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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山海监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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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旬的京师,天气暖得迟。那天午后大内咸福宫庭院西隅,一架红杏怒放,鲜艳绚丽的花朵在阳光抚耀下,分外妖艳多姿,给画栋雕梁的静谧深院增漆了几分春色。
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白皙瘦弱少年,身穿明黄色缎绫盘龙隐纹衫袄,金箍束发,正在用斧子、凿子、锯子、墨斗等工具制作一座多层宝塔的雏型,各种工具柄上有宝玉镶嵌和黄金□□的装饰。这些制作精巧,造型和谐的工具人间罕见,他一面操作比划,一面修整雕凿,十分认真,一丝不苟,发根渗出微小汗珠。一座七层重檐,斗拱翘角的宝塔雏型已初具规模。周围站着十数个小内监,捧着黄绫袍服,托着汗巾,端着茶茗,持着盥洗金盆,还有在帮着搬运木件,传递工具的,都是随时侍候着。
平滑如镜的大方青砖地坪上,散乱着一些木屑刨花,很像一个作坊。
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太监跨进院内,瞧见少年在忙碌,脸上绽出一丝不易觉察笑意,紧走三步跪下:“奴婢恭请圣安。”
“起来吧,魏伴伴。”少年头不抬,手里拿尺在测量,用不耐烦的口气皱眉道:“又有什么启奏?你不看朕正忙着呢。”
“启奏万岁爷,兵部、吏部联合有奏疏:奏原任山东布政使司参议阎鸣泰熟悉边事,拟起用为山海监军副使,请陛下宸裁。”双手过额呈上票拟。
小内监接过呈递少年。少年是天启帝,他不情愿地放下手里工具,取过票拟略略掠视一下。忽然似有所悟:“宫外传说,有人言,给他兵马钱粮,他一人足可守住辽地。你可曾听说?”
“奴婢也已听说,不过是大言惑众,岂可相信。”
“张鹤鸣身为本兵,只静坐关上,不敢率领一兵一卒出关迎敌。朕却喜欢这口出大言、鼓舞人心的人,是谁?”
“这人就是前些日朝觐时擢任兵部职方司主事的袁崇焕,他出关去辽东回到司里说的。”
“噢,他竟然有胆出关。朕要擢任他为山东佥事山海监军,与阎鸣泰一起供职,票拟由你代批。你用心去做,朕知道就行了。”
“是,圣上万岁,万万岁。”叩头辞走。
这个太监就是权倾朝廷宫内的魏忠贤,他惯于探视天启帝动静,待皇上在嬉戏或做木活时,乘机去奏事,十之八九能准奏的。
魏忠贤大约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白净脸皮,五官端正。无须、微胖,双眼微凸含凶棱,习惯斜目视人,喜怒不形于色。他回府以后,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前来,他对王说:“咱正有事,要你去办!”
王体乾躬腰胁肩,谄笑候着:“听宗主爷吩咐。”
“现任兵部尚书孙承宗,这老汉肯直心做事,当今圣宠正隆,现在关上督师。我们凡事要顺着他,这样他既能忠于圣上,又能听咱的话。他上疏要起用闫鸣泰,咱想闫鸣泰原为辽阳道监军,经过萨尔浒战役,改任辽东兵备道,亲临过辽沈攻防战,熟悉边陲敌情,现任山东布政使司参议是个闲职,确是荒芜了人才。
“闫鸣泰确是个守边人才,而且一年三节冰敬炭敬从不间断,又听话,对宗主爷又忠诚,应当起用。”
“所以咱就准孙老头的奏疏。至于袁崇焕是今上特意恩准他出任山海监军,他从关外回来,口说给其兵马钱粮,一人足可守住辽东地区,虽然大言惑众却也显出别有一番胆略,博得圣上高兴。”
“袁崇焕乃是一个小小知县,阅历浅薄,尚须磨练才行,给他个山海监军,正显得宗主爷善体圣衷,恩德无量。闫鸣泰、袁崇焕应当好好做事才是,那奴才去批票拟给外廷了。”
袁崇焕拜授山东按察佥事山海监军,却无驻地,是个虚悬闲职,但对他来说感到皇恩浩荡,殚思报效君王,呕心沥血地连上几篇奏章,针对萨尔浒、辽,沈以及广宁的官军连连失利,说明辽地兵将单薄已难抵御达虏,宜引用嘉靖时戚继光在浙江募兵歼灭倭寇的故事,奏广西狼兵恬不畏死,骁勇善战名闻天下,广东步卒又精水战,守城却敌足可信赖,都可以招募守边,不需行粮。天启帝准旨,拨银二十万两,命他从家乡招募。
袁崇焕用这笔钱征募了六千狼兵和四千广东步卒,好友武举谢尚政、亲戚林凤翔、洪安澜、三弟崇煜,在邵武任上的司幕李二严与王予安一并应征到任。
山海关关城历来是商旅辐辏的通衢,店肆林立。虽然目前战乱时期,流民、乞丐们充斥街巷,却仍然市面繁荣,尤其是酒楼歌栏日日满座,这种畸形的繁荣与关外的哀鸿遍地,形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时天启二年四月上旬底,袁崇焕任职山海监军已有一个多月。他与监军副使闫鸣泰在监军使署内议论山海军政。署内第二进是议政地方,有侍卫在外侍候,厅堂东厢房窗帘半卷,四周静悄悄的,隐隐约约有些声音传出,看样子他们已经议论了一段时间。
闫鸣泰年过五十,两鬓斑白,微胖,脸色白中带黄,三绺长须,双眸有些眯朦,容易使人感到亲近。他久历宦海,也有些才干,亦能广结人缘,结交朝廷太监为其后台,遇事明哲保身,所以虽有浮沉,终能保持功名。现在他正眯缝着双眼,摸须微笑在聆听袁崇焕的侃侃议论。他赏识袁的果敢豪爽,很是投机。
闫鸣泰等袁崇焕的话稍停,就抚掌说:“袁大人所言与老夫不谋而合,要拱卫京师就得确保山海。本官上任辞见魏公公时,他一再说山海关是京师屏障,千万麻痹不得。但是当今这弹丸之地,流民,兵将拥塞,城内治安如何会好?十多万众聚集一起,良莠不齐,若有风吹草动,潜伏的奸佞就乘机骚扰。因此极须加以甄别,肃清乱源。”
“是的,只是我侪责任在整顿军队。”
“袁大人所言甚是,军队稳定才可确保山海,现在城里兵将半是收编之败兵溃卒,半是各省之援军与招募之辽民。他们甲仗不全,食不饱腹。为杜绝逃亡减员之事,亟须一个钱字,我已一再呈请圣上增拨帑金以解燃眉之急,但至今无半点消息。”闫鸣泰摇着,现出一丝苦笑。
“当前首要的是兵饷,其中功过赏罚,军风纪尤须查核。目前军中克扣饷银,浮报兵额,雇人应卯已成风气。形成执戈之士,枵腹鹑衣,而秦楼楚馆酒肆歌栏却日日宾客盈座,甚至一掷千金大有人在,这绝对造成了军心涣散以及士气低迷。”
闫鸣泰正捧盅品茶,放下杯说:“袁大人请接着说。”
“在下意思是,必须详申皇命,严究军纪。按名册遂人清点,若有弊端从严惩处;若有遵纪守法勤练士卒的,号令嘉奖,鼓励效尢,如此始能令出法随,不使昭昭皇命形成一纸空文。”
“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垢成污,由来于渐,非一朝一夕一蹴而荡涤干净的。操之过激,易酿变乱。大人毋视老夫泄泄沓沓,庸庸碌碌,实是一得之见也。” 闫鸣泰矜持地抚须微笑。“现经与兵部洽妥,即日进行军风纪校核。关内可先进行,关外八里铺一片石等紧挨关门,有游击左辅在彼地驻守。本官意见关内由老夫督率进行,关外拟委请大人前往,蒙允诺之。”呵呵一笑,等候袁崇焕反应。
“卑职为山海监军,理应关内外一体职守。既蒙大人器重,定当竭尽驽钝克日启程,庶不负厚爱。”袁崇焕爽朗应诺。
闫鸣泰知道关外二百里内,有蓟辽总督王象乾正在抚和西蒙古三十六部,使他们能助明抗御后金。蒙古的炒花、拱免、乃蛮诸部虽已归顺却屡劫掠辽人。驻守在八里铺的左辅部,辖区有八个堡,地域分散,兵力单薄。因此游哨仅止於中前、前屯,未敢再向前一步。总之闫鸣泰知道关外是凶险之地,袁崇焕已慨然允诺去关外,那就委他出去,他本人是山海监军使,理当坐镇关内的。“好,袁大人那就承乏了。”他随即站起递过一卷文书,“这是王再晋经略大人关于筑新城的批示,请过目。”
袁崇焕双手接过,展开细阅。
早先,王在晋委派分理军务主事沈綮,会同闫鸣泰,袁崇焕,邢慎言等出关勘察筑新城的地址,估计工料与完工日期。闫鸣泰选在觉华岛,袁崇焕选在宁远,邢慎言等迎合王在晋意思,一致同意选在八里铺。现在的批示是在旧城前八里铺筑新城。
闫鸣泰说:“批示的主要理由是:觉华岛、宁远均在关门外二百里,工料粮饷补给困难;若仓卒达虏来犯,派兵驰援鞭长莫及,八里铺离关门近,地势险峻,呼吸相应,可战可守,因此经台大人谕:觉华宁远之议俱罢,唉,八里铺筑城费银一百余万两,仅拓地二十里。”边说边用右指轻叩案桌,叹了一口长气。“经台大人谕旨遵违两难呀。”胖脸上闪出一丝讪笑。
袁崇焕倏然站起,面现愤色,将文书一推:“费银百万余两,仅向前拓地二十里,真是糊涂荒唐!”脱口而出,蓦地自觉失言,讪讪的不自然地落座。
闫鸣泰闻言,始也一惊,继而莞尔一笑:“老夫也有同感,也有同感呀!”无形中显出想法一致,替袁崇焕解脱了窘境;闫鸣泰不愧是官场老手,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情的伎俩。
袁崇焕心中感谢闫鸣泰的知己之意,随即说:“此事万万不能为,当具揭贴向首揆叶向高大人申诉,勿使百万余两银子虚掷尘土。”随后,站起告辞。
自从后金攻占广宁以后,明廷官兵畏敌如虎。左辅知道辽东经略王在晋着重固守山海关,他兵驻八里铺不仅是指挥游哨,侦察敌方动静,情况不妙时,则可退进关内。这是当时明廷官兵对辽东攻守的方针,他当然也不例外。
那天听说山海监军要来点校部队,他迎出营去。先是久别重逢,寒暄一番,接着就开展点校,结果尚差强人意。八里铺驻军分散在八个城堡,连绵分散近百里,往返路途险峻遥远。左辅挑选校尉马有功率领八名兵丁护卫监军。逐堡点校,到天启二年五月中旬已查完六个。在点校过程中虽也有浮报,吃空额、冒领、败坏军纪等罪行,但经过鞭笞,监禁等刑罚,已一一纠正。在袁崇焕看来,六个城堡的军风纪还算好的。根据闫鸣泰的意思,也不能立时求成,要慢慢来。现在只剩下铁场堡与落羊堡了。
在落羊堡点校时发现堡上驻军头目梁克诚有败坏军纪行为,不仅吃空名,贪污军饷,使全堡欠饷达三个月,而且在堡内强占民女,逼良为妾。查核以后,袁崇焕怒发冲冠,严斥梁的行为不是保民而是扰民。堡内驻军纷纷控诉欠饷,要求发还欠饷,严惩克扣粮饷的梁克诚。群情激愤,满堡鼓噪。而梁克诚素知监军无杀人权,只有上奏权,他又有至亲梁廷栋在兵部任职,可以为他斡旋转圜,因而万般狡赖,死不认罪。袁崇焕一则忧虑堡兵鼓噪生变,二则忿恨梁桀骜不驯,杀意顿生,虽然李二严、王予安再三示意擅斩不妥,他还是命马有功斩了梁克诚,补发了堡兵二个月的欠饷,一场风波始平息。杀了以后,袁崇焕感到擅斩不妥,深感不安。第二天正要转向铁场堡时,一骑快马驰到,送来王在晋手谕,召唤袁崇焕火速回到关内有要事商议。
当天,全部启程折回八里铺。袁崇焕向左辅约略说了落羊堡点检经过,并要左辅另派人接替梁克诚,左辅听了心中不满,不便当面顶撞,只是另备文向上告发。
袁崇焕当夜赶回关内,翌日就去拜谒经略大人,到了经略衙门,罗立递上手本。须臾一声请,袁崇焕被引了进去。
袁崇焕躬身迈步进入厅堂,迎面太师椅上端坐着王在晋。他快步上前欲行参拜大礼。王在晋站起身阻拦住,只接受半礼,然后先坐正,向左侧椅子一摆手:“请”,一面高呼看茶。
袁崇焕告谢坐下:“卑职在八里铺点校各堡驻军,得经台大人召唤手谕,即刻遄返叩安,并请钧示。”
王在晋年近六十岁,头戴六梁冠,身穿圆领红色官袍,两鬓花白,脸庞清瘦却显得十分精干。他端坐椅上注视着袁崇焕,微微笑着抚摩长须,半响,咳声嗽:“袁大人你昨天回的山海?”就询问起关外点校经过,以及所见所闻。袁崇焕恭敬地一一作了回报。
王在晋双目注视袁崇焕,其实并不专心在听,心里正想着一件使命,要眼前的人去担负,他能行么?
原来关外形势出现了转机。蓟辽总督王象乾年近八十高龄,却和林丹汗有些情谊。他用百万两银子贿赂林丹汗,表示亲善和好,以抚和西蒙古去牵制后金。努尔哈赤因为兵力不足,在西蒙古哈拉慎三十六部骚扰下,被迫退守广宁。而那些西蒙古说是助明抗击后金,还是不断掳掠辽人财物。游击左辅名为驻守中前,实际只在八里铺,不敢向东越雷池一步。为这原因王在晋与东阁大学士兵部尚书孙承宗商量,要左辅切实移驻中前所,辑抚流民,并且继续抚和西蒙古各部,徐图向东进展。这样须有专人前去监军,监军人选要文武兼备,胆略过人。
孙承宗着眼于袁崇焕,而王在晋却着眼于闫鸣泰,认为闫既是阉党中人,遇事不掠处事稳健,后因闫鸣泰已有朝命擢任辽东巡抚,为洽和兵部意见,同意由袁崇焕出任此职,然而顾虑袁崇焕疏略洒脱,一出关去巡视,既不奉朝命,更不辞朝廷。现在听他说在落羊堡擅斩校官,轻率鲁莽,浮躁专断。他真能承担这重要职守么?又不免踌躇难定,心里在盘算。
目今朝廷中稍有才干而能任此责者,闻说是去辽东边陲,无不视若鬼域,避犹不及。他考虑到这点才下定决心将此任务交给袁崇焕。
袁崇焕听说要他去监左辅军,进驻中前,壮气盎然,朗声应诺站起说:“卑职不才,谬承经台大人栽培,敢不受命驱驰,只恐才力不逮,有负重托,诚不胜惶悚,还请经台大人随时指示机宜,点拨进止为恳。
王在晋呵呵一笑,抚须默然,如有所思。半响开口道:“游击左辅久历戎务,此去你们要和衷共济力维时艰。西蒙古各部非我族类更须和睦相处,期为犄角。遇有他们掳掠人畜情事,可加劝阻或酌情吓唬予以驱逐,不宜大加追杀,坏了王象乾督台抚和的策略。这事有关边陲大局之安危,务必慎之。再者此去安定中前,徐图前屯宁远,用心不该限于一隅,要着眼以东,胸怀全辽。
袁崇焕凝神在听。
王在晋颇为满意,接着说:“今岁宜力修战具,选练士卒,备足粮秣,伺虏方之空隙出奇兵突击广宁。若此成功,可纾今上东顾之忧。袁大人好自为之呵。”
袁崇焕禁不住眉飞目扬,神色兴奋。几番张口欲言,等不到开口机会。
“然而,”王在晋语锋一转:“要记住,有收复全辽之力,而后庶可谈收复广宁,上述之突击乃在试我军力,扬我朝之军威而已,真要收复广宁,必有灭东虏之力,而后才可谈收复全辽。”稍一停顿。
袁崇焕乃乘机说:“为什么呢?”
“不然虽得之,必重复丧失,反而要丧失甲仗物资,岂不得不丧失么?”王在晋有些嗔怪袁崇焕之顽钝少化也。
袁崇焕心怀不服,遂言:“经台大人明示十分剀切,如此守关足矣,又何必去陈兵关外,卑职愚鲁尚祈晓示。”
“老夫之蓄意固守关门,非以关门为牢,划地为守;如以关门为牢,则决不会发兵中前,前屯。总之,须事事与朝廷意图相合,伺隙而动,相度以机,量力而为及视险而止。其个中奥妙,在乎于心而已。”王在晋自矜老谋深算,得出此十六字真谛,捻须微笑,暗自得意。
袁崇焕到此恍然大悟,深不以为然。但为了能出任监左辅军之职守,能有个驻守场所,还是违心说:“经台大人剖析得鞭辟入里,下官顿开茅塞,自当铭记。”
王在晋心想关外终日与西夷东虏周旋,稍有闪失,即有弃官丧身之祸,因此他怕袁崇焕心有悔悟,遂说:“袁大人此番去处,是安危叵测区域,既膺命赴任,就得始终如一,益厉忠贞,不可……”打了个哈哈。
袁崇焕听了不是滋味,乃抗声说:“卑职束发以来,即知君父之恩戴天覆地,耿耿此心可见日月,即奉命就任,生死依之。”
王在晋想这个闽广蛮子,胆壮心勇、拗强逞能。他的那句“给我钱粮兵马,我一人足守之”,虽是虚声狂言,却也难得的很,足以佐证他的果敢洒脱。于是内心有些喜欢他了。
这时袁崇焕却想起另一件事,他想王在晋高兴,何不当面提出其打算在八里铺筑新城的批示,是个不妥当的策划,只要详陈个中利害得失,经台大人可能会更改的。于是,他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王在晋一听,眉头上皱显出厌烦心理:“这事你们不是参与踏勘测定么?老夫已有批示给闫鸣泰并传知于你,噢,老夫忘了闫鸣泰已调任巡抚,可能你还未见到批示。批文由叶向高首辅奏请圣上恩准,并已拨发帑金二十万作为开工的准备金。这个已经定案了的,如何能再去反复呢?”
袁崇焕看到王在晋有不愉快态度,但还是说了“卑职昼夜思虑,终感不妥,还是更改为便。”
王在晋拉长脸,厌烦语调说:“老夫年届六十,已是耳顺之年,好话歹话什么话都能听,也是为政者择善而从的常事。你说,你说……”一连用了几个你说。
袁崇焕于是将宁远与八里铺进行利弊比较,接着说:“关外形势既已好转,东虏退守广宁就可筑城宁远,如此江山险固。山海至宁远二百里地俱为内地,不仅拓地广阔,且可辗转向前,随时徇图广宁锦州。”
王在晋不禁哈哈一笑,以揶揄口气说:“袁大人壮志豪图令老夫欣佩,只是我关内兵力犹感不足,只能勉强守御。西夷四十万插汉本可攻取广宁,这是王象乾督台大人初意。老夫认为插汉乃乌合异类,用来牵制东虏可以,用来固守城池则不可。再说倘偌广宁收复,则须贮存甲仗、辎重、粮秣与物资,若再弃守,则所贮之物又拱手让敌,与其如此,倒不如不去收复。”
袁崇焕露出惊愕眼神。
王再晋断言说:“要收复广宁等地,则必须有收复全辽之军力;同样,筑城宁远也必须能确保,否则宁可不筑。”王再晋于是将人力不敷,军力不足,粮秣难于输送,材料供应困难等又罗列出来。
任凭袁崇焕婉转劝说,说得唇焦舌烂,王在晋还是将头摇得如拨郎鼓,并说:“有人说我王某懦弱畏敌,没有恢复全辽之大志,更有人当面赞成筑城八里铺,却在背后说三道四,不如你袁大人还光明磊落,当面请老夫进一步研究斟酌,敬谢明教。不过老夫此意已决,再不回头!”
袁崇焕语不投机,王在晋已有逐客意思,就告辞出来,直奔闫鸣泰府邸,他们快有三个月未见面了。
闫鸣泰见到袁崇焕到来,笑容满面说:“袁大人鞍马劳碌奔走关外,为国家整军经武,载誉归来可喜可贺。”将袁崇焕迎入花厅,寒喧毕。一时不便开口询问袁来目的,只是闲谈些关外天气与琐闻。
袁崇焕见闫鸣泰春风得意,脸庞泽润与过去山海监军副使任上不尽相同。站起,拱手过额:“恭喜大人荣任抚台,卑职特来拜贺”,作下跪姿态。
闫鸣泰赶忙拦住:“仕途浮沉乃我侪经常所遇,浮亦莫贺,沉亦莫嗟,处之坦然可耳。”说是这说,心下高兴,哈哈大笑起来。
袁崇焕说:“这次在关外,左辅为人端正与在下相处融合,其所辖各堡军队士气低落,极须振作,主要是粮饷拨发稽迟,甲仗陈旧待更换,营舍残破待修等。因此官兵们整天为衣食宿处操心,不能专心骑射操练,影响士气最为严重。”
“弟台所陈极是,我身为抚台责无旁贷,惟因就任伊始,万事待为,不克措手,奈何!”此事闫鸣泰轻描淡写的带过,将话一转道:“游击左辅各堡是否已稽核完毕?各堡民情军纪如何,是否融洽?”
“左辅所辖除铁场堡未及点校外,其余七座俱已完毕。落羊堡把总军风纪不良,他克扣军饷达三个月,并浮报冒领,逼良为妾,堡内官兵无不怅恨入骨。”就将经过细节,向闫鸣泰描述一番。
闫鸣泰一拍案桌:“败军乱纪,论罪该斩。”
袁崇焕接着说:“卑职自知此人该斩,但监军无擅诛之权。全营官兵鼓噪汹汹,要求发还欠饷,斩杀把总梁克诚。而梁克诚狡猾耍赖,一味倔强,营外又噪声日剧,卑职深恐激发事端,遂令斩决示众,补发欠饷二个月始全营稳贴。”
“你真将梁克诚斩决示众了?”闫鸣泰脸容乍变。
“卑职深知犯了专擅之罪,悔恨已晚,忿懑气盛,不能以静处事,铸成此错。”
“你可曾专文禀报兵部?”
“回关时已面告左辅,嘱其处理善后。”
“回来后与谁议论过此事?”不满袁崇焕的回答。
“刚才去拜谒王在晋经略时,曾提及专擅之过错。”
“他听后态度呢?”
“听而不闻,只与下官谈论西夷与东虏之事,但脸色似有惊诧。”
闫鸣泰手扶茶盅停顿下来,在沉吟。他想王在晋是经略,专管戎务军机。监军专擅杀人只有兵部或巡抚可查问。他是老奸巨猾,当然不会评议的。
“你是否因为斩了梁克诚才返回八里铺进的关?”
“是王在晋召卑职立即返关,有事委托商量。去后,始知要卑职去中前监军,监左辅的军。”
“噢,我和王在晋曾计议过这事,他大概器重弟台,要你去赴任,可曾允诺?”
“卑职敢不闻命,准备即日启程。”
“弟台为人果敢,文武皆备,忠于社稷,本官是十分钦佩的,经台大人可谓识人。不过目前前屯和中前还是兵荒马乱,敌我错综之区,确是严峻险恶,弟台端要十分谨慎。这是固疆圉、舒圣忧、立功名的好机遇,务盼好自为之。”袁崇焕感激他的关心。
闫鸣泰抚须微笑,瞧着面前的袁崇焕不言不语。袁崇焕一时想不出话来,室内空气刹时静谧下来。厅外鸟雀的啁啾声,清晰地透进室内。
稍息,袁崇焕终于开口了:“抚台大人,这次卑职鲁莽,铸成专诛大错,悔恨不及。待下官一到中前,即上条呈,自请处分,即此告辞。”躬身长揖,举步欲行。
“且慢,”闫鸣泰“唉”的一声长叹。“鲁莽从事铸此大错,人孰无过,改了就好。弟台耽心军营激变,不得已而斩决犯官,情在消泯肘腋之变,有可恕之处,不过王法无情,官民同罪。老夫待罪巡抚之前与弟台同在关内外任监军,分别稽查军营,同负职责。所以本官亦难卸干系。”他张目注视袁崇焕说:“你上任将落羊堡处理经过据实行文来本府禀报,待本官尽量从中美言周旋。申详日期不妨倒填月日,以明出事后即发。”
袁崇焕大喜过望,边行礼边说:“卑职不才,烦大人操心,没齿不忘。”
闫鸣泰先示以恩,然后以教训语气说:“弟台质地聪明,又具才干,颇受朝廷器重,但练气不足,戒骄不够。古人说得好,淡泊明志,宁静致远。遇事沉着,声色不变,才是做一番大事业的人。要知道仕途岖崎,仕途蹭蹬,沉沦一世者代不乏人。究其原因都是气浮乱性,焦躁败事。你上任不久,即擅权专戮,若再不警惕思终慎始,徒挟果敢之心,恣意肆为,则哪种事不敢犯,哪类祸不敢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要戒之慎之呀!”
袁崇焕脸红耳赤,神态局促,欲言又止者再三,最后迸出一句:“谢抚台大人教诲,铭感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