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行》月黑风高

45、旭日山庄

　　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满室清辉。有一道飘忽的影子进屋，蹑手蹑脚走到床边。
　　床上那人酣睡着。小脸在月光下红扑扑的，像是想让人咬上一口的红苹果。
　　来人掀开被子，小心翼翼翻过他的身子。他受伤的地方已经上过药，掌印还是没消，赤红的一片有些骇人。
　　很疼吧。他也不想打他，只是——他没经过自己的允许就跟楚梦云出去玩，当楚梦云哭着回来说瑾安失踪的时候，自己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
　　但那丫鬟说得对，其实不关瑾安的事。他一向都很乖巧懂事，从来不会违背自己的命令。是自己当时急火攻心，有点不分青红皂白了。
　　看来从今往后，绝对不准楚梦云再接近瑾安了。这些年瑾安基本都是由他或者九妹照顾，连这山庄名义上的夫人梁灵秀他都不放心。只有这楚梦云仗着是梦诗的妹妹，瑾安的姨娘就有些不知分寸了，而他一向顾忌着楚燕修的面子也不便多说什么。
　　她平常嚣张跋扈也就算了，这次竟然搞丢了瑾安——真是不可饶恕！
　　江傲炎面上闪过一丝暴戾之色。这些年来，楚梦云和楚燕修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他一直很清楚。他们爱做白日梦就让他们做去吧，但他江傲炎的妻子，江瑾安的娘，旭日山庄正牌的庄主夫人，只能有一个人。
　　他混迹江湖多年，见过的人多了，就算是姐妹又怎样？也不一定会待瑾安如亲生。
　　只有一个人。表面看上去精明阴狠，实际上是个千年难遇的大傻瓜。
　　为了救别人的孩子，可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她曾说过，傲炎，若我们有孩子，第一个孩子，让他从了向家的辈份好不好？他还跟着你姓，就叫江瑾安。我只想他一辈子平平安安。
　　瑾安是他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不是她的孩子，却是她用性命救回来的。在他心中，早就将瑾安看作是她的孩子了。
　　他从来没有说过在乎她，甚至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一直以来只有交易和利益。
　　所以在悬崖下，她才会有那样的眼神，平静，解脱，再无依恋。
　　那样的眼神，总会让他在午夜梦回时惊醒。
　　他等了整整六年，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可是他相信，她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回来找他。
　　如果没有勇气与他相认，那么在听到瑾安的名字时，是不是可以明白他一直没说出口过的感情？
　　虽然他从来没应答她，但是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如此清楚。

　　江傲炎掩门而出，正有人从走廊另一头走过来。
　　他二人在走廊中间相遇，苏波面色便有些尴尬：“江盟主。”
　　他平和道：“苏姑娘，这么晚了还未歇息？”
　　“呃……”她提了下手中的篮子，解释道，“这是白日里买给小少爷的，我也用不上，所以——”该死，她还特地挑了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过来，谁知道还是遇上了。
　　江傲炎微微一笑，有礼而生分：“苏姑娘有心了。小儿已经入睡，你不介意的话，我明日代你转交吧。”
　　她很介意！东西一到这人手上，准是转头就被毁尸灭迹。刚才用晚膳时就听庄中的丫鬟说，江傲炎对这个儿子疼爱得很，基本不准他接触外人。更糟糕的是——白日里自己没控制住情绪跟他闹上，估计此人现在已经对她有心结了。
　　她与江傲炎同盟多年，没人比她更了解他。他疑心重，表面很容易相处，实则戒心甚重。而一旦有了心结，就很难解开。
　　看来，只得下贴猛药了。
　　她想到这里，神色一扫先前窘迫，坦然道：“江盟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山庄后花园的凉亭内。
　　江傲炎伸手替对面那人斟上茶，开口道：“苏姑娘，此处很隐蔽。你有何话不妨直言。”
　　“谢谢。”她捧起茶杯，小啜一口。
　　“江盟主，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苏某，对你半点意思都没有。”
　　江傲炎闻听此言也不由面色诧异，半晌轻咳一声：“苏姑娘何出此言？”
　　苏波淡淡笑道：“苏某只是将可能发生的误会防患于未然。如果江盟主认为苏某白日里的冲撞是想博取你关注的手段，或者是想借机对小少爷示好之类，那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当然，”她又抢先截住江傲炎想说的话，“或许是我多心了。只是我觉得，如果一开始就能将所有的事都开诚布公说清楚，也就省得产生不必要的嫌隙。”
　　江傲炎难得有这样神色不自如的时候，沉默半晌才道：“江某绝无此意，苏姑娘不必多想。”
　　苏波挑眉，看他这神色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果然有这想法。
　　她又饮一口茶，老神在在道：“也许江盟主会觉得苏某不自量力，其实，以江盟主的眼力应该可以看出，我并不单纯是慕容世家的丫鬟。”反正白日里已经让他起了疑心，不如自己主动坦白，一来以示真诚，二来也省得他去瞎猜。
　　“我是因为欠了慕容四少一份人情，再加上与我夫君吵翻，所以才自愿入慕容世家当丫鬟一年。此事请恕我不便详说。今日在黎城忍不住维护小少爷，也是因为……”她顿了顿，“因为他与我那夭折的孩儿是一般大年纪。一见到他，便好像见到我那夭折的孩子，说不出的亲切。”
　　江傲炎眼眸深邃看着她。
　　她自是泰然处之，因为本来所说就是九成九真。
　　“江盟主，如果今日对你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但我可以对天发誓，此刻所说皆是千真万确。”
　　她说完，江傲炎却只是沉默，似乎在思索她所说之话。良久突兀道：“苏姑娘介意陪我喝一杯吗？”
　　苏波微讶，很快明白过来他说什么，面上便歉意笑道：“抱歉，江盟主，我不好杯中物。”
　　“是吗？”他淡淡笑，不以为然，“那人生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她莞尔：“对我来说，一杯清茶，一碟糕点便是乐趣。这样的乐趣也是很多人体会不来的。”
　　他闻言浅笑。那笑容在月光下看来却有几许落寞，视线落在她右手手腕上：“姑娘这个手镯，与我曾赠送给一位故友的很相似。”
　　“哦？”她面上恰当做出惊讶表情，“这手镯是我今日逛市集时所买，盟主若喜欢，送给你好了。”
　　江傲炎摇头：“也仅仅是相似，其实细看并不同样。”
　　“苏姑娘，你早点回去休息吧。瑾安一般辰时用过早膳，你可以那时候去找他。”
　　她有些意外，随即惊喜道：“谢谢！”看来她这贴药真下对了，药效相当之好。
　　“江某先告辞。”
　　“盟主请。这处夜景不错，我坐一会儿再回去。”

　　江傲炎颔首，走出亭中不远，忽然又驻足回首看去。
　　那女子还独自坐在原处，持杯饮茶，神色悠闲。一举手一投足，都有股子说不出的优雅。
　　他怔怔看着，恍惚中，那道身影似乎与记忆中的某处重合了起来，——他推开门，那人总是在窗边坐着。一腿翘在栏杆上另一腿盘着，手中提着酒壶。从头到底都是很豪放的姿势，却莫名给人一种无比优雅的错觉。
　　刚才在月光下看着对面那人的眼，他几乎要以为——她回来了。
　　明明是完全不同的长相，却为什么有那样相似的一双眼眸？而这世上，他原本以为，除了她，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敢用那种口气跟他说话，也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让他感到手足无措。
　　甚至连偏目说话的神态，举手投足的动作，都这么相像。
　　这么相像，这么地相像。
　　却不是她。
　　样子不对，声音不对，喜好不对，——或许这些都可以改。
　　可是，她看着他，那双相似的眼眸清澈无波，真挚坦诚。
　　她说，江盟主，苏某对你半点意思都没有。

　　他慢慢阖上眼。
　　不是她。绝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