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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江山如此多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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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后第三天,即将离开上海的冯向谷小风传达了总部允许试验继续推进的决定,但提出了一个相当苛刻的条件:君冠必须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招募到80-100名中国受试者。研究仍将在以色列开展,长达一年的异国试药费用全由患者自己承担,除了免费提供JR001,恩德兰公司不会给予任何形式的补贴与资助。而且,为了避免因为经济原因受试者提前出组,这笔费用将以保证金的形式提前存入指定的以色列银行中。
算了算,以色列一年的生活成本费约为20万人民币,100个受试者就要2000万,而且一个月的时间也基本不可能完成患者招募,谷小风还打算再讨价还价,但冯已耸耸肩膀,绅士地表示自己爱莫能助了。
不管怎么说,预期目标还是达成了。谷小风主动给温颀打了电话,感谢她就新药教化市场给的建议,说没她就做不出这套方案,更不可能打动恩德兰公司。
“我不过是就以往经验抛砖引玉,我仍然不看好这个药的前景。”温颀仍不客气,兜头就泼谷小风一盆冷水,“你这阵子全把心思扑在这个药上了,自己的家都快被偷了还不知道。”
“什么意思?”谷小风不解。
“别怪我没提醒你,我的老板最近跟她的前夫也就是你的现男友走得很近,听公司里的八卦,他们今朝要一道去酒店。”温颀朝办公室门口望一眼,看见一身隆重打扮的廖君正一边疾走一边补妆,似要提前下班赴约,又说,“挂了。廖君已经出门了,我也要准备了,冯说他来接我下班。”
“不是吧,”谷小风笑出一声,“你们不就见过一面?”
“一面难道还不够?不信,你看窗外。”
谷小风走到窗边,远眺而去,果然看见冯来到了盛域的大楼下,他微弓着腰、不时搓搓手,像极了当年女生宿舍楼下那些似驴似马的男孩子们。温颀不能像廖君那样随性翘班,估摸能也得拿拿乔,这个以色列男人还得这么惴惴不安地等待近两个小时。
谷小风收了线,又往方行野的办公室门口走,却听门外的总助对自己说,方总已经走了。
“走了?”谷小风问,“去哪里?”
“喜来登由由酒店。”总助一脸诧异地问谷小风,“方总没跟你说他今天下午的安排吗?”
谷小风笑笑,转身再次来到窗前,衣冠楚楚的以色列男人还像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在等待爱情,而廖君那辆打眼的粉色保时捷正加速驶离园区。
谷小风坐立不定,一会儿泡咖啡,一会儿刷手机,最后还是决定遵从自己的好奇心,跟上去瞧瞧。
二十来分钟的车程就到了。廖君的粉色保时捷虽已没了影儿,但谷小风看到了酒店门口的易拉宝,蓝底黄字,简约醒目,上头写着:罕见病新药前沿技术分享交流会,而主办方就是君冠与另一家日本制药企业——稻田制药(中国)有限公司。
原来还是为了工作。谷小风悄悄吁了一口气,又骂了自己一声“傻”,还真把肥皂剧当现实,生活中哪有那么多捉奸现场?
廖君已经在一名与会人员的迎接下进酒店了,而匆匆跟上的谷小风则被酒店保安拦在了门外。她赶忙从包里掏出自己的君冠工作证,保安见她是主办方的人,也客气地放她进门了。
谷小风跟随一路上的会议标识牌,来到酒店的庐山厅,这场分享交流会在她到来之前已经开始了,厅内人头济济,她只能站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静静旁听。她看见,会议规模不大,现场没有新闻媒体与其它医药企业的代表,受邀参会的基本是行业领导、学科专家、创新基金经理与医药产业投资人;她还看见,会议大屏前站着一个正侃侃而谈、挥斥方遒的男人,而这人正是方行野。
“遗传性血管水肿,是一种发病率约为5万分之1的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病,患者可能因呼吸道黏膜水肿引发呼吸困难或窒息,严重时可致死,致死率最高可达40%。去年,遗传性血管水肿被收录进我国《第一批罕见病目录》,但即使这样,我国遗传性血管水肿患者的诊断率仍不足5%,其生存现状仍不容乐观。针对以上情况,君冠医学部将会负责在国内建立遗传性血管水肿的疾病知晓,进行线上线下的宣教活动……”方行野按动手中遥控器,大屏上的PPT自行翻页,内容条理清晰,层次分明,“其中线下包括与患者组织建立密切联系、COE公益项目;线上包括公众号推文、线上课程继续教育、微信小程序搭建可疑病例的转诊平台以及AI模型筛查病例等等……”
方行野开始就一个个短标题进行引申、讲解,而谷小风则被一股奇异的感觉牢牢摁在原地,耳鸣目眩。
“先在8家示范中心引入遗传性血管水肿的检测体系,再由每家COE覆盖7-15家成员医院,从而以点盖面、形成COE区域联盟,迅速提升联盟成员医院对遗传性血管水肿的诊断水平,使更多遗传性血管水肿患者能及时获得规范性的治疗,提高治疗药物的可及性……”
这阵子她忙得脚不着地,找医院、找平台、找大V、找大数据分析公司……力求方案完美可行,她倒不介意自己的心血被人拿来即用,但心里却是说不上来的别扭。她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方行野的发言,灯光下,他面盈浅笑,魅力逼人,跟初见时候一样。在一整场铿锵有力的讲演最后,她听见他说:
“截至目前,稻田制药的艾替班尼是全球范围内遗传性血管水肿唯一的急性治疗药物,意味着,稻田制药是这个领域的唯一玩家,也意味着,基于整个中国市场的巨大商业蛋糕也将被稻田一家企业垄断。而君冠也不仅仅是一家CRO公司,我们将一如既往地为我们的合作方提供新药上市全流程的集成化解决方案……”方行野环视台下,终于看见了角落里的谷小风,他一怔继而一笑,大大方方地伸手向她一引,“现在,希望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将设计这套方案的我们医学部的谷小风总监请上台。”
台下瞬间掌声雷动,人人以此为她叫好,但谷小风左顾右盼着往前走,却一直没笑出来。
会议结束就是晚餐交流会,方行野还没落座,就被廖君请走了。清醒时的廖君很有商界巾帼的样子,在她的陪同下,方行野举着酒杯在人群中穿梭,时不时与人碰杯、谈笑。他们共同敬专家、敬领导、敬稻田制药的高层,好似婚宴上一双兴高采烈的新人。谷小风还看见了一个与方行野年纪相仿的男人,不高亦不俊,但气质时髦,下巴颏留有一圈令人印象深刻的山羊胡子。他盛赞方行野与廖君郎才女貌,看好他们将来各自执掌一家上市药企,成为医药界最牛伉俪,珠联璧合,大杀四方。方行野放声大笑。
谷小风闷头吃菜,眼不见为净,没想到不一会儿,那个留着山羊胡子的男人居然主动跑来向她敬酒,自我介绍说姓伍,叫新阳,是一位医疗产业的投资人,还说:“我来敬敬这趟君冠能够合作稻田的最大功臣,也来照顾照顾我们方总落单的女朋友。”
谷小风一脸惊讶,对方居然晓得自己跟方行野才是一对。
伍新阳似猜出她心中所想,耸肩,摊手,笑说:“逢场作戏,既然听者欢喜,言者何必认真。”
谷小风心里明白,顺着这话,扭头再去看廖君,受了“爱情”滋润,果然奴面更比花面好。
伍新阳的目光也跟着飘过去,又说:“稻田不仅是亚洲最大的制药公司,在世界范围内也名列前茅。他们非常重视对中国市场的战略投资,这趟也特意参观了张江药谷,有意将他们的亚太总部迁移至浦东。除了罕见病,稻田的研发还覆盖了肿瘤、呼吸道、神经科学、血液制品和疫苗等核心疾病领域,如果能借艾替班尼这一个药跟他们达成长期战略合作,成为对方的优选供应商,这毫无疑问将是君冠发展史上又一重要篇章。”
谷小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难怪“宁撞金钟,不打破鼓”的方行野这回会对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以色列小公司如此上心,原来借花献佛,背后还有更大的野心。
方行野这会儿正跟一位领导热聊,一时半会估摸回不来。同桌还有几名不相熟的男性,表面斯文,然而几杯白酒下肚,立马就拿谷小风与另一位女性开起玩笑,话有点荤,他们全当酒桌点缀,你说我笑。伍新阳更是没分寸,直接拉起谷小风的手,凑在她耳边讲:“我也受邀参加了去年的药物信息大会,会上就注意到你了。方总真是艺高人胆大,换我就不舍得!我肯定是要金屋藏娇的,不会让谷总这么漂亮的女人抛头露面。”
“我不欢喜作戏,”谷小风抽回自己的手,不卑不亢地说,“不过伍总的恭维确实好听,谢谢侬。”
时间过得快,人人沉酣这场交流会。廖君果然逢饮必醉,结束时分已经神志不清,半截身子嵌在方行野的臂膊弯里一动勿动。看到盛域的司机过来,方行野将前妻松开,吩咐对方送人出门,扶人上车,好好照顾。他笔笔挺地立在门口,直到与最后一位贵客握手、道别,才终于又回到谷小风的身边,对她说:“我们不着急回去,出门走一走,好不好?”
谷小风跟着方行野走出喜来登,沿着浦东南路一路向南,来到一座天桥边。这座天桥的自动扶梯已经罢工多日,60级楼梯爬起来不轻松,但方行野今夜劲头十足,噔噔噔几步到顶,双手扶在桥边,喟然叹道:“江山如此多娇。”
“这不就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吗?”谷小风也循着方行野的视线望出去,真真是一条再寻常不过的上海马路,不比陆家嘴摩登,也不比南京西路奢华,天桥附近基本是居民区,马路两边各竖一幢高楼。谷小风看见楼下几爿店堂,有热气腾腾的小吃店,有装修质朴的老式理发店,其中最亮眼的门头是“爱尔眼科”,毗邻一家牙科门诊,都是名气很响的民营连锁公司。
今朝天气极好,云收雾消,天上的星星捻得像灯泡一样亮。
“不对不对,你仔细看。”方行野可能也醉了,身体大半探出天桥栏杆,头发与风衣一同飘逸翻飞,整个人仿佛随时可能乘风而去,他说,“医疗投资圈有句名言,金眼银牙铜骨头,你看看这家,卖假牙也卖出了港交所IPO。”
谷小风不响。方行野独自吹风一阵,终于意识到女朋友今晚兴致不高,转身向她解释道:“稻田亚洲开发中心负责人跟廖君是朋友。我跟她见面纯是为了公事,盛域现在也是我们的股东,别人不卖她的面子,总得卖她爸的面子。”
“我没吃醋。”谷小风说。
“不是吃醋?”方行野将谷小风的手攥进自己怀里,发觉她手心冰凉,马上关切地问,“你这一晚上都看着不开心,到底是为什么?”
“我们跟稻田就罕见病新药的合作,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国内想要争取并且有能力争取稻田这个大客户的CRO公司很多,所以在合作敲定之前,我不想太张扬,除了公司里极少数我信任的人,我没跟任何人提过。”
“那你信任的这些人里,不包括我吗?”谷小风对这个回答更疑惑了。
“也不是,笨蛋才按部就班,聪明人只听从自己的灵感。”方行野居然哈哈一笑,满不在意地说,“其实我没想瞒你,只是我一开始确实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解决恩德兰的这些疑问,这阵子你忙得脚不着地,我怎么好意思拿新项目打扰你?再说,我也不希望你一心二用,遗传性血管水肿跟淋巴管肌瘤病虽同为罕见病,但它们的临床症状与实验室检测可及性是完全不同的。”
“那我还能说什么呢?”对方足够坦荡,谷小风一时发作不得,只好耸耸肩膀,“我不喜欢那个伍新阳。”
“我也不喜欢这些资本。”方行野轻笑一声,“一嗅到政策风向就如狼似虎,急不可耐,就想到每一个长坡厚雪的领域里分一杯羹。可他们懂什么?他们都是屁也不懂的外行人!”
“那你还跟他们走得那么近?”谷小风嘴上这么问,心里却想:你太自负了。
“稻田有将非核心业务剥离出售的计划,我们也正好可以借跟他们达成的这项合作,将资本圈的朋友叫上一起碰一碰,真正的机遇往往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碰撞中被挖掘出来的。”方行野停顿一下,轻轻一叹,“资本是柄双刃剑,石晨走的时候,我就吃过身后没有资本的亏。以前是‘你的寒窗十年,比不过人家祖孙三代’,但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改革开放赋予了寒门逆袭的机遇,尤其对于生物医药行业来说,成功的机会如过江之鲫,但你仅靠自己这一双手是捞不够的。”
谷小风问:“你的成功就是指君冠上市吗?”
方行野摇摇头:“不止。”
“不止?”谷小风诧异,“你现在挣的钱还不够多吗?”
“不是钱,”方行野仍摇头,“是尊严。”
谷小风听不懂了。老式理发店的迷你彩虹灯箱仍在旋转,不时有车辆自天桥下穿过,但四周依然静。
“我们多年身处临床一线,对创新药械的早期嗅觉与孵化能力远非资本可比,我们可以借力资本,快速聚集行业资源,再以特定的模式套利。我不想只做卖水人,只为他人做嫁衣裳,我要做的是医药行业的巴菲特,做真正幕后的掌控者……不不不,我也不止要做医药行业的巴菲特,好风凭借力,我要与天公试比高!”许是酒精作用,这个一贯沉稳优雅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就像变了一个人,他眼眺远方,目酣神醉,长叹道,“你看,江山如此多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