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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邵可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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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道,樱花大肆地绽放。让一切忧伤淹没在粉白的海洋里,无声无息。极淡的清香,弥漫在湿润的空气里,侵入肌肤的空隙,好似身心都溺在了一场悲哀的祭祀中,庄重、压抑。
眼角湿润了,泪水终究是从脸颊滑落,大滴大滴落在檀香木雕刻的骨灰盒上。捷明曾说过“可鱼,你知道吗?将来,我会带着你去日本,我们一起生活在樱田包围的小屋里,直到白发苍苍,儿女绕膝,依旧至死不渝。”
如今,确实我带着“他”,来到我们誓言的这里,埋葬这段樱花般短暂凄美的回忆。
“小姐,请问我可以在这里绘画吗?”
有十分好听的声音从身旁传来,魔法般,让我不由将目光移向他,穿着白色休闲装的少年。
四目交错的瞬间,我好像从他清澈的双眸里看见了俊美温和的捷明,站在一树树怒放的樱花尽头,明媚地微笑。
“当然可以。”我努力牵出礼貌的笑意,三个月前,自己已经买下了这片樱田,这里再不是游人们可以任意踏足的地方,况且我的忧伤,是那么狭窄的容不下他人。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竟然会允许,这个清俊的少年那么轻而易举地走进,这片属于我和捷明忧伤的樱田。
我依靠在身边一颗茂盛的樱花树下,看见他熟练地支起画架,专注地描绘绚丽的色彩,微微失神,竟又从他身上看到了捷明的身影。
捷明从不信来世,他所以说过:“可鱼,我们不需要来世的约定,因为我会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时时刻刻。”
可是捷明还是没有遵守他的诺言,他像是一颗流星,伴着那飞机一起坠落。那要飞往北海道的飞机,从亿万尺的高空,像一只折断了双翼的鸟,哀鸣着落向一片无尽的汪洋,把所有曾经埋葬到深海。
画板上少年的画还在继续,一簇簇粉白的樱花绽放在他的笔下,他白皙得过分的脸上,是一种澄澈、纯净的微笑。
我被那微笑刺痛,刺痛忧伤最敏感的保护墙。
时间在安静地流淌,像是一束束河流,安静地冲刷天空,直到夕阳洒下千丝万缕的橘黄。
少年终于画完了他的画,收拾好画具,向我致谢:“真感谢你答应我的请求,让我画到这里的樱花。”
他的话让我疑惑:在北海道,哪里会缺樱花?
于是我便问他:“为什么一定是这里?”
一抹阴影划过少年的眸子,他的语气中有樱花一样淡淡的忧伤,回答:“我爸爸最喜欢这里的樱花,可是他病了。”
我动了动唇,没有安慰他,如果可以,捷明只是生病了该多好。那样,也许只是第二天清晨,捷明就可以微笑着出现在楼下,对我说:“可鱼,我送你上学。”
他的目光落在了我怀里的骨灰盒上,默然了。
“这是……”
我知道他在犹豫该不该询问,便主动回答:“他是我挚爱的人。”
我避开少年的目光,继续说:“好巧啊,他也最爱樱花。”
春风很温暖,撩起我的发丝,摇曳着一树树樱花。
当我再次去看他,看见他的眼中,居然也是那么的忧伤。
自此之后,他每天都会来樱田。
我们逐渐熟识,我才知道少年叫:连轩名,是日籍华人。自己真是粗心,忘记了他第一次对我说话说的也是汉语。
他每天都在绘画,绘画那些樱花。
而我,依然依靠着樱花树,独自感受着那些忧伤,缅怀捷明。
偶尔,轩名会冲着我微笑,像是捷明那样,温暖、阳光。
那一天他放下了画笔,轻轻走来,站到我身旁,仰起头看那片片樱花,问我:“你为什么不将他埋葬?”
如同一粒小石子,击破了我苦心凝聚的平静,漾出一层层意味深长的涟漪。
我说:“捷明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他的父亲也因为逃债丢弃了他,他没有家,没有。”
轩名叹了口气,很轻,他的目光始终望着樱田,说:“也许,他只想让你看见美丽的樱花。”
那时,我尚不知道他话中隐藏的特殊意义。
却听他讲述了他家的故事。他的母亲是家境殷实的富贵小姐,认识了空手闯日本的父亲,两人陷入了爱河,后来有了他,再后来父亲创办了公司,一家人生活得很幸福。直到两个月前父亲辛苦经营的公司突然被吞并,因为受不住打击住进了医院。
说完这些,轩名摘下一枝樱花,递到我手中,说:“可鱼,你看,樱花的花期是那么短暂,可是它绽放的样子却是最美的,充满生机的。”
那天晚上,捷明出现在我的梦里,他站在一棵繁茂的樱花树下,他在说:“可鱼,不要,不要。”然后,成簇成簇的樱花,在他的周围凋谢。
第二天轩名来的时候,我正在阳台看那新出的太阳。有樱花被风吹来,飘落到我的掌心里。
当轩名扶着木梯上阳台时,我向他微笑,让他帮我清理一下阁楼上的杂物。
轩名很高兴,他像个得到了表扬的孩子,对我说:“可鱼,你今天微笑的样子真美,像是樱花一样美丽。”
又是樱花,美好的樱花。我记得曾听人说过:“越是美好的事物,往往越是充满了罪恶。”
轩名报上阁楼,他冲我笑着说:“等我哦可鱼,我马上就收拾好下来找你,等着我。”
“好,我等你。”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笑了,又发自内心的笑了。
阁楼上突然传来那声巨响时,我掌心里的樱花被震得抖落到了地上。
有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让我不禁惊呼轩名的名字:“轩名!轩名!你怎么了?”
我的心莫名慌乱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向阁楼。
轩名倒在了阁楼的地板上,好看的睫毛微微颤着,脸上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
许多照片从他身旁散落,那些发黄的照片像一片片枯叶,如此时的轩名一样脆弱地几乎不堪一击。
我赶忙扶起轩名,惊慌地拨打了急救电话,抱着他单薄的身体,突然感到揪心地疼痛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
为什么会这样呢?
捷明的声音仿佛从梦境中传来,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可鱼,不要,不要。”
尖叫的救护车把轩名载向了医院。
就在当天,我在樱田的一棵樱花树下埋葬了捷明。
樱花开得灿烂,像是捷明忧伤的微笑。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真得感觉捷明在忧伤,忧伤得让樱花都要哭了。
没有勇气去医院看望轩名,因此我选择了离开日本。
香港才是我的家,我和捷明爱情萌芽的地方,而我来到日本,只是为了捷明,为了轩名同父异母的亲生哥哥。
轩名怎么会知道?他不知捷明就是他的亲生哥哥。
捷明的父亲舍弃了他,让捷明在孤儿院里度过了无助和孤独的童年。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捷明并不在意,直到捷明执意要乘坐天气情况并不好的那期航班去日本,那么急切地要去日本见自己分别的家人,我才明白他对亲情的渴望。
害死捷明的,不正是那一份冰冷的亲情么?难道,他们不应该补偿吗?
当时,我的的确确是这样想的。
有一种感情叫:迁怒,我因为失去了捷明而迁怒他的父亲。
站在落地窗透明的玻璃后,我望着大厦下奔波的行人,打电话告诉管家,请他转告哥哥把两个月前吞并的公司还回去。
人永远也不可能设计命运的蓝图,就如樱花飘落时才能看清它娇小花瓣上的脉络一样。
我放弃了复仇,放弃了憎恨。
阁楼上散落的照片,有一张是捷明小时候和父母的合影。
小小的捷明,笑得那么灿烂,樱花一样,但是充满了阳光,那么温暖。
其实我叫轩名去阁楼,本来就是打算让他自己看见那照片,知道真相。可是我没想到轩名会突然摔倒,因此住进了医院。
在香港,我把那张照片寄给了轩名。
樱田还会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在梦里,我站在一棵樱花树下,轩名在不远处举着画板对我微笑。
我会突然在一瞬间惊醒。
轩名,轩名,满脑袋里都是轩名。
其实即使不愿承认,我也清楚自己爱上了轩名。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对捷明的一种背叛,但却不得不说:我真得放不下轩名。
已经失去了捷明的我明白:自己不能再错过轩名了,绝对不能错过他!
当我义无反顾地再度踏上北海道这片长满樱花的土地时,在曾经的樱田等待,却没有再看见轩名。
我从清晨等待到黄昏,一个清晨又一个黄昏,那微笑的少年却始终没有出现。
直到终于有一天,一位憔悴的日本妇人来到了樱田。
她告诉我:“邵可鱼小姐么?我是轩名的母亲,轩名让我转告你:他会永远在天堂祝福你。”
那一刻,仿佛满园的樱花都在凋零纷落,在一片无尽的空洞的虚幻中瞬息湮灭。
轩名的母亲交给我一封轩名留下来的信,那封大而沉重的信,被很用心地密封,上面书写了“轩名”两个工整的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