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行》月黑风高

77、思卿番外

　　当那个人回头来找他的时候，第一眼便认出来他。
　　你……你是静茹的儿子！
　　那人的手微微抖着，眼神和语音都带着恰如其分的急切和惊喜。

　　他微皱眉，眉眼间是同样恰如其分的疑惑：阁下是？
　　那人凝神他良久，然后幽幽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跟你娘长得很像。

　　他的话意间，带着深切的怀念与惆怅，他的眼神中，透着无尽的懊悔与歉疚。
　　他凝望着他，眼中慢慢泛起一片水雾，终于再难克制伸手颤抖着摸上他面颊：我儿……

　　我儿。

　　他等了二十年，等到一身伤痛满心疲惫，终于等来了这一个人，终于等到了这一句话。

　　得知真相的那段日子，最难过的那段日子，不是没有恨过没有怨过，但是依然还是想要亲口问一问那人，这么多年来，有没有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有没有想过他们念过他们，有没有曾经后悔过当年所作所为？

　　如今，亲眼见到他，自己终于知道答案。

　　他流着泪，满面哀痛地说，卿儿，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子，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得一日安宁。

　　你相信吗？

　　你相信吗。

　　明明是很容易相信的。那个人，话语是那样的真诚，神态是那样的真诚，连眼神都是那样的真诚。

　　眼前这个人，骨骼精瘦神清气爽，年近半百却似而立刚过。
　　他流着泪说他一日不得安宁，你相信吗？

　　他很想相信。如果相信了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少痛一些。

　　他不想恨任何人，因为，曾经亲眼见过仇恨怎样将一个人扭曲变形，看着那个人怎样毒打虐打一个无辜的孩子，看着那个人怎样每日每夜地抱着他忏悔认错。那个时候，他就跟自己说，思卿，这一生，你都不要恨任何人。

　　为何非要逼他呢。

　　那人好好地活着，这么多年想必是日日美食夜夜安寝——有没有一日想起那些因为他的过错而受尽折磨最后死去的人？
　　毫不歉疚就算了，为什么还不满足，为什么非要回来，为什么不让他就带着那样的爱与恨，最后卑微的一点幻想活下去。
　　为什么做戏不做得更完美一点，如果把自己弄得面黄肌瘦狼狈憔悴的话，他愿意像个白痴一样自欺欺人永远不去追究。
　　为什么连欺骗自己的机会都不给。
　　为什么非要逼他恨他。

　　所以事后，当李天夏貌似不经意地暗示出此行的目的：想要借助霍家的财力竞选武林盟主，自己一口便应下。

　　武林盟主，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高位。坐在那个位置上，名誉财富都牢牢握住手中，可说是呼风唤雨尊贵非凡。
　　然而，底下又有多少双眼睛贪婪地盯着，你必须小心翼翼步步谨慎，稍有差池便万劫不复。明枪暗箭，阴谋算计，勾心斗角，厮杀争斗。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名利权位是会上瘾的毒药，一旦沾染上就再难摆脱，你会慢慢失去自我，人心的善与真一点一点被它蚕食，最终尸骨无存。

　　如果你爱一个人，给他这武林中最高的权利地位。
　　如果你恨一个人，给他这武林中最高的权利地位。

　　不管是爱是恨，他还了生育的恩，报了辜负的仇，以后就与此人再无瓜葛。

　　他的出生，是一个人的痴傻，两个人的过错，三个人的苦痛。
　　亲娘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爱，养父努力过却仍然无法爱，亲爹是从头到尾都没想过爱。
　　活着，是为了报恩跟还债，连名字，都只是一个人思念另一个人的证明。

　　如果没有遇到过那个人，大概就会一直这样孤寂地活着，然后死去。

　　那一日有人拦轿，他原本无意纠缠。她大概不知道，作为洛阳首富，这类落难孤女，卖身葬爹，强抢民女的戏码他每月起码能遇上个四五次。
　　可是掀帘的时候，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双眼。
　　那时他跟自己说，留下她是因为，他们是一类人。那眼中的淡漠孤寂，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可是，她含笑看着他，那双眼清明湛亮，便像是满天耀眼星辰。
　　她安安静静立在他身侧，眼眸流转温柔似水。
　　她拔剑冷漠相向，黑眸如两湾不见底的深渊，要将人的魂都吸进去。

　　内力反噬重伤昏厥的那一瞬，看着那双眼中的歉疚与心痛，他心中恍恍惚惚想到，是不是……其实从第一眼见到……
　　那个有着一双骄傲又淡漠的眼眸，那个倔强又温柔的女子，从第一眼见到，他便再回不去那个心静如水的霍思卿了。

　　他用了七天的时间爱上一个人，七个月的时间救活一个人，七年的时间守护一个人。

　　那个人，却只说了七句话而已。

　　她说，我并不想要你的命。

　　她说，跟我回慕容山庄吧。

　　她笑说，若是将来我不能再当九少的侍卫，我们就去平西镇摆个摊子卖茶，岂不是也很好？

　　她说，思卿，你说我们是不是前世就认识，所以今生才这么投缘。

　　她认真地说，思卿，我已经错过一次了，不想再错过第二次。

　　她哽咽着说，我好欢喜，看到你眼睛没事了我好欢喜。

　　她抿唇一笑：思卿，然后眨了眨眼，又道，相公。

　　龙凤烛下，那人眸光流转明艳不可方物。

　　他眼角便微微湿了，轻声道,阿苏，我很喜欢。你……可以再唤一次么？

　　她心中一时甜蜜又酸涩，半晌长指温柔抚上他面颊，笑嗔道，傻瓜！

　　恩。他柔声应，轻揽她入怀。

　　她依偎在那人胸口，原是想笑，眼中却不知为何落下泪来，环着他的手臂不由收紧，哽咽道，傻瓜……相公……相公……

　　从今往后，他爱听多少遍她便唤多少遍，就这样唤一生一世到天荒地老。

　　思卿，相公，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