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同》魇客

57、如果我曾遇见你（四）

　　冷冷清清的客厅。
　　他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再一次地打量起了她的世界，她生活过很久的世界。比起他们生活的地方，这里要大得多，也单调得多：米色的墙纸，淡棕色的沙发，浅栗色的桌椅，颜色统一清淡到让人觉得乏味，而房间的主人因为忙碌，完全没有时间添入太多个人物品。
　　他忽然就有些怀念起他俩一起生活的地方，布置完全体现了女主人的喜好：封面破损的硬皮书籍、羊皮卷轴、烫金画册扔得到处都是，凡是能坐、躺、靠的地方，堆满了各种花色质地的柔软靠枕，晶石灯客厅里就有三盏，确保主人能随时随地以舒适的姿势进行阅读……
　　虽然这里的简洁风格更符合自己的品位，但终归是已经习惯了。
　　明明一直以来都是他以陌生人的姿态闯入她的生活，但最归被她以一种静默无声的方式包容并改变。
　　应该是改变了吧？

　　他望向窗外。
　　午后突然下起了雨来，不算太大，却格外漫长，看样子到晚上也不会停止。虽然她刚刚强调过不希望自己去学校，但他并未放在心上。不说走廊上听到的那个让人在意的名字，所谓威胁，不能生效又有何用？他知道西同根本拦不住自己。
　　不过，他会在违背“主人命令”时做得巧妙些。比如现在，他有充足的理由违背她的愿望。记得西同出门时没有带任何雨具，而且他查过了，她那个微电指环不具备防御功能。
　　他在她的光脑里看到过许多奇怪的东西。比如那些古典粘腻的爱情小说里，有许多所谓的经典桥段，其中很多都可以用于指导如何应对当下情形。
　　他回忆了一下她的课程安排及平时的加班时间，大约半个小时后，起身在橱柜里找到一把结实的长柄大伞，足以容纳两人。想起她每每靠近自己时的别扭，又带上了一把小碎花伞。
　　——这样，她总该愿意和自己走一路了吧？

　　去学校的路上，他思考着自己来此的任务。魔女贝蒂没有告诉他究竟怎么做才能带西同回去。他也不着急，难得有机会不动声色地了解她的过去，他并不介意稍稍多待一会儿。更何况她依然没有记起他。
　　想到这里，他不由攥紧了手中的伞。

　　时近黄昏，空气中湿气愈重，放学后的校园萧索寒冷。他加快了步子，心想如果她愿意改变主意的话，那么他或许可以告诉她一些事，一些会让“现在的西同”惊讶的事。
　　可是愿望终归是愿望，总有无法实现的可能。

　　西同并没有老实地待在实验室里等人接送，反而选了一条和平时不太一样的路线。他费了些功夫，方才在校园东门的松树林前，远远地捕捉到了她的身影。
　　他赶忙追上，却还是迟了一小步。他看到，那个人已经走到了她身边。

　　西斯。
　　先前听到的名字不是误会，这个人早在他之前便已认识了西同。
　　他想他可以走出去，阻止一切发生。然而出于某种直觉，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看着：

　　青年走近，将碎片轻轻递过。
　　他对少女说了什么，不甚分明。
　　最后他将自己的手环放在少女手心，如同完成了一个仪式，将她自寒冷的雨夜中拯救出来。
　　当这个金发青年转身离去时，明明被雨淋得身形狼狈，可神色却平静而又骄傲，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一时四合阒静，除了雨水滴坠落的清响，再无其他声音。
　　昏黄的灯光中，少女默默地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似乎若有所思。眼神柔和，面颊微红，唇角轻扬，一如她的心事，落在旁人眼里，澄澈透明得无从掩饰。
　　——也许这就是她的梦？她那过了许久也不曾遗忘丝毫的过往？她想深埋心中却不小心被他知道的秘密？

　　有一瞬间，他希望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或许闭上眼就可以做到？可当他注视着她时，他看到温暖的光自她头顶洒落，将她的神情渲染得如一则青涩朦胧的梦境，他又如何能够视而不见？他从不曾在她身上见过这样的神情，相信以后也不会。在他们不曾有过交集的那段漫长时光里，在她最初的岁月里，或许还有很多很多他不知道的美好，就那么错过了。
　　当他终于有机会走进这个世界，走近她时，所面对的竟是这无法改变的往昔。

　　……

　　西同本来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在回去的时候应该会遭受某种程度上的教育。哪知推开门后，并没有看到自家电脑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客厅里没有他的身影，门后，只有两把伞躺在脚边，一大一小，湿漉漉的让人看着难受。
　　她默然片刻，走到紧闭的卧室前敲了敲门。
　　门内没有回声，拧了拧把手，不动。
　　她知道，他应该是在里面的。

　　“喂，开门。”
　　……
　　“这是我的卧室。”
　　……
　　“我饿了，饭没烧。”
　　……
　　喊了半天毫无回应，西同咬咬牙，趴在门上开始死命敲：“好了是我错了。以后你继续跟着我去学校吧。不，以后我们一起去学校总行了吧……”
　　话没说完，门突然打开。她一个踉跄向前扑去。没有摔倒，却是落入了一个香喷喷的、带着些微水气的怀里。

　　并不是很冷。感觉似乎和人的体温差不多……
　　大脑晕乎乎的，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有点反应不过来。还没等她继续回味一下，她已被扶好。

　　“那个……”西同看着自家人形电脑情绪难辨的面部，有些后悔，但她想自己一定要说清楚。
　　“说好了明天一起去学校没错，但是真的，请不要像今天白天一样随便说话了。我知道你和其他电脑不一样，有时候我甚至很怀疑你是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哎，不管怎么说，低调一点总没有错吧？听到我说话了吗？”
　　他没有像以往一样盯着她，仿佛有些心不在焉，只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瞥了她一眼，在她反应过来以前，将她伸手抱起，扔进浴室，然后转身关门。片刻后厨房方向传来锅碗瓢盆的乒乓声。
　　——到底听到没有啊？
　　西同十分痛苦。可这痛苦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随着一声喷嚏淹没在了浴室的茫茫水汽中。

　　……
　　接下来的两个多月，俩人相处愉快。
　　以最快速度适应了自己的尾巴后，西同得以重新投入精力学习，课业进展神速。眼看基础课程即将结束，她的心情格外愉快，连带着对自家电脑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某日实验结束后，西同习惯性留下来加班。搜索资料时，她心念一动，敲入了“起名大全”，想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名字。这时，刚带上的手环传来“叮”的一声，显示有新消息。
　　打开一看，来信人居然是西斯。

　　——“放学后银翼B座5层远征实验室集合，请务必按时到达。收到请回。”
　　西同立刻意识到，这是为了她专门重新安排的一次见面会，上次因为自己的冒失，成员并没有到齐，估计他们也是课业繁忙，并没有太多时间重新组织聚会。算起来，她的课程再过几天就将提前结束，他们应该是一直有关注她的进度，所以才会在第一时间安排会面。
　　受到重视的感觉来得太突然。一想到自己马上就会拥有并肩作战的“同伴”，西同失落已久的心情顿时雀跃起来，再想想未来相亲相爱的美好前景，她想，这种昂扬的心情或许就是所谓的“热血沸腾。”

　　她立刻收拾好东西出门，却在看到门外的身影的一瞬，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开口：“那个，不好意思，西斯通知我项目小组要开会，远征项目属于绝密，所有储存设备必须经过检验才能带入……今天可能暂时不能带你进去了。”

　　对方没有回答，她也不敢看他神情。明明许诺过要一起行动，但这才多久便又要毁约。而且她没敢说出口的是，除了专门发放的手环，所有储存设备每次进出都需要检查。这意味着，如果以后转入项目组的实验室，她再也不方便带着他。

　　“在银翼楼下的会客厅等我吧。不好意思，我得赶过去了。”说完这一句，西同也不等他回答，逃也似地离开了。

　　……
　　会面基本顺利，除了同伴的反应比预想的要客气冷淡一些。西同想，这并没有什么问题。刚刚得到的消息表明，等她基础课程结束以后，就会立即进入项目实验室，和未来的同伴们一起参加专门的课程培训。所有培训都在楼内进行。而等到项目后期，出于保密考虑，他们会直接搬入楼内，开始封闭训练。这意味着她有大把的时间和他们培养感情。
　　这本来是件好事，也是西同一直梦寐以求的光荣与幸运。可一想到以后会进入全封闭培训，她不知道为什么就心里就有些发慌，很自然便想到每节课都等在教室外的那个身影……
　　“怎么了？”刚刚结束总结发言的西斯觉察西同神情有异。
　　西同勉强笑笑：“没什么，我可能有些累了，最近课程不少。”
　　这纯粹是谎话，她的精神稳定性极高，重点体现在抗压能力上。所谓课业繁重带来的压力，只能是一个借口。
　　西斯显然也明白。他微微皱了皱眉，没再多说什么：“那么今天就到这里，请尽早休息。”
　　西同点头应了，径直转身走到实验室门口，验证瞳纹掌纹准备离开。
　　然而当巨大的白色合金门打开时，她愣住了。西斯等人见她突然定住不动也有些惊讶地望过来，最后还是雪莉先喊了出来：
　　“呀，他是谁？怎么进来的？”

　　当下气氛降至冰点，西同不用回头也能猜得出她未来同伴们的表情。

　　“咔嚓。”
　　清脆的金属零件摩擦声，接着西斯清冷的声音自她背后响起：“不好意思，请问你是哪位？你有五秒时间回答我的问题。”

　　“……”

　　“他……”西同艰难开口，“是我的人形电脑。我很抱歉……”话未说完她感到后脑上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抵住了。
　　“那么西同学员，请你解释一下，在你无法向外发送指令的情况下，你的人形电脑是如何突破最外层的身份验证一直来到这里？”
　　西同张了张嘴，却发现根本无从解释。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蠢。

　　“请谨慎考虑你的回答。不要试图反抗，虽然不允许携带尖端武器，但我手上的古董也可以对你造成相当大的伤害……”

　　“叮当……”一声金属落地的清响打断了西斯的话。几乎同一瞬间，西同腰上一紧。回神时却发现，她的电脑不知什么时候已一手抓过了她，一手举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光剑架在了西斯的脖子上。
　　西斯笑了：“有意思。西同学员，这就是你送给我们的欢迎礼物？”

　　极度紧绷的情绪中，西同的大脑开始急速运转，她知道如果自己再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今天的局面一定会走向无可收拾。
　　“不完全是，队长，这是我的人形电脑，岚。之前岚夜也见过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岚夜投去求助的眼神，“这台电脑貌似是某个报废型号，但是我经过查找，一直没有找到相对应的厂家。他极度智能，并且拥有一定的自我意识，我想。”
　　她一边扯着漫无边际的谎言，一边抱着岚的胳膊，示意他撤掉剑：“鉴于他的研究前景，我擅自保留了他……我想你应该能够明白我的意思。”她注意到，在提到自我意识的时候，雪莉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
　　“……而且根据我的推测，他在和我进行认主程序绑定后，可能共享了一部分我的信息，这也是他为什么能够进来的缘故。至于攻击行为，应该只是为了保护我不受你的伤害。其实他刚才只是在外面等我，不然他既然能通过前面两道门，完全有可能直接进入实验室……”西同顾不上自己的话中到底有多少漏洞，可能会带来多少麻烦，她只能尽己所能避免可能的冲突，尽快结束这一切。

　　最后，在雪莉吵吵嚷嚷的要求中，西斯先叫来了楼中的警备，将岚带走，并要求在彻底检查排除危险前，不得放出，视情况决定销毁与否。
　　西同一度担心岚会反抗，继续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出乎意料地，在被带走的时候，岚是那么的安静，他甚至将手中的光剑扔在了地上。

　　走之前他问西同：“你很不想见到我，是吗？”语气平静，神色如常。
　　她分明感到心中一丝不同于以往的异样，却拒绝去想。
　　直到岚消失在她视野里，她也没能回答，而他也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