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满空山花满天》鸢天

11、凝霜门·山月不知心中事 4

　　凝霜门很少有客人的。

　　嗯，好吧……其实，凝霜门很少有人。

　　大多的游医都在四处施医救人，其余的弟子都还在专心研究医学。至于上门求医的人，谁会有心情留下来大吃一餐啊？

　　于是，当除了甜点之外吃不了多少的双净、任何东西都可以吃的玄生、以及因为没有自己的美女随从相伴而吃不下多少饭的澈水来到大厅的时候，看到的是因为终于可以好好展示自己身为门主的风度和好客而兴奋异常的慕容槿，以及堆满食物的宴席。

　　一顿饭在奇怪的气氛下进行着。

　　一边是互相恭维敬酒的慕容槿和玄生，两个男人明明说着赞美和谦虚的话，偏偏又长了一张和所说的话恰恰相反的脸。慕容槿虽然说什么“江湖流言不可信，在下并非华佗再世”，但面上表情分明是“啊啊啊啊，我很厉害我很厉害吧，赞美我啊赞美我啊！”；而玄生则是抱拳说着“阁下不必自谦，门主的确见多识广，英明果断……”，而脸上却是一副“丫的你烦死了你！”的样子。

　　叶双清沉默地吃着饭菜，很是严肃的考虑要不要让妹妹远行，嘴巴里的醉鸡爪子已经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了还浑然不知。

　　澈水是埋头大吃特吃，一路上的干粮把他的礼仪和风度全都消磨光了，周围都是被扫光的菜盘子。

　　唯有在他旁边坐着的双净，非常认真和努力地吃着晚餐，时而鼓着双腮抬起头来看玄生一眼，又马上满脸痛苦的低下头去和碗里的饭菜作战。

　　好不容易把被宁都和安行规定的饭量都吃完，旁边的澈水也正好撑的快吐了，两人往上座看了一眼，见那两个男人依旧推让敬礼，桌案上的酒杯满了又满。他们相看一眼，很有默契地双双退了出来。

　　外面春夜微凉，空气清爽。

　　凝霜门所在的山谷不如七石门，景色为柔情细腻的山水深谷，这里抬头低头皆是磅礴大气的画面。头上是无边无际的星海夜空，脚下是万壑千岩的云海山峦，真是五峰高阂日，九叠翠连云。
　　双净抬头，见天边一轮银月，弯弯尖尖的挂在半空，虽是皎洁透澈，柔光温和，却仿佛勾在了心上一样，有点微微的疼痛。才刚低低叹了口气，身后已有一件仍有温暖的外衣披在了自己肩上。

　　“若天沙还在世的话，你这样不照顾身体，恐怕又要被她骂了。”澈水也抬头看着满空的繁星银月笑道。

　　双净不语。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空山万灵。

　　山径通幽处，有细碎的流水声，昆虫声，鸟叫声，纷纷忽远忽近的响起。

　　行冲薄薄轻轻雾，看放重重迭迭山。

　　分明就是静谧和平的夜晚，却可以隐约地感到，仿佛有什么即将撕破这和平和宁静，如巨浪一样的卷来。

　　他们两人都有这样的感觉。都知道，这场平常不过的寻药之旅只不过是烟雾一样的障眼法，有什么蠢蠢欲动的阴谋或纠纷，正在慢慢地逼近。

　　一旦出了凝霜门，只怕又会被卷入一场暗暗形成的风波，恐怕，半月城，凝霜门，七石门，重重楼，都脱不了关系。

　　对此，澈水淡然一笑，双净若无其事。

　　“那天的刺客，有打听到了什么吗？”忽然七石门门主淡然问道。

　　“未能。我就说那小子啥都不会说的嘛。”澈水轻轻折下了一朵花，漫不经心地嗅着地答道。

　　“嗯。”双净什么也不表示，清亮透澈的瞳目反映着月光夜色，忽然就有了一种矜贵和冷漠的感觉：“真想知道，半月城又在打什么主意呢？”

　　旁边的人闻言，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花，脸上的微笑渐渐收敛，有冰冷的气息慢慢蔓延。

　　不过双净笑了起来，歪着头看向他：“可能，只能委托一个地方了吧？”

　　澈水愣了愣，然后又笑开了：“你是说，天下栈？”

　　“呀，那是啊。”双净眨眨眼，扳着指头道：“哪，从我到重重楼的那天开始，应该也过了十天了吧？你应该没有闭锁消息，所以呢，从消息传出去到现在，天下栈应该已经行动了，如果我明天下命令和聘金的话，他们应该很快就有答案给我们了。最多……”她算了算：“月底就可以知道是谁了。”

　　“嗯……”重重楼楼主点头，但还是抱着疑惑：“不过，七石门有那么多钱么？”

　　“呀！钱不是问题，钱不是问题……”双净连忙摆着手说道。就在澈水觉得七石门好厉害果然名不虚传啊，百年基业传下来到现在都还有很多本钱真是不容易啊的时候，她冒出来一句：“……因为我是在重重楼被刺杀的嘛，这钱当然该你付。”

　　澈水当场石化，想想天下栈的价钱时，终于忍不住掩面了。

　　天下栈，为“天下第一客栈”的简称。是江湖卖情报的地方。

　　据说，四海中的任何风吹草动，江湖中任何大小八卦，天下栈都知道。想要得知消息的，只需出钱即可，但天下栈肯不肯卖，那倒是另外一回事了，世外恩怨甚多，黑白两道想要打听的事情，不是件件都可泄露的，天下栈在江湖鼎立百年，自会把握分寸。

　　“阿澈，你是否觉得我很傻？”片刻沉默之后，双净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现在来问我的意见又有什么用啊。澈水原本想要这样回答，但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忍不住揉起了眉心：“不会，我不觉得。”

　　分明是没有思索就给于的敷衍答案，但双净还是松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的外衣，有点不敢看向澈水的低下了头。

　　微风飘来，黄昏时开放的花，都纷纷吐出了蕊心清香。

　　身后有酒杯相撞的热闹声音传了出来，看来连双清也加入了酒席。

　　“但是，之后要怎么办呢？”澈水轻描淡写地问道，抬气头来，看到的是千年不变的银月，温柔皎洁地撒在空灵的山峦之间。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看着眼前的景色才发现，其实他们这么的渺小。

　　“找到了幽瀛草，然后呢？玄生会不会在此途恢复记忆，我们完全没有把握呢，小净……”不复如往的嬉皮笑脸，澈水似是平静的劝声下，是掩饰不住的担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没有心力去再次接受如上次那般的损失了。

　　他们已是满心苍凉。

　　重重楼和七石门多年不理江湖事，并非力量衰落，而是因为，物是人非，他们每次都是欲语泪先流。玄生失忆，双净重伤，天沙惨死。澈水每次想到都心惊胆战，仿佛还可以看到天沙从高楼负伤坠下，双净挨掌喷血，还有玄生昏迷不醒的情形。

　　他们都输不起。

　　“但是，如果不这样……阿澈，这次任玄生回到半月城的话，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双净低低说道：“半月城所在的地方，连天下栈都找不到……我的回忆……都快模糊了……我以后想他的话，画面都看不清楚了怎么办？”她越说越小声，到后面几乎听不清楚飘渺在风中的话语。

　　澈水不语。

　　如今君心一朝异，对此长叹终百年。

　　这世间情字，最终逃不过一个痴字。然而局中者虽痴，他们这些旁观者，也陪着陷了下去。

　　若来的是天沙，他亦会这样，义无反顾的追去吧。哪怕，她回忆和心里没有丝毫关于他的点滴，也是会这样奋不顾身地走在她后面，为她撑起一片天。

　　他是这样，双净也是这样，如今若是换成玄生或天沙，亦是如此。

　　天下就是有这样的一个人，会让你在整个缤纷五彩的世界中唯独看他，在万里江山之中寻找着他，在茫茫人海之中等着他，在海枯石烂的岁月里静静陪伴着他。

　　双净遇到了玄生，他遇到了天沙，于是，天涯海角，他们追逐着他们而去。

　　飞蛾扑火，化成灰烬也心甘情愿。

　　“没关系的小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坚定的响起，眼前看到的，仿佛是昔日天沙的温婉笑靥，他有点恍惚地微笑起来：“我会陪你去的。”

　　“哎？”双净惊愕地抬头：“……什么？”

　　“呀，你忘了么？以前我说过，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的吧？”似是有点不好意思，澈水连忙撇头咳了一声答道。

　　澈水和双净，其实相识的很早。

　　还未是重重楼和七石门的继承人分别在习武的时候逃了出来，相遇于河边的一场打斗，少年被少女摔到了河中，满身湿透的站了起来，却没有丝毫的生气或者愤怒，反而笑意朗朗，哗啦地一声反手挥了一大浪过去，透着阳光笑道：

　　—很不错啊这次，真的很好玩呢。—

　　—那是啊，七石门有我才不会那么无趣啊啊啊啊— 少女笑着泼水答道。

　　—以后我出来闯，就一定去找你，跟着你肯定有好玩的事情发生。—

　　—呀，癞皮狗一样呢……— 双净笑着躲过澈水丢过来的一块石头，却站了起来，眼睛在水波打反映下一闪一闪的，仿佛粼粼发亮。她回头笑道：—也好，我们就一起去打天下吧。—

　　一起。

　　打天下。

　　双净抬头，看到的是澈水充满笑意的眼眸。

　　她忽然也就笑了。

　　仿佛，时间倒流，又是一去不返回的少年时光。

　　脚下，是千里路，是万重山，河水滚滚，流向汪洋大海的未知道路。

　　转眼，流年懵懵懂懂急冲驶过，其中有死亡，有离别，有遗忘，也有伤痕。

　　然而绕了一大圈，当一切重来，又再次站在出发点的时候，身边仍然是此人，说，我愿意和你打遍天下。

　　忽然就勇气百倍，全身都是力量。

　　原来我们穿过岁月，哪怕洪流凶猛，也有你站在我身边。

　　就如重重楼，永远都在七石门的身后。

　　还好，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