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DISGUISER』 ...
-
1
伴随着天基武器打击划过夜空点亮黑暗的流星之光，指挥官的意识像是被巨大的起重机砸作碎片的小屋子一样，在破碎的痛感中被唤醒了。
身下的触感格外坚硬，世界在眼前展开，人体被炙烤烧焦发出的恶心肉香味让人作呕……指挥官用尽力气地睁开眼，竭尽全力起身。然而几秒后，视线仍然一片猩红。
指挥官眨眨眼，用力地、渴望地眨眼——它当然知道自己在渴望什么，但是它不敢说出来，甚至不敢去想……万一就像许愿一样，一旦让别人知道愿望就不灵验了怎么办……？
但它还是未寻找到任何可称活物的痕迹。顾不上满是血污的手，指挥官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心脏勉强地跳动着，腹部似乎在漏风……身上、太多血了。
露西亚、里、丽芙……
汉斯、西蒙……凡妮莎那女人……
战友们……空中花园的大家……
血留得越来越多了，指挥官的体温已经降低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数字。它还在地上匍匐爬行着，想要触摸到什么东西，宁肯以这副丑陋的姿态苟活。
对于法奥斯军事学院的首席而言，这是很不合适的。
———然而已经没有人来告诉或者提醒它了。
可靠负责的露西亚不会呼唤着“指挥官”一边将它扶起来，口是心非的里不会计算好康复所需的时间也不会在康复后刻意装作不在意地送上关心和祝福，温柔坚强的丽芙不会强硬地拿走它此时不该吃的高脂食品……
汉斯长官不会再用那张老而坚毅的脸教训它军人的职责，西蒙不会再跟在它身后呼唤首席的代号，凡妮莎也不会再和它因为各种各样的分歧争吵……
所幸他们成功了。
指挥官忽然觉得解脱，忽然想要哈哈大笑。年轻人久经锻炼结实而修长的身躯因为笑这个行为蜷缩起来，喉咙里喷出咳咳般的气音。
……啊，是的。他们赢了。
都值得。
于是它仰面朝天，尽管它已经看不到天空的色彩，尽管那空中长着双翅的可怖感染体已经发现了它，向它冲来——
在这样的危机中，指挥官的心跳格外平静。那种仿佛只于诞生之时出现的纯然的期待犹如亲吻般随灰烬落在了额头，它张开手臂，呈大字躺着，一身狼狈地闭上了眼睛。
2
——这个世界重复着战争与灾难。人类于战争中互相伤害、毁灭，克服自然与人为的灾难在地上匍匐前进。这颗曾经美丽的蔚蓝星球终于在某一天站立起了第一个人类，他抬起头，仰望天空——那漆黑中的星星是那么的美丽。
繁星吟诵着赞美诗，静静地落在人类的眼睛里。此后人类对星空的向往便犹如爱情一般，不知何时就那么不可思议、不讲道理地诞生了。
美人登月的神话、举杯对饮的诗情……人类爱着这广袤的世界。并在最终，我们离开了地面，拥抱了宇宙，触及了那片头顶的天空。
……同时，也失去了脚下的故土，让她承受百般苦难，满目疮痍。
指挥官曾在小队修整期间于空中花园隔着舷窗眺望故土，心中不禁反思：我们所做的一切，和我们为此付出的一切相比较……这个目标真的有意义吗？
那时……它会在短暂的迷茫后笑着摇摇头，走向在走廊尽头等候着的灰鸦小队身边，然后在奔赴下一个战场前，将手扣上左胸——那是心脏的位置，它的答案，已经蕴含于此行中了。
——但是现在，它却不知道了。
如果说收复地球是为了拯救更多的同胞，那么见证了如此多的战友、会哭会笑、相识许久的战友在这看不到终点的战争中死去，献出生命……它、确实是不知道了。
……
……真的，已经没有意义了吗？
它给不出答案，但它却看到了星星……不知为何，在本该被灰烬和感染体挤占的夜幕中，它看到了星星。然而却十分孤独，独自地挂在夜幕中，显得格外渺小脆弱。
啊……你也是和我一样，辛苦地冲破黑夜，却找不到同伴身影的人吗？指挥官忍不住想。你觉得，你的旅程是有意义的吗？
星星没有回答它，只是依旧闪耀如初。
……啊，是啊。指挥官却有了答案。那颗星星被它发现，于是成为了它的力量。
无论这些有没有意义，但是……
……但是，躺在这里等死一定是没有意义的。
所以，动起来，动起来……动起来———
如果它也死了，大家不就都会变成代表牺牲者的数字，再也没人记得了吗———！
它咬住牙，伸手想要抓住身边那个绯红的影子，因为从形状看那是不知是谁落下的战术手.枪。它想要用它对抗感染体，但是它没有力量这么做，它失血过多，受伤又重……所以，它只是抽了抽手指，便没有了动静。
即便是指挥官，此时也不禁露出了不甘的目光。
但是，早已观察多时的演员先生却知道，此时应当出场了——
“黄金时代最扣人心弦情节第三位：在生死存亡的时刻英雄救美逆转危局。”
灰发的构造体含笑宣告了自己的入场台词。语调如大提琴般优雅，带着三分戏剧化的夸张。他甩动链刃，像是戏剧中杀死暴.徒的骑士，忠心而时机正好地守护着他的王。
哪怕视线模糊了什么也看不清，但那些切割和挥砍的声音还是清楚地传入了指挥官的耳朵。甚至还有这位有些慵懒的骑士哼唱的小调，对黄金时代文学略有涉猎的指挥官认出那似乎是《罗兰之歌》最负盛名的第一百四十二版改编成的歌剧的旋律。
心中有点好气有有点好笑，作为多次对抗的对手指挥官猜的到这个人此前一定是在哪个角落看着一切，默默留存着旁观者的冷漠清醒进行着评判。可能刚才自己的动作已经被他看在眼里了吧？
许久，一切重归寂静。有一道脚步声靠近了自己，机械结构运转的声音、衣料摩擦的声音……最后，是贴得极近、假如构造体会呼吸那么一定已经有让人脸红的温热吐息拍到脸上的距离。
“Hola，Amigo。这么久不见，可还有怀念我的存在呢？”身份不言而喻的男人含笑道。他用他的手指戳了戳指挥官流血的腹部，看到指挥官因为抽痛倒吸凉气，眼神变得不满却没办法反抗的样子，格外愉悦地笑了出来：
“呀，别这么生气嘛，我可是刚刚扮演了一回救主的骑士。那么作为我的王，想要笼络住骑士的忠心，可要给出一点积极的回应。或者说——你想要给我些什么奖励呢？”
奖励你一拳。指挥官记着那一下戳还有之前敌对积攒下的仇，默默在心底想象着自己暴起给这个笑呵呵的男人一拳的样子。
但是不只是记恨，让它警惕不愿回应对方言语的原因还有——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战场的升格者，怎么可能会是自己这方的人？
他到底要做什么？这个总是神神秘秘的升格者骑士在对抗巨噬体的战役后它就没有见过他了，再次相见居然是战场，还是自己完全无法反抗的情况……太糟糕了。
“嗯～虽然我觉得这种时候要出现一些观众喜欢的情节才比较好，但是看在灰鸦的指挥官你马上就要一命呜呼的份上，我还是先把你带到一个能让你活下去的地方吧。”
指挥官没办法说话，只是罗兰一直在自言自语。不过他倒完全没有自言自语的尴尬，一个劲地说个不停，情感还非常饱满，把那种惋惜和调侃下的关心扮演得恰到好处。
喂，你这家伙，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升格者的大本营吗！
——原本想要这么质问，但是扮演着骑士其实是个玩世不恭的演员的罗兰丝毫没有骑士精神可言，一点没有给指挥官留下选择的机会和时间。
指挥官觉得脑袋晃了一下，身体随之离地——呕……胃部因此颤动了起来，努力忍住呕吐的欲.望，指挥官忿忿地握拳，带着凶狠的气势软绵绵地敲在了骑士的身上，发出了咚咚的声音。完全没有造成伤害。
他颇感有趣地笑了起来，像是看了一出短暂却有趣的小剧。
“真少见，灰鸦的指挥官，这是在向我拔剑吗？”他说，“不过尽管继续吧，毕竟你现在可是我的王嘛，骑士总要稍微包容一些王的任性的……也请您，稍微朝着英明的王的目标前进两步吧。”
他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警告。指挥官度量好坏后决定停手。它隐约感觉到罗兰救下自己的理由似乎十分浅薄又纯粹，就只是……
好奇而已。
3
然而无论怎么警惕，以人类之身指挥官都是没办法对身为“出力为人类二十倍”的构造体的罗兰的……
指挥官已经做好了被带到升格者大本营被撬走情报然后就地解决的准备，当然，它绝对不会说出半点空中花园的情报。
然而，当它落地时四周却依然是一片安静，没有其他人，没有失踪的露娜，也没有α，没有感知到灰唁和冯·内古特的存在。
指挥官忍不住了，开口用缺乏水分补充的干哑嗓音高声问道：“抱歉，罗兰，你在吧。我要问问你你到底要把我带过来做什么？”
它没有做出什么大动作。且不提什么也看不清，完全无法获取周边信息，乱动很可能会出大问题；就说能做出什么动作，以它这个状态完全没有逃走的可能，就算真的逃走也没办法活下去……不如暂且留下，搞清楚罗兰的目的，只要将计就计，那么它说不定还有返回的希望。
灰鸦小队、圣甲虫小队、军官和战友……他们的死指挥官并没有抛之脑后，反而正是因为牢牢记住了这一切，它才要活下去，努力活下去，才不算辜负了他们的牺牲。
一秒、两秒……就在指挥官快要认为罗兰是不在此处时，忽然某个方向响起了一道其主人标志的总是愉快的笑声。
“灰鸦的……哦，抱歉，我不该说起你的伤心事。”那声音散漫又期待，像是故意惹怒指挥官一样：“那就指挥官好了，你们空中花园会把失去队员的指挥官进行再次分配吧？那我也不算违背规则……”
“你说对吧……指挥官～？”不过一秒不到，罗兰的声音突然从那个明显有段距离的方向靠近它了。
“！”
指挥官下意识摸向腰侧，那里是它已经报废在逃亡时被丢弃的手.枪。但是现在那里空无一物，这个事实也在提醒它——现在已经不是战场上了。
紧绷的神经怅然若失地松弛下去。虽说被敌人俘虏了也不是什么好结果，但至少还活着。还活着就还有希望。
“怎么这么紧张，你根本不信任我吗？天哪……这真让我伤心。”
“不要演了。”指挥官回答。
“不要演了？不要演了……不要演了。”只是一句反抗的简单的话，却被对方反复地认真地品味了一番。
指挥官没有轻举妄动。良久，罗兰再次开口了，只是这次，口吻更加兴致盎然了一些：“真有趣啊指挥官，当然，现在是我的指挥官了。这句话是你的无心之言吗？还是说，是你偶然道出了你认知的‘真相’呢？”
“算啦，我不该给你太大压力，我的错。”他又说，抛来一个东西，指挥官抬手接住，是相当高纯度的血清，也不知道对方从哪里弄来的：“你们人类需要这玩意维生的吧。我给你找来了我的王，怎么样，要夸夸我吗？说您现在需要我的存在？”
无视掉那些夸张的词汇和肉麻的称呼。指挥官闭上眼，虽然它现在闭眼睁眼都一样：“就这件事，谢谢你了。”
对方好像突然无话可说了。像是背好台本的演员碰上了一个随性而至不按常理出牌的搭档。
“‘谢谢’吗……真是你的风格啊，指挥官。”罗兰呵呵笑了笑：“……那我就只好回答：‘不客气了’。”
4
温暖的触感洒落在身上，让人心生喜爱。那是阳光，尽管指挥官看不见，但他知道那就是阳光。它甚至想象的到自己仰躺在柔软嫩绿的原野上，白蝴蝶飞舞过蒲公英，阳光让一切都灿烂而生机勃勃……
“指挥官。”是露西亚的声音，“这样的景色，你喜欢吗？”
我当然喜欢。指挥官在心中回答。
“真是不成器……懒懒散散的。你的工作做完了吗？”是里在说话。
什么嘛……里你在说什么，我明明有做完。指挥官反驳道。
“指挥官，如果累了就先休息吧，工作可以交给我们大家。”丽芙温柔地叮嘱道。
不需要，它可以处理，大家也要休息的嘛。指挥官说。
“但是我们已经不需要休息了啊。”露西亚说。
指挥官——指挥官无话可说。啊，是的，这是一个梦，它知道，只是现在……不愿意承认的逃避之心被它信赖并依靠的灰鸦小队队长亲自打碎了。
“指挥官，不要放弃。”有很多人——这样说，“我们的牺牲不是毫无意义，你的存在会让一切拥有价值。”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怒斥吧，怒斥光的消逝。
有很多人呼唤着它的名字，却一个个从它身边跑走，消失在光的尽头。指挥官伸出手，却抓不住任何一个人。它知道他们是它牺牲的战友，为什么会见到他们？是他们不放心它一个人活着吗？
脸上，似乎滑过了湿润的水痕。
大家不用担心我……但是不要走……
不要走……不要在我们还没有夺回地球前死去……
无论那些离开的人最后一眼投下了怎样的眼神，指挥官都无法再向他们倾诉哪怕半句。最后还留在原地的是露西亚，少女露出了微笑，它还记得九龙环城战役时他们所说的誓言，忍不住伸出手去抓住少女伸出的手，却只见证了少女化作蝴蝶消散在光中的一幕。
心脏骤然疼痛，一种由丧失滋生的复杂情感填满了那颗心。正因其温柔，所以容易痛苦；正因其坚定，所以容易迷失。
忍不住喊出了少女的名字。
……露西亚……！
“露……露西亚……”在梦外，眉头紧锁的指挥官呢喃着醒来，眼神有着一瞬间的茫然无措，却在看到那张清俊的男人的脸时尽数藏了起来。
虽然它的反应很快，但是到底比不过这位黄金时代的专业演员对情感的把控精准。
这时，指挥官发现自己的手始终是死死拽着构造体男人的手的。尴尬地抽了抽，却在罗兰眯起眼微笑着注视的神情中慢慢放了回去。
而在罗兰眼中，看到他就突然变成冷冰冰样子的指挥官就像偷油却被抓住的小老鼠一样。“Ciao～一天不见，甚是想念。不过我这么辛辛苦苦瞒过新上司来见你，我亲爱的朱丽叶却在想着别人？好伤心啊。”
他的笑容在指挥官眼中骤然变得危险和兴味：“那么，你把我错认成谁了呢？”
不过那种危险和兴味绝没有半分暧昧的意思，甚至指挥官知道，如果它没能给出对方想要的答案，那么下一秒罗兰携带的链刃就会把它大卸八块。
头脑忍不住转起风暴，然而要它说出“我在想露西亚，我把你认成露西亚”总觉得是个一看就是死亡选项的回答，它才不要那么说。可是一向正直只是偶尔玩笑一下的指挥官没怎么点亮撒谎这个技能，况且……总觉得说出来也会被罗兰一秒识破……
“快说啊，指挥官。”罗兰笑容温和得像是百合花一般，然而他已经反手捏住了指挥官的手腕。痛！这种骨头碎裂的疼痛更是让它没法思考，最后只好将错就错硬着头皮把答案草草给了出去：
“你到底有什么问题！别人睡觉时蹲在旁边抓着别人手偷看，别人说个梦话还要磨磨唧唧问东问西！”
“你是黄金时代言情电视剧的女主角吗！”指挥官不怕死地道出了心声，“总是莫名其妙地说一些话让别人猜测，你难道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或者自己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吗！”
不知道这是不是死亡答案。指挥官先于罗兰做出反应紧紧闭上了眼睛。
来吧！让它死的痛快点！反正它也在生死边缘游历过一圈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几秒过去。
“哇哦……你总是这么让我意外啊，指挥官。”
指挥官睁开一只眼，正好捕捉到罗兰把冰冷的表情调整至完美的微笑的一瞬间。
“不过呢，有一点你说错啦。”他眉眼含笑，“是你捉住了我的手，不是我僭越，去握住你的手……哦，哦，我知道你在猜测这句话是不是谎话，请便，我不介意你的质疑。只要你——依然是‘你’就可以。”
说完，他便离开了。指挥官揉了揉被捏痛的手腕，摸索着坐回了对方准备的基地床上。
虽然还是没有弄清罗兰的目的，但是至少……今天也活下来了。
指挥官握紧了拳。
5
被关在一个地方总是会有分辨不清时间的苦恼。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某天的下午，罗兰打开门阳光涌入，光线的尽头翻涌着随开门扬起的灰尘还有坐在那里静静地把视线移动过去的指挥官。
罗兰是带着地面上稀缺的可以使用的水资源来的，想必弄到这些水就是他一身斗篷风尘仆仆的理由。
“好好洗一洗吧，指挥官。”他把水袋毫不在意地丢到指挥官手边，也不在意对方接没接住，随意地关上门靠在一边，拿手指玩弄起自己的头发：“虽然我知道你应该看得见一些模糊的影子了，不过眼睛里残留着血块到底不太舒服。这不，你的骑士贴心地给你带来了水，怎么样，是否有更信赖我一点了呢？”
“谢谢。”已经可以没有心理压力地说出这句话。不管对方有什么目的，现在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对它有益的。
指挥官小心翼翼地倒出一手心的水，用手指捻着擦净眼睫——眼前的世界一下子有了色彩，不再是暗红暗红的诡异影子和色块。它眨眨眼，迫不及待地左右看去，但遗憾地发现没有任何有特征的东西，看来只是普通的临时基地罢了。它有些遗憾。
“喏，这是食物。”罗兰又在此时给它递来一块饼干，托着脸笑盈盈地看着指挥官进食，像是观察一只可爱的难以驯养的宠物一般：“指挥官呀指挥官，你说，你怎么就不愿意再信任我几分呢？明明我都做的这么好了……”
咽下饼干，舔舔嘴角的饼干渣，指挥官一语道破了罗兰的不良居心：“你只是想看到我变成一个完全依靠你活着的废人，然后就以没有趣味了的理由杀死我吧。”
“那是你的剧本吧？”指挥官笃信道。
“……哦……哦哦……”罗兰愣了愣，随后拍拍手，叹为观止道：“精彩的推论！指挥官。你完全把我看破了，真遗憾呐，我还以为我演得很好呢。”
指挥官叹了口气。这种奇怪性格的人有了力量就会让事情朝着麻烦的方向发展过去。想着这么多天也没见对方真的要做掉自己，指挥官不禁大胆了点：“罗兰，我想问问你，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呀，这句话好耳熟呢。”他惊讶道：“难道你猜不出来吗？我以为我已经表现得很明确了呢。”
“什么啊……”指挥官默默抱怨。完全不知道外界情况变成什么样了，它哪里有心情和罗兰玩猜谜游戏！“你要说就说，不说就回答我不想说，我又不能强迫你回答。”
“但是让对话尴尬地中止，可是演员的失职呐。”罗兰痛心疾首地摇摇头，好像指挥官说的话是什么天大的错误而它自己全无改悔之心。
“好吧……我想想，你是想聊聊天吗？”指挥官试探着问。
“呵呵，你是想用这种方式从我这里获取信息吗？”罗兰微笑着给自己的嘴拉上了“拉链”：“但我可是很警惕的，我现在可是守口如瓶的忠诚下属，不会轻易透露重要的信息的哦。”
没有否认自己的目的。指挥官想了想，问道：“那么，那场战争我们是失败了，对吗。”
“哦？真是坚强。”罗兰歪歪头笑道，他总是在笑：“是的，你们输了。这个我可以说，然后呢？”
“……所以奇怪啊。”
“嗯？是哪里奇怪呢？”罗兰的口吻像是循循善诱的老师，又像是等待鱼儿上钩的钓客，温柔与恶意在一张脸上共存，凭借其良好的演技竟然一时找不出不和谐之处。
“……既然我们输了，那么你们升格者应该会继续行动才对。”指挥官皱起眉，为自己的思考动摇起来：“但你作为升格者的一员，却好像什么事都不需要做，总是在我这边出现……我说，该不会地球已经在短短几天内被你们毁灭了吧？”
最后那句话只是开个玩笑。但是罗兰却瞬间没了笑容，做出了让指挥官心惊肉跳的回答：“啊，被你发现了。是的，没有错，人类脆弱的防线已经被瓦解，就算还有参与的人类在挣扎，但也不成气候。我来找你，当然也是那位代行者的要求，捕获一位能够链接代行者的指挥官，他相信从你身上能得到有价值的东西。”
“原本还想着继续把这出戏演下去，但你知道真相了肯定不会好好配合，让我们升格者从你身上取得成果，再反过来用在对抗你的同伴身上……真是遗憾。”罗兰拿起了链刃，忽而愉快地笑起来，仿佛杀戮能让他快乐一般：“好了，Amigo，安息吧，我会让你死得痛快点的。”
男人像是恐怖电影里的屠夫一般，拿着不知沾染了多少构造体循环液的镰刀一步步向指挥官走来。他始终凝视着指挥官的眼睛，似乎想要从中看到恐惧的情绪；但是指挥官始终没有动作，面对死亡，它似乎毫无畏惧，只是平静地有所预料般看着对方。
沉默而坚定的目光浪潮般撞如构造体异色的双眸中。罗兰的笑容微妙了几分，最后干脆丢开了武器。
“好神奇啊，你是怎么看出来我在说慌的呢？”他问。
“在你嘴里说出来的看似认真的话都不可信。”被诓骗许多次的指挥官义正言辞地道出了自己的经验之谈。
“哦？哈哈哈……”
罗兰开心地笑起来，不愧是前演员的脸，连这种崩坏的表情都能被演绎出潇洒迷人的色彩来。待他笑够了，方才擦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说道：“指挥官啊指挥官，你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呢？我用安稳的环境麻痹你，你却拒绝了我的靠近；我以为你是仍然执着于外界的存亡，不愿苟且，但我告诉你人类文明毁灭时，你却哪怕一瞬都没有动摇……指挥官啊指挥官，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又在寻找什么呢？”
“我只是不能随随便便地死在这里。”指挥官说，“倒是你，罗兰，我想和你好好谈谈，请告诉我你的目的，这样有利于我们共处的现状。”
“‘我只是不能随随便便地死在这里’……真是帅气的台词，如果把这段拍成电影，这句话一定会被以主角的名台词和精神象征变成经典……”
“你不要废话。”
“……真是傲慢的君主啊。好吧，那我就告诉你。”
罗兰退开两步，手扣在侧腹，头颅微垂。忽然，又有了动作，像是戏剧开演一般将观众的目光牢牢吸引了过去。
“这是最大的绝望，最可怕的失败！人类未来有如微光的希望终于在历经磨难后，在夜空中闪烁，然而却在下一秒！”
罗兰如舞台上的男主角般张开手臂，声音由低攀升至高，高涨的情感如同焰火般升腾而起，马上就要炸裂开绽放出最绚丽辉煌之态——
“……但是却突然地、如风中烛火般燃熄。这时候，任谁都会感到无助、痛苦、迷茫，想要逃避、求死、发泄的吧！”他却将口吻骤然变成哀叹般的低沉，随后才节节攀高到达极致的高昂，宛如怒斥。他对着指挥官、或者某个他企图看到的人问——
“——那么你呢，指挥官，你会是什么表情，又要做出什么事？”他从演员变回了罗兰，轻轻说：“……我很期待。”
这个家伙的态度，在把别人的不幸当成剧本的一环，只为了寻找他所想要寻找之物吗？指挥官的心中燃烧起愤怒的火焰。战友的死状仿佛又在眼前出现，它攥紧了拳头，但是罗兰还在说，像是把积压已久无人倾诉的话语一口气发泄了出来，他滔滔不绝地讲着：
“我只是想要看看，像你这样已经毫无意义本该结束的人的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呢？你看，你本该死去，我却救了你，因此你算是死了又没有死。那么这样的你是否会对生命产生一些更有趣深奥的妙解呢？来吧？告诉我吧，这就是我想知道的。”
指挥官沉默良久，最后松开了手。
“生命的奥妙什么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如果它知道，那么它至少清楚如何避免死亡，然而她却让自己的队员和那么多人牺牲。
“但是我至少明白，”它行了一个完美的、法奥斯式的军礼，“——已经死去的我的战友，不会希望我继续颓丧、迷茫，浑浑噩噩地度日。所以我必需站起来，继续前行。”
痛苦吗？痛苦，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恐惧吗？恐惧，帕弥什的进化速度实在是太过可怕了；
悲伤吗？悲伤，所有人死去，徒留它一个人，这就是最难以言表的悲伤，最深爱的折磨；
——但它还不认输。再怎么痛苦、恐惧、悲伤也绝不要认输。
很多人都知道这个道理，但只有真正踏入永夜仍抬头仰望星光的人才算拥有了它所代表的精神，成为了旗帜，成为了英雄。
“因为别人死去……？灵魂？转生？托梦？那种虚伪的幻象？这个世界是没有天堂的，那只是你的大脑为了安慰你，让你躲避灾难演出的戏！”
罗兰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因为他在对方身上看到了某种他一直追寻却总在拒绝他、否定他的事物。
“那不是幻象，那是传承，”指挥官闭上眼，送别眼前身边与自已一般做出军礼的战友：“——还有属于我们人类的百折不挠的爱与勇气。”
“爱与勇气？”罗兰笑了出来，“……真是冠冕堂皇的假话啊。你是在讲什么童话吗？”
“我并不在乎你所谓的虚伪与真实。只要知道我的方向还在，而且我还有走下去的力量，那么我的生命就不会没有意义。”
指挥官回答。它的眼睛中有星光，心中燃点着奋进的火，这些支持着他站起来，支持它向前——并且，永不认输。
如果这是影视剧的台本，罗兰只会嘲笑写作者腹中空空，居然写出这种鸡汤似的大白话来赚取眼泪。然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年轻人却眼神坚定地把这话说出口，一时间，他竟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太阳下被灼烧至死的丑陋昆虫，下意识抬起手想要挡住对方投来的视线。
但在他想要这么做的前一秒，他意识到了，并放下了手。
“指挥官啊，你真是……”
他打开了门，做出了请的手势。指挥官一时还不敢相信，就这样子吗？罗兰想要的……只是一个答案？
“来吧，走吧——离开这里吧，回到你的空中花园去吧。”罗兰微笑着催促道：“你的答案我已经知道了，嗯嗯，真是很有你风格的回答啊。快点，走吧，离开这里，你有在地面上的朋友吧？你很想离我远远的吧？”
“从这里离开吧。”他淡淡地宣告道，像是在戏剧终末于懊悔中痛苦的小丑一般：“……故事结束了。说到底我就是这么一个无聊的人，居然因为一个不会从你口中得到的答案而做出这么多麻烦事……呵呵。”
“无论如何，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指挥官对罗兰说，随后毫无留恋地走到了太阳底下，再不回头。
“……”罗兰微笑着闭上了眼。
是的，他在期待什么？如果真是一个骑士也就罢了，不过是一个小丑、一个弄臣。君主有心情便赐予他一点好处，他便躬身便拜；君主不需要这种角色在身边，他便该认清自己灰溜溜地滚得远远的才对。呵呵，是啊，那种方向明确，绝不会因为打击丧失自己的人生意义的人……怎么会需要他这种人在身边呢？
那么收拾一下房间吧。他转回头，微微垂下眼。从哪里开始好呢……？
“那个，不好意思啊罗兰……”
构造体矮身拾起的动作顿住了，他摆出完美的笑容，回头道：“是的～请问还有什么吩咐？这是最后一次咯。”
“我不认识路。”指挥官的表情有些尴尬，它向着构造体伸出手：“麻烦你帮忙带下路，可以吗？”
啊……带路吗。也就是说，是要共同踏上一场旅程吗？
“当然可以，不胜荣幸。”他鞠躬，仿佛心中诸多想法从未出现。
——他的手被抓住了。
“……不过作为回报，有那个必要你可以尽管问我一些问题。”完全不像是个引领者亦或君主的年轻人敲敲自己的心口，“嗯，我没什么优点，坚韧不拔算是少数之一。总是，就是这样。”
如果对方一切所作所为是想要得到什么……那么，大概就是这个。
“……您这不是，完全知道我想要从您这里得到什么嘛。”骑士舔舔嘴唇，露出了不属于骑士的微笑。
星星的光辉若是不加保护，终有一天会被黑暗吞噬。
但是，这颗启明星身边，仍然有着观察着它、守护着它的伴星。
将故事继续下去吧。这出戏剧还没有结束。
——黎明终至，然而在那之前，仍需要有人点亮片刻的夜空。
6
“该说这是你们人类百折不挠的顽强精神好呢，还是说，这是你特有的厚脸皮性格呢……？”
戴上了同款的兜帽，罗兰凑到指挥官的耳边开始恶魔低语：“你都什么都没有了，怎么还是这么一副坚定的样子？瞧瞧这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闪闪发光。”
他把手抚上指挥官的眼角，宛如情人般眷恋地呢喃：“不如，我把它们取下来，收藏起来，这样它们就能一直这样闪闪发亮了。你说好不好啊？”
“不好。”指挥官皱眉，打开动手动脚的构造体男人的手。
“……诶哟，好痛啊。”罗兰演技浮夸地捂住手，故作可怜地说：“别这么无情嘛，只是一个小玩笑。我不会那么做的，毕竟我还要靠它引领我的方向呢……你说是吧？”
“如果你想要跟着我顺便提供给我一点帮助的话，我很感谢。”指挥官深吸一口气，“但是，不需要我来指引方向。无论如何，我是人类，你是升格者，我们的方向不可能一致。”
“怎么？指挥官是要丢掉我这个无用的骑士了吗……？”
“没有那么说过。暂时我们还是同伴，不过，这也是现实。”指挥官挠挠脸颊，“况且我也不需要什么追随者，你做你自己就好，不然以后再兵刃相向时我还担心自己会下不了手。”
这句话当然只是句玩笑。它才不会下不了手。不过现在这种时候……确实会有些犹豫那个结局。
“是吗？你是这样编写剧本的……嗯，不错的题材。‘让没有方向的小丑成为货真价实的骑士的故事’吗？真不错、真不错……”罗兰笑道，然而笑容似乎总有几分悲然：“只是我身为演员，竟然有点想要违抗剧本，让这出好戏永不落幕了呢。”
“那么，就要麻烦你跟紧我了。”指挥官拽紧帽檐，语气坚定。
“我不会丢下你，只要你跟上来，我就会和你一起。”
那狭窄逼仄、容不下少年人坚定信仰一半的小小基地自此被废弃在城市中。倘若有人偶遇了两个戴着麻布兜帽、奇怪的人类和构造体的组合，那么，他或许幸运地成为了这出戏剧的小小龙套——唔，这么看来也未必多么幸运。
当然，指挥官不相信幸运。它只相信汗水换来的荣誉与经验积攒的技能——说到底，失败再站起，人类向未来奔跑的历史不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继续前行吧。无论永夜将持续到何时，它都会努力把人类的足迹一直延伸到黎明所至的那一刻。尽管，支撑它前进的希望是如此朦胧飘渺，有如夜空最微末之星。
——那么，就如星星般挣扎并心怀希望吧。
站起来，走向前方。
人类的故事不会在此终结，它相信，即使是最渺小的、不似日月辉映大地的星光，也有穿透夜幕，抵达希望的未来的力量。
在那之前，只需要前行。不断前行。
是的。它会不断前行。
——愿每一位重返地球的人类之子平安。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DISGUIS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