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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怕高便是苦命人 ...


  •   报名成功,先是笔试,笔试通过,再是面试。

      面试比例是三比一,区教育党校统一进行,题目不难,谷小风自忖手拿把掐,信心满满地走出面试教室,还没走到停车场,迎面就驶来一辆红色保时捷。她心头一紧,车子停下,车门打开,果然还是那张美艳面孔。

      温颀显然也是来这里面试的,但上海所有春招的事业单位都在这里面试,谷小风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么多岗位就跟自己撞上,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体?

      可惜,事体偏偏那么巧。又过一星期,网上登出了此次春招单位录用的公示名单,那个重点中学卫生老师的岗位之后,赫然写的就是温颀的名字。

      独木桥上遇仇人,这世上真就有人怎么都跟你不对盘。谷小风叹口气,走出房门,听见同样查完公示名单的亲妈大喊大叫:“你不说十拿九稳了吗,怎么一个小小的卫生老师都录取不了?录取不了也就算了,怎么还让温颀把位置给占了,她妈还打电话来问过我你离开医院的事体,我说你到了婚嫁年纪,就想找份轻松工作,这下好了,面子全给你丢光了!”

      “人家是凤凰,你女儿就是家雀儿,认命吧,比不上。”谷小风在这方面很想得开,温颀是玫瑰,是凤凰,她就是绿萝,是家雀儿,绿萝有绿萝的自在,家雀儿有家雀儿的逍遥,没必要跟自己一辈子搭不上边的人较劲。

      “死丫头,没出息这劲儿,全随你爸了!”

      “哎哎,”老田坐在一边悠哉地掏耳朵,笑得眼角皱了几折,“城门失火,不要殃及池鱼嘛。”

      “奇了怪了,我听温颀她妈讲,温颀不是在药企工作吗?怎么也跟你一道去面试卫生老师了?”谷雨的嘴角难看地往下耷拉,“看上去她女儿收入还蛮高的来,我看她妈那穿着打扮,几十年的老同学难得见一面,真犯不上这么招摇。”

      谷雨与温颀的母亲唐琳也是同班同学,读书时亲如姊妹,毕业后却半辈子没联系对方。偶然一场同学会上,两人再次见面,一下就较上劲了。谷小风曾听亲妈说,唐琳主动向那个好色的刘队长献了身,所以成了当年为数不多没有下放学农的人,而是成功留在了校办工厂。

      “她女儿是销售,头两年是能挣不少,不过集采就快来了,以后国家统一采购打压药价,肯定就不行了。”谷小风挺无所谓地说,“她肯定也想提前准备,所以才去面试的吧。”

      谷雨没响,一心惦记着同学聚会上唐琳那一身青色花纹的真丝旗袍,外搭一件白纱长开衫,再点缀全套价值不菲的翡翠首饰,整个人特别年轻,特别高雅。这个年纪的女人一般身材臃肿,这么打扮也多半难以入眼,唯独唐琳不一样,她袅袅如兰,幽贞如玉,所有人都围着她恭维,夸她美貌如昔,夸她女儿青出于蓝,更漂亮更有出息。谷雨越想越憋屈,转头对自己的女儿说:“我看,要不你也去药企吧,咱不当销售,挑个更高级的岗位,我去求你廖叔叔帮帮忙——”

      “别、别,别去!”谷小风连连摆手,“你女儿哪儿那么差劲,不用你去求老同学,自己也能找到好工作。”

      “朝中有人好做官,不比你一个人在外头瞎折腾强?”谷雨凑到女儿跟前,两眼灼灼发亮,“其实我留着后手呢,我前两天就见过你廖叔叔公司的人了,你廖叔叔一口答应让你去盛域工作,这么大的公司,一般人想进都进不去呢。”

      “怪不得,前天出门涂得煞白一张脸,跟鬼似的。”老阿姨谷雨平时是不化妆的,只有重要约会才会抹那种艳色的口红,会把脸刷白两个色号,像冬天防治害虫时老树皮上刷着的生石灰。谷小风一脸嫌弃地撇撇嘴,“反正我不要那个人帮忙。”

      “什么这个人,那个人?”谷雨一听这话,又暴跳起来,“你当你一个本科生怎么在三甲医院留院的,还不是你廖叔叔人脉广,你还真以为自己本事大了?还有,上回你不也跟着盛域一起搞了团建,免费搭了人家的豪华邮轮去了九州岛,占便宜的时候倒不见你这么见外!”

      “我没想占人便宜,你要当初告诉我是靠他留院的,我肯定自己出去找工作了!还有去九州岛,是你非让我陪你去的,结果你自己吃坏肚子,又不去了。”谷小风懒得再争,扭头回房,身后的骂声却像子弹一样追了过来。

      “三十岁还失业,你当你是应届生?这年头医院多难进,说离职就离职?这个年纪还未婚未孕,又有哪家公司肯要你?”

      田向明不敢多话,只好放下耳朵勺,无力地劝着老婆:好了,好了……

      谷雨马上调转枪口:“孬种出不了好苗,我当初瞎了眼睛才嫁给侬!”

      左一声“戆度”,右一声“阿木林”,谷小风听得心情坏透,砰一声摔上了门。

      这回她死活不肯走捷径,就因为这个廖叔不是别人,就是谷雨惦记了大半辈子的初恋廖企之。这段爱情令谷雨吃了大苦头,结果廖企之却始乱终弃娶了一个富家小姐,谷雨被耽误了好些年,最后才下嫁给了化工厂工人教师田向明。而凭借着丈人的赏识与提拔,廖企之如今是国内最大民营药企盛域医药的董事长兼总经理,谷小风的倔强很大一部分遗传自母亲,她认为去求这样的男人,没骨气。

      这么一想,谷小风就坐定在电脑前,打开了招聘网站。没翻两页,就看到了君冠的招聘启事。杨沃若说得没错,今天一个意见书,明天一个修正稿,药改之下,大量的新药研发项目必然会激增临床CRO需求,确实每个岗位都缺人。

      谷小风英语不错,大学就拿到了高级口译证,所以把简历投向了君冠的医学事务部。医学事务部的工作职责是设计临床研究方案、翻译国外临床研究文献,正好符合她的专长。

      第二天就来了面试通知。谷小风谈吐生风,气质出众,全程以英语流利对答,再加上不错的专业背景,成功通过人事这关,又被通知下周复试。复试前,她特意向杨沃若探过消息,听对方说,医学部的负责人叫邢露,履历辉煌,曾在国内排名前列的CRO公司爱狄康中担任高管,只是四十岁的单身女人总归难搞,教导主任一样。

      惴惴等到面试那天,结果一见面,谷小风当场倾倒,这个四十岁的单身女人十分年轻、漂亮,勿像教导主任,倒像《花样年华》里的张曼玉。

      她还注意到,邢露的办公桌与书架上摆放了许多水晶摆件,高贵的天鹅,可爱的小熊,跳着芭蕾的少女……如同陈列于展示柜上,它们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剔透生光。

      提前看过简历,邢露微笑说:“我也毕业于交大,临八专业的,不过那时还叫二医。”

      谷小风点点头:“长学制本硕博连读,效率更高。”

      邢露亲切地问:“时间有点久了,我有点记不清了,现在四班还是去普仁实习吗?”

      谷小风轻松地跟“学姐”唠起家常:“对,好像不管临五临八,实习都是三班去华山,五班去九院,四班一直去的是普仁。”

      邢露又说:“不止交大,很多高校临五专业的招生人数连年大减,你知道为什么吗?”

      谷小风这时听出话中有话了,沉默一下,道:“现在不是八年长学制,就是‘5+3’,这跟临床医学的发展趋势有关。”

      邢露又是一笑:“所以,你知道你的学历有点低。”

      话是不错的,医药行业遍地精英,临八毕业就是博士,博士都不稀奇,何况一个本科生。但谷小风好歹出自三甲医院,这么直白的对话实在令人不适,她解释说,可能跟临八毕业的竞争者相比,我的本科学历不具有优势,但我有超过七年的三甲医院执业经历,且工作表现一贯突出,我在完成医疗基本工作的同时,也参与过科室里的IIT项目,而临床试验对刚毕业的博士生来说可能只是纸上谈兵,所以我认为我反而比他们更具优势。

      “你参加过IIT项目?”临床研究分两种,医生和科研人员发起的叫IIT,企业发起的叫IST,邢露嘴角一动,一针见血地指出,“你所谓的参与ITT研究,就是在主任开个idea之后帮忙收集资料,然后挂个最末尾的论文作者吧?”

      谷小风一时语塞,这个女人不好惹,如果这个女人成为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更不好惹。

      邢露信手翻了翻她的简历,又是客气一笑:“以一个不太过硬的本科学历在三甲医院顺利留院,是不是因为家里有关系?”

      谷小风晓得瞒不过对方一双眼睛,实话实说:“当初选择学医,确实是为了能够更轻松地进交大,家里的长辈也确实认识一些业内人士,但我的工作能力、科研能力、包括英文书写研究方案和报告的能力都是实打实的——”

      “工作能力是实打实的,这话好像不对吧,你是不是还隐瞒了一些事情?”邢露有备而来,拿到人事部的资料时她就打电话去了普仁医院的心内科,一早知道了谷小风手术台上的那桩事故,她微笑着问她,“你是因为出了个很低级的医疗事故,不得不离职,对吗?”

      谷小风再次语塞。她本打算先瞒着,挣个好印象再说。

      “我不想了解这场纠纷背后的原因,也不感兴趣。”邢露压根也没想给她解释的机会,只是淡淡地说,“然而一遇问题就逃跑,说明你不具备足够的抗压能力和责任感;明知自己学历上有短板,也没想过趁这机会先去进修,而是慌慌张张、匆匆忙忙就想转型,就想另找一份工作,可见你也没有什么职业信念,一个既没有责任感又没有信念感的人,你认为我为什么要招她呢?”

      “我没什么话说了。”谷小风站起身,客客气气地冲对面的女人一笑。

      走出令人压抑的办公室,顿感肩头一阵轻松,为免给杨沃若惹麻烦,她快步离开了这家公司。

      此刻她还没注意到,一双熟悉的眼睛早已悄悄追在了她的身后。

      回到家里,谷小风顾自闷在房中,开始反省自己离开医院的决定是否过于草率。她大四就进了普仁医院实习,一路也算顺风顺水,从未想过世界之外还有世界,而外面的世界,揾食竟如此艰难。

      不甘心地拿出手机,谷小风准确找到了廖企之,盯着他的微信头像一阵出神。廖企之自己拍的这张照片,一座位于西班牙西北部的灯塔。夜幕时分,怒海巨涛,真寂寥,真壮阔,屹立千年的孤塔像个弹眼落睛的美人,而那抹灯光,恰是美人腮庞的泪水。

      她跟她母亲心心念念的这个男人是见过面的。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舍易求难,再争取一下。她问杨沃若要来了邢露的手机号码,说怕高便是苦命人,我谷小风还要“乘风上青云”呢,绝对不会被一件小困难轻易绊倒。

      邢总监的电话接通后,谷小风开口就说:“我会马上报名在职研究生,我会边学习边工作,不会让你失望的。”

      邢露似乎对听见她的声音十分惊讶,马上反问:“谁给你我的手机号?”

      谷小风实话实说:“运营部的杨沃若,她是我的大学同学。”

      邢露正在开车,懒得再作纠缠,准备收线。但谷小风没让。她语速奇快,噼噼啪啪一顿倒豆子:“普仁医院那场医疗事故确实另有隐情,但我不想狡辩,只想争取一个机会。我的合同可以只签三个月,三个月里我就拿上海的最低工资,三个月如果我不能让你满意,我马上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说完了?”

      “说完了。”

      邢露果断挂了电话。每次面试之后总有这么几个不依不饶的,像谷小风这样坦率利索的倒是不多见,能令她眼前一亮,却不足以完全打动她。然而不一会儿,手机铃声又响了。

      邢露接起电话,听清楚对方来意之后,眉头一皱:“你这是在教我应该怎么招人吗?你虽然是我的老板,但医学部还是我说了算。”

      “普仁医院心内科主任是林伟江,那人什么德行,你以前没少跟他打交道,肯定也了解。”电话那头是个明亮磁润的男声,轻轻一笑,又说,“给别人一个机会吧。”

      谷小风自己也没料到,一觉睡醒,两个录用电话竟一先一后地来了。

      一个是君冠的offer,恭喜她成功通过了邢总监的复试,但只能按照她自己说的,以底薪签三个月的试用;还有一个则来自上海事业单位招聘办公室,通知她去顶温颀的缺。

      谷小风闻言吃了一惊,都出公示了,这个节骨眼居然还能换人?她以刚找到工作为由婉言谢绝对方,多问了一嘴:“原来那个温颀为什么被换了?”

      电话那头的工作人员只说是个人隐私,简单地表达惋惜之情后,就挂了。

      事体蹊跷,但这会儿谷小风没工夫想别的。新一天,也是入职第一天,她表现积极,一早就到了公司。杨沃若到得也早,特意跑来恭喜她成功入职,她说,新人进公司,照例得接受入职培训,今年她们运营部也新招了不少人,毕业生居多。据说这回统一由公司副总经理方行野亲自培训,正是露脸的好机会。

      她还说,方总非常帅,天上地下独一个,明星都比不了。

      “多帅?”谷小风只当闺蜜犯花痴,揶揄道,“比你老公还帅?”

      “比什么?云泥之别!”杨沃若像只喳喳的麻雀,“方总要看得上我,明天我就净身出户。”

      谷小风笑了,冷不防想起先前接到的那个电话,又问:“你知道么,温颀的工作丢了。”

      当年全校男生的梦中情人,一举一动自然有人八卦,杨沃若说:“我知道,她好像招上什么重点中学的卫生老师了,都公示了。”

      “我刚刚接到事业单位那边的通知了,她的名字被从公示名单上撤了,你知道怎么回事吗?”虽说当初给林太太寄照片不为针对温颀,但伯仁到底因我而死,谷小风一直挺愧疚。

      “人家眼高于顶,哪儿看得上一个中学老师啊,估摸是找到更好的下家了,你就别瞎操心了。”

      “药企准备应对集采,都在裁减销售人员,她这会儿出去找工作,估计够呛……”细忖一下,谷小风还是不放心,正要刨根究底,门外突然冲进来一群身穿制服的安保人员。他们高头大马,手持电棍,凶神恶煞地冲每一个君冠员工喊道:“今天放假,统统下班了!”

      有人惊慌,有人迟疑,有人压根一动不动。但这些安保人员谁的劝阻也不听、谁的面子也不给,直接拉闸断电。在一片男男女女、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他们挥舞电棍暴力撵人,甭管面对的是总监还是专员,一律吆鸭子似的撵出办公大楼。然后,打头的一人拿出四张白底红章的封条,竟跟戏剧里抄家灭门的场景一般,将公司的两扇玻璃大门封了起来。

      谷小风也被推搡着撵了出去。封条贴完,人也没走,大门外还背手而立两名安保,宛若左右门神。

      还没到上班的时候,所以公司里员工不多,但数十人此刻被关在门外,鸡飞狗跳,面面相觑。谷小风哪儿想到上班头一天就遇到这么大的阵仗,悄悄地扭头问杨沃若:“咱们要不要报警?”

      “别动,别惹事儿啊……你看,周围没一个人动呢。”杨沃若挺有眼力见,头自一偏,也压低了声音说,“这可能是领导间的内部矛盾。”

      “什么意思?”

      “一张发票引发的血案。”

      “别卖关子了,到底什么意思?”对方语焉不详故作神秘,谷小风一点摸不着头脑。

      接着,杨沃若就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君冠的创始人其实是两个人,总经理兼首席科学官石晨,副总经理兼首席商务官方行野。在君冠成立之前,石晨曾成功研发出了一款对所有6种基因型的丙肝病毒感染都有效的抗病毒新药,通过专利转让,赚到了他们创业的第一桶金。

      谷小风惊讶道:“这么厉害?”

      “厉害是厉害,但我国又不缺丙肝药物,没有方总的人脉,也转让不出这么高的价格。而且方总有一套‘卖水人优于掘金者’的理论,所以君冠最终还是变成了CRO,而不是一家创新药企。公司目前最大的股东曹睿曹董也是他拉来的,不过曹董不懂药,基本不参与公司的运营及管理,君冠的实际控制权仍被他跟石博把持,后来还有一些高层陆陆续续地带着自己的团队加入,比如你们医学部的老大邢露……”

      谷小风点点头,很显然,尽管两位创始人的股权经过了一轮轮的稀释,这种“双寡头”的管理架构在公司实际经营过程中依然存在巨大隐患。

      “两人都是博士,但公司上下都管石晨叫‘石博’,管方行野叫‘方总’,你一听就该懂了。石博本身是科研大牛,做事认真踏实,也不喜欢冒险。方总则是搞业务出身,眼光宏伟独到,赚了钱就要加大公司投入,跟投资人的对赌协议签得非常激进。《中国合伙人》里不也说了么,‘永远不要跟你最好的朋友一起开公司。’两人一开始能共同创业,关系肯定是很铁的,但因为经营理念相悖,这两年积怨越来越深。而董事会看中方总的经营能力更倾向支持他,所以石博也很不满。”

      “那你说的发票又是怎么回事?”谷小风问。

      “就前几天吧,石博那边有人拿了一张住宿发票到公司财务部报销,大概也就几万块钱吧,住宿地点是香港,住宿时间是春节的时候。财务部认为这是石博个人的旅游支出,不应该由公司承担,所以没给报销,石博亲自签字了都没给报。石博觉得这是方总故意阻挠,一个部门接一个部门地架空他的权力,当场就在财务部发飙了,整个公司都听到了。”

      谷小风听到这里就全明白了,这张发票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止她俩,所有人都在窃窃八卦。上班的时间快到了,聚集公司门外的员工也越来越多,一场闹剧正不知如何收场。这时一个男人驱车而来,人群自发地为他让道。他从车上下来,大步生风,径直来到公司被封闭的大门前,自己动手揭掉了封条。凶神恶煞的两名安保竟没拦他,还主动开门,请他进去。

      “方总!”有人喊了这么一声。

      谷小风方才在开小差,待循声望去时只能看见一个男人的挺拔背影。但她觉得这个背影十分眼熟。

      君冠所在的大厦位于张江药谷二期,外部全玻璃幕墙,内部尺度罕见,办公条件先进又舒适。此刻办公区域空空无人,方行野一路默行,一直走进自己的副总经理办公室,石晨果然在这里。他是一个眉慈目善、一肚皮书生气的男人,如果卸下西装皮鞋,换身对襟长衫,简直是一代大儒。他一见方行野,便开门见山地说:“我是来拿公章的。”

      “你这不是拿吧,你这是抢。”方行野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拿起茶几上的一只茶壶晃了晃,空的。看来大早上的,助理还没来得及泡茶就被撵了出去。他笑笑说,“你都来一会儿了,怎么连茶都不帮我沏一杯。”

      “你又不喜欢喝茶。”他们认识二十年了,彼此太熟。

      “这是曹董送我的茶叶,都匀毛尖,他说他是在新茶拍卖会上拍回来的,1公斤60万。”

      “这么好的茶我就不喝了,你把公章和财务资料都给我。”

      这么无理的要求,方行野只当没听见,继续埋头为自己沏茶。温杯,备茶,高冲,低泡。他是个很会投人所好的人。董事长好茶,他就能以茶为媒,与人品香茗而谈天下事。反正学广容易学精难,唬人够了。

      不一会儿,一杯好茶出世,清香袅袅。方行野伸手将这杯上好毛尖递给石晨,劝他说:“估计一会儿记者就该来了,断电、封门、驱赶员工,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什么事情不能放在桌面上好好谈呢?今天还有新员工的入职大会,你闹成这样,除了落人笑柄,还有别的意义吗?”

      “年前的时候,我想给全体员工发邮件拜年,结果一封也发不出去,到现在连一张发票都报不了了!”石晨冷笑一声,啪得拍下茶盅,震得桌上余下的壶具也猛然一跳,“你这是在刻意弱化我在公司的地位,我再不闹,君冠就不是我的了!”

      “邮件发送失败,是那两天公司的IT系统出故障了,这个事后我跟你解释了;不合理的发票,你的报不了,我的也报不了,这是公司的财务规章制度。我以为我们兄弟多年,彼此间这点信任总还是有的。”

      “事情不止是我说的这几件,你也别在这儿跟我假模假样地扯这些,你方行野就不是个讲义气的人!”

      “我跟你讲制度,你跟我讲义气,好,我们就讲义气!”自己晓之以情,喻之以理,对方却油盐不进,方行野同样火冒三丈,“当初,基于业绩的对赌协议你认为太激进,不肯签,那么好,赢了算大家的,输了我一个人扛!我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想把我们辛苦创业的主动权随便交给投资人,这样对你还不够义气吗?”

      石晨一时无话。方行野当时签的对赌协议确实非常苛刻。资本方要求君冠连续三年达到一个净利润的实现指标,如果业绩达到,他们便会让出一部分股权作为奖励,由所有君冠的老股东共享;如果业绩不达标,则由方行野一人向资本方赔付。

      趁热打铁,方行野继续说:“资本行业有句话,怕高便是苦命人。我所做的决策都是为了公司更好,如果不是君冠蒸蒸日上,你以为那些资本方会这么安安静静,股东会议上屁都不放!”

      沉默片刻,石晨举杯,一口将还滚烫的茶水饮尽。他下定决心般说:“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我知道你召开董事会,就是为了把我踢出局。我们已经存在信任危机了,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劲往一处使了,这样对公司发展肯定不利。既然矛盾总要解决,我今天也就实话实说了,咱俩之间,必须退一个。”

      方行野深吸一口气,沉吟片刻,也点了点头:“确实。大股东意见不一致,下属跟着无所适从,我也不想永无休止地推拉扯皮下去。不过,你也不用急着‘逼宫’,何不等一等呢,现在公司业绩还差一大截,如果在第三季度前我没有完成对赌,赔完我所持有的股权,我自己就得走人了。”

      “行。那就再等两个月,看你能不能完成对赌,能完成,你牛!董事会站你这边我无话可说。”兄弟间把话谈到这个份上,基本也就敞亮了。书生也有激昂义气,石晨当场表态,“到时候,我也不等你们什么改选总经理的议案了,我自己走,从今往后安心当股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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