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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小金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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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翠红惊叫一声,想快步上前把自家姑娘扶下来,又提着装药食盒不敢乱动,生怕撒了汤药,正踌躇着,雯萱已经把自己想要的那个木匣扒拉进了怀里,稳稳当当爬了下来。
“大惊小怪什么呢?快来帮我把它放到床上去,这东西怪沉的。”
翠红答应了一声,轻手轻脚把食盒放在小桌上,又往里推了推,才上前抱起木匣放在床边。
钟雯萱的生母文氏是文家四房的次女,嫁妆不算丰厚,没有田地房契,大项里只盘了一间铺子并八百两银子陪嫁。文氏没有儿子,过世之后钟老爷处理文氏的嫁妆,主动把陪嫁来的铺子和压箱银都归还给文家,衣裳和器皿多数随葬,金玉首饰本就不多,心爱之物都入了土,只留下几件给自己做个念想。
文家叹钟家善学为人方正,留了百两银子给大姑娘添嫁妆,那间铺子分给文氏胞兄,雯萱的大舅,做织品绣品的生意,给大姑娘入一股,每月从这店铺的账上定额分一两银子送给她。
文夫人教外孙女钟雯萱,要她在后母进门以后看紧银子省着花,攒到日后做嫁妆。小姑娘把文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却没学会过花银子。每年年节收的几两红包,钟老爷这年上任前留下今年的四十两银子家用,几乎所有银子都存在这只大木匣里,八年多百来月过去,拋去针头线脑甜嘴等零花,匣子里除了两个五十两的银元宝,四个十两的银锭,还攒下了九十颗一两一枚的鸡窝银饼……
整整二百三十两银子!
除了翠红,钟府里谁也不知道小姑娘悄悄养成了一副守财奴的性子,每天睡前都要把这只木匣子扒下来数一遍才能睡得着。她常去文府走动,见识过文府的富丽堂皇,文府小姐穿得鲜亮,吃得精细,文府得脸面的大丫头穿戴都比自己强些。
文老夫人每季给做的一套衣裳,就是为了让她去文府的时候能看起来体面一些,除了去文府,只有试穿的时候能穿一天,其他时候怕穿坏了旧了,根本舍不得穿。
没娘的孩子早慧,她深深地羡慕着文府小姐的华服美食,却也深知自己是钟家的小姐,钟家供不起她那样的生活,也不可能供她,只能把羡慕和渴望深埋起来。小小的姑娘最大的念想就是把嫁妆存多一些,等未来能嫁个好人家,过上像文府那样富足的好日子。
若是,若是长大了,能嫁到文府,天天伴在外祖母身边就再好不过了……
傻孩子,怎么能够呢?文府四房再不像长房那般家大业大,也有个五品官身顶门房,钟家这一代的钟老爷接连守孝导致官路不顺,下一代的男丁依旧单薄,唯有的一个弟弟钟文山才五岁,还不是打一个娘胎来的,单凭着文老夫人一点惦念,并不能让文家掌权人有亲上做亲的打算。
雯萱像原来的小姑娘一样把鸡窝银锭挨个摸了一遍,有些心疼。明明是个主子小姐,从小没有娘亲疼宠,亲爹也无暇顾她,只有外祖母偶尔的照拂,倘若不是生在上下简单不愁吃穿的钟府,而是生在大户人家或是小门小户,不知道要受多少欺负。
到底还是没人照料,在这个时代里,夭折的孩子比难产的妇人还多,本来身体就不结实,一不小心伤风发热,小姑娘就没了性命。
雯萱拧眉叹息着从匣子里取了十五两银子出来,看在翠红眼里像是做下十分艰难的决定一般。
“又是一年春了,”雯萱一面叹,一面拿帕子把银子取出来的银子包着放在枕头底下,又把匣子锁上,钥匙放回床头的暗格里,“将它放回去吧。明天一早取饭的时候去给张大娘说一声,叫她得了闲来我这一趟,我有事要叫她去办。”
说完,雯萱自顾去喝药。翠红一向听什么是什么,也不多问,反正主子也不爱多说,便答应了一声,把匣子放好关上柜门,雯萱已经皱着脸喝完了一碗苦药水,连碗底一层带渣的药汁也咽了。
翠红想起自家主子前两天昏睡的时候还哼哼着难受,这会儿才肯学乖喝药,心里竟有些欣慰,乐滋滋地收拾药碗送回厨房,又提了热水来,铺床塞汤婆子,帮着雯萱拧热帕子擦脸擦手擦脚,伺候雯萱睡下,她才拿剩的热水洗脚。
雯萱看着她忙活,架子床里,床下脚踏外还有不到三尺宽的空间,自己上辈子也曾在这里睡过守夜,翠红却没有轮值替换的人,夜夜都窝在这。她的被子在床头梳妆镜搭配的方椅里,垫褥在脚踏下面,不算太厚,却压得硬实,太厚了塞不进这些犄角旮旯里。
钟家夜里不留灯,省油。雯萱在一片漆黑里合着眼,虽然睡了一下午,但身子还沉,脑子里也迷糊,一边听翠红逐渐平稳的呼吸,一边回想着前世种种,不知不觉也眯着了。
一夜好眠,第二日醒来时,雯萱明显感觉到身子没昨天那么沉重,精神也好了许多,想来那药汁子除了助眠,确实是有些作用的。
翠红起得早,被褥已经放回犄角旮旯里,正在门外与一个妇人小声说话:“待姑娘醒了还要穿衣洗漱,要吃饭吃药,大姑姑何必这么早跟过来?”
那妇人想来就是张大娘,钟府下人就那么几个,基本都连着亲,张大娘就是翠红的亲姑姑。张大娘接了话,声儿不算小:“你这妮儿小时候倒还机灵,现在怎么就长笨了?在主子跟前还不得多动动脑子?主子有吩咐,咱们做奴婢的就该早早来等吩咐,可不能叫主子等咱们。再说了,我帮着你把饭和药一道提来,不还省了你再跑一趟?”
钟雯萱清了清嗓子,张大娘晓得她醒了,掀了毡子就要往屋里闯,翠红记着陈妈妈教的规矩,赶忙将她拦下了:“大姑姑别急,主子的屋子可不能随意进,等我回姑娘一声再叫你进来。”
张大娘倒也听她的,应了一声便乖乖在门外等着。翠红快步走到床跟前,钟雯萱已经趿了鞋,坐在镜前拿梳子顺头发。
小姑娘没享过锦衣玉食,但从小也没做过活,掌心薄软,手指纤长,只是皮肉不够饱满细嫩,一头发丝细软枯燥,还是养得不够精细。
钟雯萱将梳子递给翠红,翠红如往常一般,给她打了个麻花辫垂在身后,再给她递帕子净面,帮衬着穿上衣裳,收拾妥当后,钟雯萱才在桌前坐定——面前还是一盅温热的鸡汁粥,配了一叠酱菜。
吃完粥,又吃了药,翠红收拾了碗勺,钟雯萱才叫张大娘进来。按着文府陈妈妈教的规矩,翠红叫她跪,张大娘想着,就当跟老爷回话一样,顺势便跪下磕了头,嘴里说着:“请大姑娘安!瞧着姑娘面色好,估摸着身子是快好了,可叫咱们放了心了!”
“叫你们劳心了,我吃过几副药,感觉身子一天比一天舒坦了——起来说话吧。”钟雯萱靠坐在椅上,思索着前几世自己伺候的主子模样——声音细细的,话也说得慢些。张大娘还当要和老爷回话一样跪着说完,这时听她叫起,忙应了声,笑呵呵的站起来,还拍了拍膝盖裤腿上的灰土。
“父亲上任时留下话来,叫我拿着银钱,张大娘你守着厨上用度,不够使了便来找我取。父亲过了正月十五赴任那天,张大娘来找我拿过四两银子,咱们府里上下十几口人吃到快三月份了,不知大娘那的银子还够不够?”
翠红难得听自家主子说出这么长串的话来,有些讶异,忍不住抬眼去瞧她,但见主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木着一张脸,才又规规矩矩地垂下眼,复又抬首去看自家大姑。
张大娘并着脚听了这话,有些激动地搓了搓手:“姑娘可是我肚里的蛔虫,这两天我正想提这茬,只是伸手要银子的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顿了顿,见钟雯萱正支着脑袋朝她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她才放松下来,思索一番,一张方脸忍不住垮了下来。
“我知道老爷留了五十两银子给小姐,可家里除了吃喝,总还有些别的开销。小姐翠红两个,东跨院那边三个,厨上三个,门房护院两个,洒扫浆洗两个,上下拢共十二口。现在粮食不贵,吃食上简省些,一个月二两银子也够吃。只是姑娘这回病……”
张大娘说到这,目光有些游离:“医馆那边,文家陈妈妈只在当日请大夫的时候,给了二两银子出馆的钱,后来抓药……那五两药钱,咱们还赊着呢,门房昨儿便说医馆已经派小伙计来催问,只是姑娘还躺着,咱们没敢来打扰。”
钟雯萱耐着性子听她絮叨完这一通,不禁有些意外,她拿银子出来本是有些别的打算,倒没想到还有这项开支来。这样一来,她昨晚取出来的银子便不够了。
她叹了口气:“是我身子不争气,得了病费银子。以后再有什么事,你给翠红说,叫翠红逮着空告诉替你说了就是。我这取了十两银子,这五两叫老张头拿着,一会儿就给医馆送过去;另五两,张大娘你收着,做三月里的厨上用度。”
张大娘听了一惊:“五两银子?只做一个月的?”
“是的,”钟雯萱面带无奈地点点头,“父亲赴任时,没想到周家会这么快把周氏送上门来,这才只留了五十两银子,这事我会写信告诉父亲,问父亲再讨些银子使,咱们便不用再多简省。”
“前两日我听翠红说,除了我和周氏的饭里带两个新鲜菜,下人们顿顿都是腌菜就稀粥,比父亲在府里的时候差了不少。从下月起,我和周氏每餐除了个新鲜素菜,每天要有一个蛋,每十日要见一个肉菜;下人们每天也要有个新鲜素菜,每人五天得有两个蛋,可不能天天只吃咸菜稀粥了。”
张大娘大惊:“大姑娘,这,这可怎么使得?老爷不在府上,咱们开这样好的伙食……是不是翠红她馋嘴……?”翠红听两人言语间带着自己,不禁面上带屈,张口想为自己分辩,还没来得及打断张大娘的话,钟雯萱先开了腔。
“有什么使不得?”钟雯萱笑道,“父亲既然把府上事务交给我,我自然要上心。且今年府里还有喜事要办,早晚要开始准备起来,事情多着呢。家里都劳烦张、陈两家操持,你们吃得好了,才有劲儿做活,家里才能好。叫父亲回来看到府里一切都好,我才能不叫父亲失望。”
张大娘听钟雯萱言语带出当家老爷,说得头头是道,不得不信服,也不再说翠红的不是,嘴里应道:“大姑娘说的是,我们都听大姑娘安排。”
“再有,眼瞅着开春了,家下穿的还都是前两年的衣裳,是该去舅舅铺子里买些布来裁做新衣了,叫老张头还了账,再顺带雇辆干净的驴车,下午你和老张头一起陪我去一遭吧。”
话毕,钟雯萱叫翠红送张大娘出去,听着翠红碎碎念叨着“大姑怎么在姑娘面前你呀我”的话语远去,自己又把那装钱的匣子扒拉下来,取出十两银子,怕还不够,又取了五两,一并拿帕子包着,压在枕头下边。
翠红一回来,看到自家姑娘气喘吁吁的,就知道她又摸了银子下来,预备下午去买布。小姑娘爱新衣裳,翠红喜滋滋地问她:“姑娘真要给咱们买料子回来裁新衣裳?”
“这话都跟张大娘说了,还能有假?”钟雯萱见她乐呵呵的,不禁也露出个笑脸来。
“咱们家的老爷做了官,家里人再不能和以前一样穿得那样不讲究,不说要多体面,但也不能穿打着补丁的衣裳吧?这不是给咱们家老爷丢脸吗?别傻乐了,去将我的笔墨取来,我要写封信,叫舅舅帮我寄给爹去。”
翠红以为自家姑娘要找老爷要钱给大伙过好日子,满心洋溢着欢喜,都没注意到自家主子话多了,也比原先说话行事有条理得多,乖乖去取了水,摆出笔墨纸砚来,研磨也不像以前那样嫌手酸的百般不乐意了。
钟雯萱瞧她那样,心中好笑地摇了摇头,在桌边坐定,先一笔一划缓缓地写了十来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