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迹》伊维特

1、蓝阳（一）

　　白歆说，蓝阳，他爱我是他的事，与我无关。她看着我，笑得无辜灿烂。
　　我输了，输给了一个只爱女人的女人。当杨帆和白歆在咖啡室擦肩而过之际，他的眼神，全变了。这种沉溺专注的眼神，曾是我的专利。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说，蓝阳，我找到了放手的理由。
　　他放开了我的手，去追寻一双永远也握不住的手。所有的缠绵和纠结，结束在他平淡的话语中。白歆，竟然会是她。我哭笑不得。不能埋怨，不能质问。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只是一个无辜的人，在一个平常的时刻遇上一个陌生人而已，正如秋风叶落、冬迎银雪般自然地发生了。无法预知，无法控制，更无法阻止。
　　她走得很慢，骨节分明的指尖夹着一根烟。大大的外套无精打采地披在瘦削的肩膀上，更显颓废。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我连歇斯底里的权利也被剥夺了。

　　我叫蓝阳，一个拥有过三个月婚姻生活的离婚女人。

　　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公车，刚坐稳便脱下了高跟鞋。这双硬邦邦的鞋子，这个月已经是第五次划破我的脚后跟了。俯下身贴创可贴的时候，旁边的大学生模样的女人看了我一眼，用一种不屑的眼神。这个浑身上下都是名牌的大学生，怎会了解普通上班族的辛苦。一对情侣站在过道上。男的很高，不用伸直手就可以抓住扶杆。女的则挽着他的手臂，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眼帘低垂，昏昏欲睡。这个画面，似曾相识。两年前，刚和杨帆谈恋爱的时候，两个穷大学生，就这么依偎着在走走停停的地铁里描绘他们美好的未来。当现在进行时在时间轴上静止时，就变成了过去完成时。当一切都可以用“回忆”二字概括时，“延续”二字何其渺小。
　　又一次在迟到前的三十秒内闯进公司，前台的同事向我竖起大拇指。杨帆走出来，拿着手机，一脸失落的表情。他甚至没有发现我的存在。自从他把全副心思放在白歆身上以来，我在他心目中的存在感日渐薄弱。
　　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她还是不接我的电话。
　　失落到极点的语气。我气闷地夺过他的手机，真想把白歆的号码从里面删去。
　　白歆这会儿还在睡觉，不会接你电话的。虽不想解释，但不忍看到他落寞的模样，我还是实话实说了。
　　原来是这样。熟悉的弧度在嘴角拉开，阴云密布的天气转晴了。这么生动的表情变化，距离上一次看到的时间，已有一年了。曾经注册为蓝阳所有的专利，现在已被完全地转移到另一个女人的名下。对白歆，我什么都不能做。她没错。

　　刚走出公司，一眼就看见了慵懒地靠在银色敞篷跑车上的杨一非，还有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揽着她的腰的白歆。香车美人，足以吸引每个过路人的视线。
　　嘿，蓝阳，发什么呆呢？快上车。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白歆大声地招呼着。她的声音，有一种和外表极不相符的欢愉。
　　感觉到杨帆气息的靠近，我回过头。他从我身旁走过，径直走向白歆。脸上是既紧张又兴奋的表情，像个在圣诞前夕看见了圣诞老人的孩子。心跳加速，白歆会把真相告诉他吗？
　　白小姐，可以赏脸跟我吃顿晚餐吗？他的语气，真诚，谨慎，生怕被拒绝。
　　白歆笑了。她把脑袋靠到杨一非的背上。可是，我已经和我的王子约好了，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来个三人晚餐呢？
　　你们？白歆的措词让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我不介意。杨一非转过身子，伸手揽住白歆的肩膀，犀利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杨帆。
　　你……杨帆的视线在杨一非身上打转。这个女人，散发出一种很强的压迫感。白歆口中的王子，该不会是……答案即将浮出水面，杨帆却选择了逃避。聪明如他，怎会不明白白歆和眼前这个比男人还帅气几分的女人的对话的深意，只是，他的潜意识不愿接受这种残酷的答案。
　　杨帆，既然白歆已经有约了，你就等下次吧。身体先于意识行动。等我回过神来那会，我的身体已挡在杨一非和杨帆中间了，只好假装语气随意地提出建议。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杨帆塞进出租车里，看着他消失在拐弯处我才放下心来。不远处，杨一非和白歆旁若无人地接着吻。如果忽略世俗的有色眼光的话，不得不承认，她们很登对。

　　这个城市的夜幕，黑压压的，很低，总让人觉得压抑和绝望。伸出手，合成一个取景框，放在眼前，找不到合适的角度。仅看得清的几颗星病怏怏的，暗淡的颜色仿似随时都会脱落。不知现在的这几颗星和去年我和杨帆看到的是不是一样的。是的话，它们还记不记得我们许下的美好誓言呢？他说，等赚够了足够开一间宠物店的钱，我们就回家去。家里的夜晚，有无数颗星星可以收藏我们的心愿和秘密。
　　景物依旧，人面全非。是他的错，还是我的错？或者，我们都没错，只是在帷幕落下时从不同的方向退场罢了。从此，各觅一方舞台。
　　这么晚了还在这数星星。白歆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阳台上，双脚晃晃悠悠的，像个淘气的小孩。她的颈上，布满了让人脸红心跳的痕迹。
　　不去送她吗？引擎声渐行渐远，杨一非直奔机场。
　　摇摇头。反正会回来的。虽然说得轻松，白歆的视线却停留在杨一非的车消失的方向上。毕竟是爱人，总有一份羁绊埋在心中。我对杨帆的牵挂，一直都在。不禁想知道，他是否和我一样。
　　白歆，能帮我一个忙吗？
　　说来听听。
　　其中一颗星忽然闪了一下。它是不是对我和白歆的悄悄话感兴趣呢？

　　白歆站在镜子前，饶有兴致地看着镜中人。一袭紫色的抹胸小礼服，一双近乎透明的高跟鞋。这双鞋，还是向莫贝儿借的。拿出手机把陌生的自己拍下来，发给了远在纽约的杨一非。她说，今天，我要去演一场戏。戏中的我，漂亮吗？
　　五分钟过去了，手机没有任何的反应。白歆拿起闹钟逆时针数了八下，手指停在“3”上。这个时候的美国，被黑夜和霓虹灯笼罩着。她应该还在睡梦中吧。
　　亲爱的王子，做个好梦吧。双手合十，白歆虔诚地为杨一非祈祷。对着镜子调整好表情，她自信地迈上舞台。

　　杨帆看着手机傻笑了好久。我坐在他的对面，好想一巴掌拍下那傻里傻气的笑容。
　　不要笑了，口水都要掉下来了。我敲了敲桌子。不小的响声终于唤回了杨帆神游的魂。
　　她发短信给我了。魂是回来了，笑容依旧傻气。
　　接着呢？我撇了撇嘴，尽量平静地问道。
　　她约我出去。
　　我叹了口气。早已被白歆迷得三魂不见了其二的杨帆怎会注意到我略带醋意的语气呢，他甚至把白歆是同性恋这件事情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预祝你有个愉快的约会吧。我站起身，表情复杂地离开。

　　人生没有奇迹，有的只是一个个拟写好的相遇和分离过程而已。主角浑然不知地走上舞台，在他眼中，奇迹无处不在。

　　美丽的公主优雅地端着咖啡杯浅浅地啜了一口，视线停留在窗外的某一点上，眼帘低垂，安静的神色中萦绕了几分若有似无的落寞之感。落日的余晖印在身后，公主的身后似乎有一对张开的透明羽翼。那一霎那，杨帆以为自己看见了天使。
　　低头对着手机屏幕，白歆把嘴角上扬的弧度调为三十度。身体微微前倾，脑袋稍稍歪向一边，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享受这次约会的模样。
　　杨帆的心情愉快到飞上了云端。他的天使，独一无二，无以伦比。

　　深沉的黑暗流进房间。放眼望去，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视觉失去作用，听觉愈发敏锐。墙上的时钟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我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心里默默按着时钟的节奏数数。1、2、3、4……
　　凌晨两点二十二分。白歆没有回来。
　　一股脑从床上爬起来，我坐在窗台上，期望听到外面的声响。把点着的烟放到嘴里吸了一口，立刻被呛到了。我咳得弯下腰来。真是个折磨人的东西，难怪住在这里的八个女人中只有杨一非和白歆能够制服它。我试着模仿她们拿烟的姿势，任由烟灰跌落。试了几次，失败告终。既沉溺又孤单的姿势，令人心疼。
　　杨帆，和白歆在一起，你开心吗？她带给你的快乐超过了我给你的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会用尽千方百计延长她陪在你身边的时间，哪怕只是多一秒也好。从前，是你无条件地宠着我。现在，让我给你我能给的吧。
　　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沉思。拉开门，白歆赤脚站在门外，手中提着一双高跟鞋。这个姿势，在杨一非身上出现的频率很高。她和她的动作表情，像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任务完成。白歆慵懒地靠在门边，神情疲惫。
　　谢谢。想不出别的词。
　　不客气。转过身，她摇摇晃晃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关上门，任由身体滑落。剧烈的疼痛从腹部传来，冷汗模糊了眼帘。弓着身子，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在冰冷的地面上挣扎，不知这噬人的疼痛何时才过去。
　　杨帆，曾经的你肯定会心疼地抱紧我，恨不得把疼痛转移到自己的身上吧。允许自私的我用肯定语句吧。你的微笑和怀抱，是治愈所有伤痛的良药。任性的我，把你弄丢了。

　　为什么要辞职？
　　我想回家了。我笑了，原来他还会关心我。
　　怀揣着医院的检验报告走在人头攒动的街头，热闹与我绝缘。抬起头，天空的伤痕清晰地映入眼帘。天空的伤痕，一会就会复原。我的伤痕呢？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老奶奶穿过斑马线。她满头银发，微弓着背，脸上的皱眉清晰可见。突然发觉，只要能够活着，美与丑，年轻与衰老，又有什么可怕呢？二者不过一线之隔。
　　可惜，我明白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