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澡堂的九尾狐》月腾蛇

1、大事不好

　　“传说中生来即为神明的九尾狐族，原来，一旦没了尾巴，就也不过如此嘛。”

　　头顶一声嬉笑，一道清亮甜润的声音响起，那语气轻轻的，像是与老友随意攀谈，仔细体会进去，却带着不言而喻的嘲讽。

　　这话音一落，自黑暗中立即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九尾狐不过如此，九尾狐不过如此！”

　　四周黑漆漆，飘飘荡荡的回音忽远忽近，慢慢落在地上那具破败的身体上，钻进那勉强支撑的神识里。

　　狐十三蜷缩在尖锐的岩石上，她咬牙，努力想要抬头去看，无奈失去了法力的身体在黑暗当中根本就是寸步难行。
　　她已经维持不住人形，身下都是暗黑色的血浆，尾部原本该是九尾的位置，现在只剩区区一尾，曾经洁白强壮的尾，如今已经被血浸透，凝结成辨不出形状的干瘪。

　　那声音似乎非常满意，狐十三能感受到黑暗里的那束冰冷粘稠的目光正在津津有味的审视着自己的狼狈和破碎。
　　狐十三努力张口，但嗓子干涩火辣，根本发不出声音。

　　“很不服气吧？”
　　那声音的主人终于按捺不住，慢慢凑到了狐十三的身边，却是先轻嗅了一番那怎么也驱不散的血腥味。而后，才满足地笑了。
　　“多么美妙的味道呀，我本来最讨厌杀呀，打呀，可是这个味道是你的，怎么就这么让人愉悦呢？”
　　说话的是一个杏眼圆脸的女人，神态娇憨，边说还故作姿态地以手掩鼻，笑地前仰后合。

　　狐十三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找回声音。
　　“妩照，你，你以为你杀的了我？”
　　“杀你？”
　　妩照像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趣事，睁大一双眼睛，温柔道：
　　“不不，你还有用，我现在还没有找到提取你内丹的方法，你不用急，到时候，我有的是方法让你灵魂俱灭。”

　　狐十三心中大恨。
　　“你就是这样报答救命之恩的吗？”
　　“是我要你们捡我养我的吗？是我让你们轻信别人的吗？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我就是恩将仇报了，你又能奈我何？”
　　即使是满嘴恶毒，妩照的神情还是不变的一派天真。

　　“不用急，你的一切，马上都会有我取而代之，你的位置，你的婚约，你的财产，啊，对了。”
　　妩照越说越兴奋，兴致盎然地上下打量一遍狐十三，故作担忧道：
　　“你说，你现在这个样子让你那些曾经的爱慕者看到，他们会是个什么反应呢？皮毛破损只剩单尾的九尾狐……啧啧，恐怕比一只狗还不如吧？”

　　“还有你的那些族人，他们看到这个曾经一呼百，高高在上的小公主变成现在这幅生不如死灰头土脸的样子，他们，会不会心如刀绞啊？”

　　“哦，还有你的族人，他们也死光了呢，你现在的样子，他们看不见了，真可惜。”

　　“真可惜……”

　　吟唱一般的回响传到狐十三耳中，狐十三想要挣扎，却无力可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照慢悠悠地走近，而后恐吓一般地伸出手掌，祭出一团团萤绿色的光。

　　嬉笑转为大笑，数不尽的得意和满足藏在这笑声里，死灵虫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快乐，骤然胀大，变亮，明晃晃的荧光冲破黑暗，照亮了整个石窟。
　　狐十三随着绚烂的光亮，硬生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撕扯向上，而后，逐渐模糊，直到消失。

　　.

　　一间新中式风格的接待大厅里，一位妙龄女子正歪着身子，斜靠在椴木复古雕花吧台后。

　　她的头发又黑又密，黑缎一样地铺在肩膀两侧，脸颊微微侧着，只露出光洁如玉的下颌以及挺翘精致的鼻尖。

　　只是简洁款的绿色旗袍裙，也被她穿出一种慵懒柔美的风情。

　　笔记本里是裹脚布一样长的湾湾苦情剧，女主因为看到未婚夫和自己亲妹妹滚进了一个被窝而哭地超大声，这笔记本已经有些念年头，扬声器不太稳定，女主哭到E大调的时候，扬声器也正好老骥伏枥地发出最后怒吼。

　　简黛被震地一个机灵，良久才回过神来：
　　“咱就是说，雷公电母玩儿了命地劈也不过如此吧……”
　　电脑的故障让简黛想起了现在的伤心事。
　　“哎。”
　　简黛没了心情，叹了口气，随手抓起一把瓜子，小口尝了尝。
　　“最近是下雨了吗？怎么这么潮啊……”
　　门口处的风铃响起，不多时，一道清瘦的身影轻轻闪了进来。

　　来活儿了？
　　简黛的反应比脑子快，丢掉瓜子坐直身子，心中狂喜，面上却是硬绽出了知性而不失热情的微笑。

　　“您好，欢迎光临，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
　　刚进门的李蔻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就有些踌躇，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她停在原地，轻轻咬了咬嘴角，天人交战许久后，终于快步跨过副门，一股脑地撞了进来。
　　在看到简黛的容貌后，怔在了原地。

　　良久，才红着脸低下头轻声描述自己的来意。
　　“您好，打扰了，听说您这里可以了却人生前未了的心愿。”

　　.

　　简黛的容貌称不上是倾国倾城，但她却有一双世间难得的好眉眼。

　　微微下压的眼头，一路肆无忌惮向后延展的上眼睑，偏偏到了尾端又撩人心弦地再度下压，又上挑，墨色的眉梢眼角淡淡晕染开去，下衬朱砂色小痣，轻飘飘的一个眼风都充斥着魅惑，却又带着让人不敢直视的深邃。

　　这是一间矛盾感十足的房间。十米见方的空间，却是紧凑而随意地摆满了各色古董书画，显眼的地方，更是放上了最知名的《蒙娜丽莎的微笑》。

　　这画不是应该在博物馆吗？

　　带着疑惑，李蔻慢慢走近吧台，视线之中，一张不知是什么木材制作的匾额高悬于上方，粗粝的纹路，暗黑色的主体，似乎在诉说着无尽的历史。
　　匾额上面是用金粉描绘的两个飘逸的草书大字。

　　【无我】

　　好厚重，好神秘，这家店的老板，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像是在回答她的疑问，李蔻目光刚一下落，就看到一位样貌甜美的……世外高人，正在微笑向她致意。

　　高人一身墨绿色长裙，身姿婀娜，双手交叠，一双新月眼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迷蒙，让人不禁想靠近她，依赖她。

　　这眼神充满了包容和鼓励，让李蔻心中一阵委屈，想将自己毕生的苦恼都一股脑的向眼前之人倾诉。
　　李蔻上前一步，刚想张口，却听到高人似乎是早有预见，居然什么都不问，直接就是一句洞悉所有的“你终于来了”。

　　李蔻的眼泪应声而落。

　　“高人，我来是因为……”
　　“不必多言，还请随吾这边请。”
　　简黛摆了摆手，神秘莫测地笑笑，而后头也不回地向左手边的石墙走去。

　　她细白的手指轻轻一挥，一张薄纸便隔空出现在了她手中：“不过可能得小小地占用您一点时间，我们这边需要登个记。”

　　“可以可以。”那女人忙不迭点头，接过简黛的纸笔，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
　　纸上的项目并不多，女人很快写好，简黛还是礼貌微笑着接过，一栏一栏地看过去。

　　姓名：何娜。
　　性别：女。
　　种族：女鬼。
　　需求：洗去前尘……
　　简黛越往下读，眉头皱地越紧。

　　“女士，洗去前尘这个业务难度有点大，所以价格上，可能会照比其他的业务高些，这个……”简黛适时地停顿。
　　那女鬼立刻会意：“嗯嗯，放心，我有带钱来。”说着自灰白色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金色的钱袋：“这些够吗？”
　　简黛的眼睛就是点钞机，她只扫一眼，便又立刻笑意盈盈：“够了，请这边请。”
　　说着便将那叫何娜的女鬼引入一道红木精雕月亮门。

　　面前的走廊长而幽暗，两边对应地点着悬空而燃的青绿色烛火，但并不阴冷，反而透着一股暖融融的热度，让人觉得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安全感。
　　女鬼有点紧张，她几次张口欲言，眼泪巴巴，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何小姐，请不必紧张，您接下来面对的，将是非常愉快且舒适的体验。”
　　心事被说中，何娜有些羞赧。
　　“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有点害怕。”
　　简黛微微一笑，表示理解，用直播间情感主播的语气开导她：“何小姐，凡事都有第一次，过了今天，你将会拥有一个新的人生。”她凌空一指，虚空当中便明晃晃地出现一张方方正正的框。
　　居然一张营业执照。

　　“更何况，我们可是合法经营，童叟无欺。”
　　女鬼被简黛的专业折服了，她重重点了点头表示认可，而后似乎又想到了自己的伤心事，眼角立刻盈满泪水：“那就拜托你了，老板。”

　　似乎感应到了女鬼情绪的稳定，这间走廊瞬间开始变幻，烛火逐渐模糊，眼前的空间逐渐漾成一层柔波状的结界。

　　“请进。”

　　结界中自动让出一道入口，简黛引领着千恩万谢的女鬼进入，绕过那幅《千里江山图》，来到一张摆满青花瓷的大书案，指着书案上的那张闪着银光的纸道：“何小姐，还有一点小小的工作没有完成。由于业务的特殊性，我们这边还需要您签订一张免责声明。”

　　“这是什么意思？”
　　女鬼有点犹豫，小心翼翼地问。但面对客人，简黛的耐心有的是。
　　“我们这个业务有点像一个小手术，所以可能会一点点不确定性。不过请放心，发生意外的概率非常小，并且一旦失败也不过是清除无效而已，不会给灵体造成任何损害的。另外还需要友情提示一下，您清除后的回忆最终会归我们店铺所有，一经操作，本店概不退回哦。”

　　能来做记忆清除的个顶个都是受了情伤，自打那女鬼一进门，简黛便猜出了个大概。

　　感情这东西最是变幻莫测，上一秒还珍之爱之，下一秒便可弃之如履。上一秒可能还恨不得从未认识过这个人，下一秒，可能又觉得相爱一场无怨无悔。

　　简黛从前颇遇见过几个恋爱脑，吃过几次这样的亏，所以学乖了，相对于一时的情绪，还是达成契约更有效。
　　“好。”

　　女鬼放下心，踏踏实实地在纸面上简黛名字的后面，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瞬间，银光化作金光，契约生效。
　　简黛一脸专业微笑看着女鬼戚戚然三步一踌躇地走进了汤池间，直到那道身影被白蒙蒙的水汽遮掩，又转而消失不见，简黛才收起笑意，眉目依旧弯弯，只是那眸子里怎么看怎么有一种无法靠近的冰冷。

　　随意地扬手，面前的虚空便裂出一条缝隙，简黛倾过身体灵巧地自其中翻出一本账簿，翻到最新的一页，兴趣缺缺地划下了一笔。

　　一道青雾自屋顶飘出，一眨眼的功夫，就化作了一位黑衣黑发的少年。

　　他身形颀长，周身都被纯黑色长风衣包裹，只露出小半截脖颈和苍白的脸颊。
　　与弯眉笑目的简黛截然不同，他冰冷冷的眉目，冰冷冷的气质，纯粹的黑白交融下，那股沉寂和清冷仿佛源自于上古。

　　勾玉走路脚不沾地，毫无声息地飘到简黛身边，一脸欠揍道：“奸商，这样的小游魂都不放过。”

　　简黛的耐心只针对顾客，她看都不看勾玉。

　　“你懂个屁，我们这叫现代社会的市场供求关系。”

　　·

　　从前这种小生意简黛是不会接的，只是简黛的澡堂最近出了点经营状况。
　　她翻了翻手边薄的只剩三页的账本，无力地一闭眼，又靠回了那张包金黄花梨木的贵妃塌上。
　　面前一身芭比粉套装的火烈鸟精还在兢兢业业地报账。

　　“相思而不可得之泪，四两二钱。”
　　“强自忍耐但无奈欲壑难填之情，六两八钱。”
　　“花季少男的殇之暗恋，三两。”
　　“深闺少妇的寂寞，八十斤……”

　　简黛听地嘴角直抽抽，这种随处可见的感情已经泛滥了，业绩好的年头每个月就能收入三千斤，自己一时半会用不上，仓库已经没地方放了。

　　“哎，这些不值钱的就别说了。”
　　简黛将垂落胸前的纯黑色长发拨至耳后，略带胭脂色的眉尾一扬，转而轻飘飘抽出另一本更薄的册子：“说说来自天界的业绩吧。”
　　“这……”

　　火烈鸟精纠结地砸吧了一下那张巨口，小小的鼻孔慢慢舒了口气。
　　“天庭吧，只能说，灵石若干……”
　　简黛知道最近的业绩不好，但没想到会这样不好。
　　“老板，这个……你知道的，我们这种机构在天庭多少有点不正规，最近严打呢……禁止灵力私相授受，以免乱了升仙的仙籍，所以最近吧——”
　　火烈鸟精说着，伸出细长的手指，朝着天上小心地指了三指，嘿嘿干笑一声道：
　　“上面来的现在不能现结灵力，只能用一些灵宝做替代，我跟他们说了，他们也晓得规矩，等风声过了，答应会来充大会员作为补偿。”
　　真他奶奶的现实到家了。

　　简黛暗骂，但也暂且没办法，天界负责娱乐项目的神仙换届选举，从前相熟的班子一整个大换血，搞了个她措手不及。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火就先从简黛的洗浴中心烧。
　　火烈鸟精会看眼色，见状立刻凑上前，用翅膀捂着嘴汇报第一手消息：“老板，我可是听说，新上任的神仙是月落山那只杂毛狐狸精的表舅！”
　　简黛：……
　　月落山住着一群因为喜欢搞邪门歪道被青丘除名的狐狸，其中有一只是个学人精，自从三百年前知道简黛的存在后，就开始隔三差五的偷偷派手下探寻简黛的吃穿住行，后来还嫌不过瘾，也学简黛开了一间洗浴中心，只不过由于缺乏核心技术，顾客一直寥寥。

　　但现在，她赶超简黛的机会似乎来了。
　　简黛将账本扔到一边，就势又自身侧抽出一只云烟，轻轻一晃，那烟便自己燃了起来。
　　青烟缭绕中，简黛深长地吸了一口，樱桃色的唇瓣微微收拢，圆润地吐出一串若隐若现的烟圈。
　　她平静了些：“民不与官斗，妖不跟天斗，行，这次我认，你继续说下去。”

　　火烈鸟精伸出大拇指用力地比了个赞，继续念账本。
　　“孤立无援之绝望，五斤。怼天怼地之愤怒，十九斤八钱，痛苦……哎哎，等下老板，这里有个遗落的「爱你但不求回报之暗恋」，三钱……”
　　三钱，那岂不是比人类小孩弹地玻璃球儿也大不了多少？
　　经济危机，经济危机啊。
　　简黛愁地直揪头发。
　　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简黛这边还没做好心里建设，就听见自浴汤池那边传来一阵骚乱。
　　“老板！不好啦，不好啦！”喜鹊精横冲直撞地飞过来，边冲边叫：“出事啦，刚才那个女鬼，她，她，她！”
　　喜鹊精很容易激动，加上一路跌跌撞撞头昏脑涨，平时很利索的口条今天就不怎么灵光。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简黛脸色漆黑，口气不怎么好：“怎么了？那女鬼当着你的面爆炸了？”
　　喜鹊精整只鸟都不好了。

　　“老板，真是活见鬼，她，她的记忆清除居然失效了！她不但没有失去记忆，还当场变成了一个不锈钢洗脸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