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其颀》金十四钗

2、第二章 谁的失误谁担责

　　谷小风给患者做的这台手术叫心脏射频消融，手术创伤小，风险低，自普仁医院心内科开展这项技术，还没有失败的先例。可偏偏就是这么一台小手术，谷小风失败了。

　　患者患有室上性心动过速，简单点说，就是一颗心跳太快，天天在胸膛头里作死作活，叫人吃勿消。结果，就因为谷小风手术时还惦记着那两巴掌，一不留神消融过度，导致患者心率过慢，更吃勿消了。

　　小手术搞出大事体，谷小风作为直接责任人，必须出面跟患者家属协商，但一向能说会道的她这回却不响了，只讲了两声“对不起”，就任由对方点着自己鼻子骂。沉默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反倒火上添油，后来愤怒的家属找去了医务科，扬言要跟医院打官司。医务科接到投诉，眼见苗头勿对，赶紧请出了科室主任林伟江。林伟江不愧是块老姜，先解释了手术的常见风险，又安排了后续的补救性治疗，满嘴一般人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很快就把患者及其家属摆平了，他们接受了谷小风的道歉与十万元的经济赔偿，还与院方达成了和解协议——由普仁医院为病人终身免费安装、更换心脏起搏器。

　　法律上将医疗事故分为四级，这场手术没有造成患者死亡、残疾或者其它严重功能障碍，理论上就是四级事故，所有事故类型里最轻的一种。普仁医院以往也出过这类事故，院办与医务科的态度全看患者，只要患者不找律师纠缠到底，他们也乐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只有谷小风晓得，这桩事体还没完。

　　病人家属签署了和解协议，院办松了一口气，便把谷小风的生杀大权交给了林伟江。接下来就是科室开会总结教训，批评并处罚直接责任人。

　　在科室会议之前，林伟江特意把谷小风单独叫来了自己的主任办公室。

　　谷小风明知山有虎，却也不得不向虎山行。经历了科室聚餐的荒唐一夜，她此去多长了一个心眼，悄悄地打开了手机的录音功能，又在林伟江的办公室门口站了五六分钟，做足心理建设，这才敲了门。

　　“进来。”

　　谷小风推门进去，迎面就是一排几乎铺满整面墙壁的荣誉书架，上面密密陈列着林伟江的各种证书与奖杯，什么“五一劳动奖章”，什么“首席专家聘书”，有的来自政府，有的来自企业，红彤彤金灿灿，相当了勿起。谷小风心里已经怄煞，还要装出微笑面孔，恭恭敬敬地对办公桌后的男人说：“林主任，您叫我。”林伟江似在看什么学术文献，正襟危坐，只微微抬手一招：“别站着了，过来坐。”

　　挨着办公桌的地方有一张三人位的折叠沙发，拉开就是一张床，供林主任闲时小憩。谷小风莫名觉得这张床“勿清爽”，犹豫一下，还是走过去，坐下等批斗。

　　人已坐定，林主任却不开口，依然自顾自地看资料，不时轻啜一口保温杯里的绿茶。谷小风□□干晾在一边，十来分钟过去，心里越来越没谱，只好主动说：“希望科室能念在我一贯的表现和态度上，也看在病人家属已经签署和解协议的份上，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不会再犯。”

　　“小风啊，”林主任终于慢悠悠地合上笔记本，转过头来看着谷小风，“这次事故真的不应该，你一贯是个细心、负责的人，怎么会出现这样低级的失误？是最近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谷小风差点发笑。说话时的林伟江和颜悦色，神态既轻松，又坦荡，仿佛根本忘了自己干过的荒唐事体。她只好配合地解释，家里没事，是她自己手术时分了心。

　　“那就是恋爱了，”林伟江意味深长地瞟她一眼，“女孩一恋爱就容易分心。”

　　“我没恋爱。”

　　“没恋爱？年纪也不小了，家里父母不着急？”

　　“着急也没用，”对方像是“划翎子”，但谷小风佯装听勿懂，“我喜欢一个人。”

　　“一个人有什么好的？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个人能陪伴你、照顾你，不是更好吗？”

　　下午两点多钟，一部分阳光被淡蓝色的窗帘滤去，剩下一部分便投在了一张年轻姣好的女性面孔上。其实林伟江以前从没注意过谷小风。科室里的女性医务人员清一色的素颜与白大褂，美的不拔萃，丑的也不出挑，好像都长得一式一样。也就聚餐那一晚，他喝得大醉，冷不防动了歪心思。这会儿人清醒了再看一眼，这小丫头确实蛮登样，只要稍稍打扮一下，立马就佼佼庸中了。

　　“幸亏患者家属大度，没有进一步把事态扩大。”说话间，他已起身走到谷小风身前，试探性地去摸她的脸，“事故已经发生，也别有太大的心理压力。看看你自己，眼眶都青了，是不是晚上没睡好？”

　　哪知，谷小风跟触了电门一样，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她一边拗住老男人的手腕，一边厉声大叫：“林主任，请放尊重一点！”

　　“领导关心你的个人情况，你倒乱喊乱叫的发脾气？”林伟江悻悻地松了手，一张面孔极难看，嘴上还冠冕堂皇，“你的态度我已经清楚了。这个事故我还得跟鉴定小组一起讨论，之后才能给出最终的处理意见。你先回去等通知吧。”

　　刚出办公室，谷小风就后悔了，蛮好忍一忍，先过这关再说。又或者索性当场撕破脸，把林伟江的丑行嚷得人尽皆知。眼下弄得不上不下，还有这么大个把柄攥在对方手上，以后的日子怎么都不会好过了。

　　果然，几天之后，事故鉴定小组的处理意见来了，说普仁医院刚出台了院内的新条例，要加大医疗事故的追责力度，所以对于此次心内科的四级事故，不仅要全院通报批评，还要吊销她的处方权，将她调离工作岗位半年。

　　谷小风不服气，认定是林伟江猥亵不成便公报私仇，打算去院办告他一状。可她有证据吗？录音里，对方没露破绽，证据或许就是那晚撞见林伟江出丑的护士小张。但这个念头很快被谷小风自己否决了。

　　一个本科毕业生能够在三甲医院顺利留院，可见是在专业上下过一定苦功夫的，所以谷小风自我感觉良好，为人很有一些倔强和清高，跟同科室的医护人员基本都不熟。到了关键时候，别人自然也犯不上冒着开罪科室主任的风险，挺身出来帮她作证。何况，受她连累，科室当月奖金全部取消，那些小护士没少在背地里骂她是害人精。

　　心不平气不顺，浑浑噩噩混到下班，谷小风慢吞吞地往门诊部大楼门外走，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调岗的事体，突然听见一阵喧闹声——一个小姑娘正被几个中年妇女围在门诊大厅的入口处，像只孤独的羊羔被一群母牛围攻。再细一看，这个小姑娘就是护士小张。

　　场面十分闹猛，谷小风也就不急于回家，跟着围观群众一道凑了热闹。原来护士小张前些日子跟谈了两年多的男朋友分了手，这位前男友的妈妈便带了一群小姐妹找上门，准备跟她清算一下这两年的全部花销。结果，老阿姨调门高，小姑娘脸皮薄，一方无理搅三分，一方越吵越弱势。不少进出门诊的人都停下脚步，对着护士小张摇摇头，啧啧两声，好像真把她当作了人所不齿的拜金女。

　　谷小风正勿开心呢，这帮老阿姨算是呛上她的火了。她快步走到护士小张身前，明知故问：“怎么回事？医院门口吵半天了。”

　　为首的一位老阿姨身材微胖，眼泡浮肿，一张脸涂抹得姹紫嫣红，应该就是小张前男友的母亲。她见谷小风穿着白大褂，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是来给护士小张站边的，立马刷了刷手里一沓发票，又提了几个声调：“算账呢！这小姑娘特别能花钱，我儿子送她的都是名牌，这账一时半会的算不完！”

　　一句话又喊停了几个路人，纷纷朝谷小风她们投去意味复杂的目光。护士小张嫌丢人，悄悄拽了一把谷小风的衣袖，示意她别管了。没想到谷小风全然不怵，一把从老阿姨手里夺过那些收据与发票，随手翻了两下，提起嗓门就喊：“女士梭织夹克，65块……名牌倒是名牌，就是莆田产的，你们看这个收据上的英文，是阿达迪斯呢！”

　　老阿姨估计不识英文，误把李鬼当李逵，但旁人认识。围观的一个女孩“嗤”地笑出一声，好几个人都跟着笑了。

　　眼前这个女医生白白净净细细袅袅，没想到嗓门比自己还大，老阿姨脸上挂不住，很有些不自然地说：“那么大声干什么？再说了，你怎么只拣便宜的说，还有金首饰呢，金首饰你没看见？”

　　谷小风当然看见了。护士小张连忙提起脚边一只帆布袋，低声对谷小风说：“一些小东西早不知道丢哪儿了，首饰还有没丢的那些我都带来了，我是准备还她的，就是她太凶了……”边说边伸手，欲将一袋杂物全部归还。

　　“不着急还，话得先说清楚。”谷小风拦了护士小张一把，扭头望着老阿姨，挺客气地说，“您儿子跟人家姑娘谈恋爱签合同了吗？送这些小礼物时有书面约定吗？民法里有规定，这种因恋爱关系赠送的礼物视为赠予性质，不能撤销也不能要求返还，除非有特殊约定的书面合同？您或您儿子有吗？”

　　合同自然是拿不出的，可老阿姨仗着自己带来的人多，还想强辩：“谁谈恋爱还签合同？好人家的女孩就不可能白白花别人这么多钱，这不是法律问题，这是教养问题！”

　　谷小风笑了笑：“你儿子送的值钱东西全在这里了，不值钱的东西都是‘阿达迪斯’，都是垃圾，留着都嫌占地方。我看发票，这金项链、金耳环是15年年末的时候你儿子买的，那会儿金价每克才215块，现在已经超过280了，折算一下，收益也比银行利息高，阿姨你就当买理财了，怎么都是赚的。”见眼前的老阿姨不说话，似在心里盘算，谷小风乘胜追击，“法律上规定，谈恋爱时赠送的礼物无权要求返还，可‘医闹’却是要入刑的。阿姨您在门诊大厅聚众滋事，致使我院的医疗工作无法正常进行，要是这会儿还不走，那我只能报警了。”谷小风理直气也壮，抬头环视四周，又提了提调门，“这里围观的人都能作证！”

　　路人这会儿都把事情看明白了，也都倒戈了，再闹下去不好看，也未必还能占到更大的便宜，老阿姨们互相递了个眼色，打算收兵了。

　　“等一等。”谷小风面上客客气气，但把金饰交还之前，非让这位前男友的母亲写个收条再走。她问路人借来纸笔，恭敬又强势地递在对方眼门前。老阿姨颇不耐烦，挥手说着行了行了没必要，但她依然坚持，说：“收物时间写今天，代收人就签您自己的名字，钱帐两清，要写得明明白白，也省得劳您跟您的老姐妹们一次次地再找上门，您吃饱了闲着，我们还要救死扶伤呢。”

　　老阿姨吃了瘪，翻翻白眼，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写了。围观的人总算轧够闹猛，也笑眯眯地一道散了。

　　事体圆满解决，不仅没坍招势，还蛮扬眉吐气，护士小张对谷小风简直五体投地。尤其是她已经知道了医务科对那场事故的处罚决定。这些天她在医院里都刻意躲着谷小风，没想到这样对方还能不计前嫌。她垂头瞅着地面，十分歉疚地说：“谢谢你啊，谷医生……”

　　“小忙而已，不图你什么，这种小肚鸡肠的男人分了是你运气，以后找男朋友得擦亮眼睛，妈宝头一个就不能要。”谷小风也没指望对方报桃以李，将收条往护士小张手里一塞，转头要走——

　　没想到温颀也在。似乎她也是方才这出闹剧的观众之一，两个人的目光匆促交汇一下，她就扭开脸，急匆匆地进了门诊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