你不是他对手,须得我去……只是还有一事……”
荷君秉一双剑眉回头瞪视,“甚么事?”
“听你叙述,救你的那凡人恐怕遭了鳖精报复,你是该去报恩的。”
荷君便像是听到了什么稀罕事,两眼一瞬睁得老大,“报恩?”
不等星君说话,他恶声恶气补道,“凡胎肉骨,臭气逼人!”显而是想起了张紊狎弄他真身的旧事。
星君又摇头,“天上人间,凡事都是一环扣一环,他救你,就该报恩。像我愿为你出头,是因为看不过去你被鳖精欺负,凡人不知前因后果,救你是定数中的一环,所以你去报恩也合该是定数。”
荷君听他说完觉得有理,低头应了。
星君掐指一算,笑出声来,“就等我们到了,好,我们下凡去罢。”
说话二仙招来两朵祥云,乘风拓雾,不消一会便到吴县。
鳖精今早起来是右眼跳完左眼跳,左眼跳完又是右眼,搅得他很是烦躁,天不亮迎来了道士张紊二人,不屑之下,略略平静了心气。岂料刚赶跑那两人,天上又来两位。
一个是他跑掉了的荷花精,另一个龙章凤姿长身玉立,一看就不好惹。
也不顾周围人惊得跪地磕头高呼神仙,他眯起眼,冷冷揶揄,“喝,兴师问罪来了。”
星君沉声,“妖孽,你好不知耻。”
鳖精往四周看了眼,忽而一甩袖,化作一团水汽,飘飘忽忽就往天上飞。
荷君指天叱道:“不好!他要跑了!”
星君哪容得他跑,横指念了一通,袖袂中飞出一个布袋,追着那团水汽而去,二仙也御云追上。这一追一赶,到了一处山林,鳖精现出人形,冷笑道,“我不是要逃,是怕你们吓着了凡人!”
话未落他忽而大怒,“你算甚么神仙,竟敢偷窥他人心思!”振袖一挥,一块大石就朝星君砸去。
星君心道:原来他是不愿府衙里人将他当作妖精才跑,倒不是坏心。
大石直飞入布袋中,狂风大作间,鳖精一面破口大骂,一面也身不由己地飞入袋中,星君隔着布袋,轻声细语道:“你本性也不坏,但害人终归不对。”
鳖精闷闷大吼:“我何时害了人!”
荷君这时方跳出来,“还说没害人!你将我禁锢于水底,又顶替那凡人身份,这还不算害人?”
星君听得布袋里没声了,联系始末,不由对这个鳖精生了几分好奇,“我将他带回我宫里好好教化,你自去报恩罢。”
说话已拎着布袋驾云到了千里之外。
荷君怔在原地,蹙眉挠头,“报恩,怎么报……”他只听说有条白蛇报恩以身相许,暗忖:难不成我也化作女子,去以身相许?
这念头教他抖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思来想去别无他方,便摸出卦镜来寻张紊踪迹。
卦镜中,只见道士、张紊、庾定胥三人坐在茶馆里,道士和那俗人正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生激烈。
他摇身换了红妆,不情不愿地扭了过去。
道士正对着他,利眼一瞥,瞥见一个剑眉星眸的红妆女子扭着宽肩窄臀过来,嘴里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再扫一眼,便看破他真身,还不待他开口。
那人已将桌子一拍,粗声粗气对张紊道,“奴家是来以身相许的,好报你恩情。”
庾定胥手中一松,茶盏泼了。
周遭几桌人俱是闻声看了过来,一时间半个茶馆里好一个鸦雀无声。
张紊见了鬼似猛回头,“小姐弄错了,我不认识你……”
“我、奴家就是那株荷花。”
道士点头,“他的确是株荷花。”他偷觑庾定胥,只见表哥大人脸色绷得死紧,看来是不悦。
张紊狐疑打量他,“你真是荷花精,那鳖精呢?你能将我身上障眼法去除了么?鳖精还会来报复么?”
荷君闻言耐心顿失,“我倒是可以让你下一刻就回杭州去!你回不回去?”
张紊不禁望向庾定胥。
“我问你话,你看他做甚么?回不回去?”荷君不满道。
“回去!”
话音一落,庾定胥把头一侧。
再跟着风声呼啸,三人反应过来,道士失措至极,问道,“这是哪里!”
张紊一抬头,原来眨眼功夫,他们几人已在杭州张家宅院门口,他望也不望庾定胥,捉着荷花精问:“他们怎么也来了?”
有个买菜回来的丫头欢欢喜喜地小跑过来,“少爷!表少爷!你们回来了!”
这才意会到一切还原,他还是从前的张墨魁。
须臾张父张母齐齐出来,他爹怒曰:“混账东西!终于晓得回来看望爹娘!”
他娘揪了他爹一记,又狠狠白他一眼,“不是你令他好好做事的么!”
众人都围着他,如一个乱成一团的蜂窝。
少顷,一干人都被扯进了张府里。荷君刚要开口,道士眼明手快把他嘴一捂,凑到他耳边道,“我说,你是要报恩,还是要坏人好事?他两个已经剪不断理还乱了,你还嫌不够乱?”
荷君糊涂了,“我是要报恩,难道不用以身相许?”
道士瞪圆了眼低吼一声,“谁教你的?”
荷君便一声不吭了。
想来他也是想起了星君在天上的风评,莫怪乎大家都说:宁信太白英俊,不信太微星君。
张紊进了自己屋子,院里摆设一如昨,鹊蚁的笼子挂在门外,那鸟一见他就唱道:“枉生两眼把那人看错,一把衷情抛……”
两个滴溜溜小眼,哀怨瞪着他。
“不能怪我冷落你,我过得比你苦多了。”张紊伸指逗了逗它,往屋里走,他书桌上还摆着那小泥人,打开帕子,小泥人一身的针眼。
忍不住笑出声来。
刚笑出声就又叹了声气,“他到底是如何呢?”
那当口,他表哥、道士还那荷花精,正同张父详谈,庾定胥把一干事言简意赅叙述了一遍,惹张父不胜唏嘘,心疼爱子受了许多委屈,愈发感激道士,盛情邀他与荷君二人留住。
张紊哪知庾定胥一脑子自怨自艾:他已经回来了,想必也不会再同我纠缠不清,是我不干不脆,临了还得罪他,惹他不理我。
这位正人君子思及此,思绪都乱了,舌下喉间也是说不出的苦涩,当即起身对张父道:“舅舅,定胥绍兴那边还有事,要先赶回去了。”
张父捻胡子,“不可不去么?那好罢,吃过午饭你就先行回去,我教紊儿在家休养几天。”
“也好……”
“你要回去?”
蓦地一声,几人相继回头,就见张紊抱手站在门边,神色难辨。
庾定胥不晓得哪来的心虚,不甚明显地点了点头。
张紊也不多说,只淡淡一嗯。
午后庾定胥选了匹好马,收拾了些舅舅姨娘塞的点心用具,深望张宅一眼,促马回了绍兴。
第二日一早时候,刘妈妈惊呼:紊儿又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