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万年》施夷则

3、第三章

　　与往常的幽暗青森大不同，阎君殿竟明如白昼，映得殿前白玉石阶也通透莹然起来。我靠近判官几步，小声问道：“阎君这次怎么舍得拿出夜明珠？”
　　判官正色道：“蓬山神君非一般人物，故阎君以盛礼待之。”
　　“阎君放心？”我有些诧异，追问了一句。
　　须知那夜明珠还有一段渊源。话说，两千年前阎君大寿，南海龙王送来明珠贺寿。那明珠乃是万年蚌贝的精气所化，自是流光溢彩，圆润莹洁，平生难遇的好宝贝。阎君也是喜爱非常，放在大殿醒目处，时时把玩，见人便炫耀一番，直勾得他人眼馋。
　　当然老干炫宝这种有损德行之事，必是有因果报应的。且说，七星连珠日之前，北斗星君奉天帝之命特来冥府，与阎君交待如何避免异象之日有鬼气冲入人间种种，说着说着，便瞧见了殿上明珠，竟是再也挪不开眼。
　　北斗星君一生痴爱玉石明珠，见了这等宝珠，自是死缠烂打也要得到。而阎君又是个舍不得珍玩的人，掖着明珠六界四处游荡。这事最终还是因天河里捞出了女娲碎石，北斗星君转而关注那上古神石，方才不了了之的。
　　自此事以后，阎君便大力宣传朴素办公，大殿之上也只挂着几盏幽青鬼火照明，而将那颗明珠锁在了床下木柜中，偶尔思起，才取出玩赏几眼。
　　现在阎君肯拿出宝珠，确实少见。
　　判官咳嗽数声，方道：“阎君自是极为放心才摆放出来的。六界俱知，蓬山神君人如松柏，端的是风骨高洁。”
　　我忆起那玄袍道者气度浩然，确为端正。

　　“待会儿在大殿，你事事听从阎君的安排就是了。”判官在我耳畔附语几句，便推我入了大殿。
　　从昏暗冥界甫入明亮大殿，我眼睛一时适应不下来，只模糊见得正位端坐的阎君正与左下手位的一个英华青年聊得热乎。似乎没有什么缝隙可以插入两人的热烈交谈中，我便垂下头默默退到殿内偏角一处。
　　退后，再退后，退无可退，似乎身后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我的退路。我回首，却看见那玄袍道者一脸无可奈何之笑。我已把他逼得无路可避，背抵靑墙，却依旧挺如松柏，衣角丝毫不乱。
　　“唐突神君了。”我歉笑道，语气十分之诚恳，也顺带飞瞟了一眼阎君。阎君素来喜美颜厌古板，这蓬山神君如此清正，想来阎君也是极不愿亲近的，加之堂上那位芝兰玉树般的青年在侧，阎君越发不会瞧上这清矍老道一眼了。
　　“无妨，倒是有些惊扰女居士了。”蓬山神君含笑而语，可清朗之声中也掩不住寂寂苍凉。他说之时，我目光正掠过他腰畔厚剑。剑锋藏鞘，寒气不减，仿若潜龙在野，果然好剑。
　　只可惜阎君不识，宝剑蒙尘。不知怎么的，我竟生出惜英雄之情，遂揖道：“杜蘅虽在冥府，却也久闻蓬山神君之侠名，素来敬佩，今日一见实乃三生有幸。”
　　对面蓬山神君的雪白长须似乎抖了抖，脸部忽呈现出僵硬之态。
　　莫非夸奖之词太过谄媚，蓬山神君一时无法接受？我微笑依旧，只是扯着扯着唇角渐渐有些变了形。
　　“阿蘅，你拜得个什么师？”殿上阎君终于注意到了这块小角落，口沫横飞地喝道：“什么米下什么锅？你个丫头一向聪敏，现在怎么犯起糊涂来？”
　　我一愣，眉尖抽搐，阎君一向言语温和，极少大喝，此时怕已然是心急如焚了。又思及殿前判官切切叮嘱之语，进殿后事事听从阎君的安排就是了。如今，阎君这是要生米煮成熟饭，暗示我速战速决拜了慕仲为师么？这倒也符合阎君雷厉风行的脾性。
　　于是趁着悬剑仙道还有些愕然，我俯身一跪，大礼拜之：“师傅在上，请受弟子杜蘅一拜。”朗朗说出，和着铿然磕头声回响在阎君殿。

　　“闺女，怎么一顿饭的时间就被鬼上身了？胡言乱语瞎认爹？”阎君一幅痛心疾首的样子，雷奔而来，抓了我的衣领就往上提。
　　我颇为无辜地望向阎君，轻声道：“我本来就是鬼！”
　　“那也有同类相欺的……”阎君抹了抹额上虚汗，眼角上瞟，长吁：“幸好！幸好！幸好！牛鼻老道没敢受下这一拜！”
　　顺着阎君三角眼吊望去，我惊了惊，算是将那附身鬼震出了冥府。
　　那青墙上，玄服道者如同壁虎一般，面朝里腚朝外，死死趴着。他一回首，发髻顿时呈现歪脖状，乱须拂起墙灰一层，比之方才沉稳模样，确为狼狈之极。我砸吧砸吧嘴，真是无语，这样的一位潇洒仙道竟能惶恐至狗跳墙，大概我与阎君的确有些语出惊人吧。
　　他苦声道：“蓬山神君乃是尊师，方才姑娘拜师之言，实令贫道东炎惶恐万分。”
　　果然因果报应不爽，轮到我呆若木鸡地转头，一个劲的对着阎君惶恐。
　　阎君默然，算是承认。
　　我无奈垂手，将爪子藏在素衣广袖里，死劲掐自个大腿，全力维持冷静。
　　阎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摆了我一道，然后浑身肥肉抖了抖，堆了一脸笑容望向堂上那如玉美男：“慕仲君功力见长啊，泰山崩于眼前毫不变色。”
　　那青年正端着一碗清茶，听了阎君赞美，顿了顿，随意瞟来一眼，修长手指轻挪茶碗盖，大约拨开了浮在清水上的茶末叶子，呷了一口，才道：“阎君廖赞了。”
　　他才是慕仲？我又加大劲掐了一把，特疼。
　　“慕仲君过谦了。”阎君推磨道。
　　放下了茶碗，慕仲一抬眼，直直看着阎君，清声道：“慕仲修为确实不如阎君，倘若蓬莱沉陷于东海，慕仲断不能与阎君一般，微笑以对。”
　　阎君立刻僵化，被呛得厉害。
　　我陪着阎君僵化。原来做女鬼太久，会变成古董，如今天界推崇少颜师傅白发徒，我竟丝毫不知。早知如此我给判官塞银子时，便不问慕仲剑气如何，直接八卦蓬山神君为何面如敷粉般俊俏了。
　　身后砰地一响，那爬墙老道终于支撑不住，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