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路同行》关外青衣

1、第 1 章

　　省里派下支援大粮仓村的老师，换人了。
　　村里仅有的两三个能得到消息，又对此事很在意的干部，登时麻了爪。
　　原本要下来的，据传是邻市省重点的老师，现年五十多岁，有丰富的教学经验和三十年的班主任带班经验，以及长达六年的援藏执教经历。
　　而现在要下来的这一位，和那位老师，是同一个省重点出来的。
　　只是这年纪，教龄，看着，就不大对头了。
　　他们倒不是挑三拣四，只是这个年纪的女老师……
　　“不会被咱们崽子欺负吧？”碰头开小会的仨人里，年纪最大的那人，忧心忡忡地道。
　　“先别考虑这些问题。”村长把耳朵上别着的烟拿下来：“我看县里给我说的这个意思，人家老师虽说是换人了，但没耽搁时间，也是要六月份就下来。”
　　支教老师一般该是新学期开学前到，早到几天不一定。
　　但大粮仓村之前分到的那位老师，对于支教工作抱有极大的热忱，说等自己送完毕业班，就下来了解情况。
　　现在才六月底，那老师通过层层教育系统，和他们对接时，说的就是现在这个时间。
　　“那应该是这两天就该到了。我现在就琢磨着，什么时候和这个老师通个电话——”
　　问问什么时候去接站。
　　村长正说着呢，他衣兜里揣着的，从他老爹那儿换过来的老人机就响了：
　　“喂？这儿大粮仓村委会。”
　　电话那头，是个说话不带半点方言乡音的女声。
　　“诶，诶，好勒，好勒，辛苦您了，我马上去接您，咱们一会儿见！”
　　另两个人听着这通电话，猜到了什么，互相干瞪眼，等村长一撂电话，年轻的那个道：“到了？那个老师？”
　　“到了！”村长站起来就开始整理衬衫衣服鞋。
　　还用手抓了几下头发。
　　“你这收拾啥啊，一会儿车一颠，不又乱了？”
　　“到咱们门口啦！”村长瞪眼。
　　“啊？”

　　新来的老师在此前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她买了高铁的票，到了金河站下车后，又一个人坐大巴，过了镇子，到了大粮仓村的路口。
　　下了大巴以后，她看着岔口，又看看导航，一则担心自己找错路，二则担心自己一个生人直接往村子里闯或许会有些尴尬、不自在，才拨通了江老师转给她的大粮仓村村长的电话。
　　考虑到新老师第一次来，肯定带了许多行李家什儿，虽然就是三步半的路，村长等人还是开着车过来了。
　　新来的老师站在路口边上的树荫里，戴着口罩和遮阳帽，肩上背着个极大的书包，手里拿着瓶矿泉水，旁边立着一个一米多高的拉杆箱。
　　看着特别像附近几个村里考出去、暑假回来的大学生。
　　要不是周围没别人了，这乍一看，还不太好认。
　　“老师是姓‘梁’？”
　　“对，栋梁的梁，梁云光。”在把这个词通过姓氏勾连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梁云光毫不扭捏。
　　临时被换过来，虽然这其中也有她主动的成分，但当梁云光双脚踏上金河县的土地时，她还是难免感觉有些不真实。
　　……谁知道那身体健康走路带风，感觉等退休以后，分分钟能返聘回来再战几届高三的小老头儿，能在这个关头突然就进医院了呢？
　　——她们学校，这届高三着实苦。
　　当初招生就招砸了。
　　砸了就砸了吧，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全年级老师咬着牙硬干三年把差距找回来呗。
　　结果一轮复习没开头，就赶上新冠疫情。
　　等疫情初步控制，这帮崽儿放了个两百天的大长假回来以后……
　　就不说了。
　　总之，是群快乐的小傻子没错了。
　　于是，整个新高三火葬场——不对，是火速进入炼狱模式。
　　高三上学期一开始，全年级，从老师到学生，有一个算一个，全体上足了发条。
　　然而天时不给力，临近寒假，省内疫情反复，新高三搭上了躺平的顺风车，开开心心又在家里网课挂机摸了两个月的鱼。
　　等开春了也开学了的时候，高三老师发现，自己家娃的成绩，一朝回到解放前。
　　接下来，就是高三年级新一轮的自我抢救。
　　至于呆在高一的梁云光，则在这个修罗场外瑟瑟发抖。
　　原本要来支教的老师江高见，是应届高三一类班的班主任兼数学科任。
　　一类班，那是全校的希望啊。
　　小老头儿早上六点四十到，晚上十点半走，午休时间还时不时约谈个家长。
　　在这样的工作强度下，高考结束之后，成绩出来之前，他令人意外但又没那么意外地，把自己送进医院了。
　　他进医院了，可工作还得有人做。
　　学生毕业了，不需要操心；招生缺人手，但学校再无理取闹，也不可能从病房里揪个说话都是气音儿的病号出来帮忙招生。
　　唯一成问题的，就是他几个月前报上去的支教。
　　派遣骨干教师下乡支教，是省里派给学校的政治任务。
　　江老师主动担下了这个光荣的重担。
　　现在他去不了了，总还得有别的老师去。
　　校方犯了难，开始思考，如果没人主动报名，那该做谁的工作。
　　梁云光那天晚上正批周测，看着学生卷子上的“一看它就平行”肝火上升，红笔在上面划了个大大的斜线，并写下：
　　“空间！空间里，AC与EF垂直！”
　　笔尖重重地划在单薄脆弱的卷子上，一行字写得，力透纸背，能确保任何一个看见卷子的人感受到她的愤怒。
　　写完批语，她放下红笔，决定先做点别的，把心情恢复成出场设置。
　　她下地查了一圈学生，拍起来两个睡觉的，一个串座偷偷说话的，并抓获一个拆了同桌小电扇正在研究如何复原的。
　　“……”
　　心情更加暴躁了。
　　她回到座位前，打开手机看了一下历史消息。
　　这便看见了校领导刚发出来的，征召支教骨干教师的消息以及申报表格。
　　大粮仓村……
　　看见这个地名，她恍惚了一下，想起了自己的某一位室友。
　　鬼使神差地，她戳进了领导的私聊：
　　“老师，这个骨干教师，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具体要求？
　　“我能去吗？”
　　当然能去了。
　　不然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把行李箱塞进黑色小红旗的后备箱时，梁云光被手上的重量拉回了现实。
　　村长韩钟磊本来要帮新老师把行李放进后备箱，不料后备箱盖儿一抬，一直单手拖着拉杆箱的老师一弯腰一低头，两手捉住行李箱的一顶一底，轻轻松松就把那看着笨重的大箱子给抱起来了。
　　梁云光坐到车后排，和她并坐的，是三个人里看着最年轻的那个：“梁老师你好。”
　　他有些局促，伸出手要跟梁云光握个手，梁云光还没伸手，他的手就先缩回去了；梁云光手伸出来，孤零零挂在外边，他又赶忙伸出手，而这时梁云光的手又先一步收回去了。
　　“……”
　　一番脑电波不同步只能人工重调整的操作后，两人终于象征性地握了下手。
　　梁云光手还没放下，便听这年轻人道：
　　“诶，老师好，我叫郑竹石。
　　“是大粮仓小初的校长。”
　　梁云光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
　　她知道大粮仓村小学初中都合一块儿上了。
　　但她不知道也没想到，这大粮仓小初的校长，看着和她差不多年纪。
　　“咱们学校现在具体情况什么样？”江老师那里其实已经做了不少功课，奈何他病情严重，肝和肺都有点问题，已经住院一周了，出院依旧是遥遥无期。
　　梁云光去看过两回，小老头儿倒是很乐意和她说这边的事，但梁云光瞧他说话都没劲，不忍多加打扰。
　　“挺好，”郑竹石这时候不局促也不心虚了：“现在一共两位老师，我教初中全科和小学英语，刘报国老师教小学语数，偶尔帮我教一教初中语文。”
　　“呀，那挺忙的吧，只有两个人，课还上得过来吗？”梁云光差点没接上他的话。
　　这话一不小心，就会接成她嫌弃这学校。
　　不管她心里嫌弃不嫌弃，主人家在这呢，她可绝不能把类似的不礼貌的情绪表露出来。
　　“上得过来，就最近忙，之前我们是四个人呢。”郑竹石扳着手指头给她数着人头：
　　“老早以前育人初中分家，我们这儿分着个特岗教师名额，来了个童老师，那时候就是咱们小初合并的时候了。”
　　大粮仓村原来是只有个村小的，并没有村中。
　　“最早的时候咱们这儿除了他和刘报国老师，还有个王茂树老师，我是后来的，学校必须有个校长，正好我大专毕业，就回家来了。”
　　郑竹石毕业六年，大粮仓村小初建立也有六年了。
　　“那，那两位老师？”
　　“童老师他爱人工作调了，好地方，市政府下面的。正巧童老师他家孩子也大了要上初中，他就也调走了，一家都去市里了。
　　“王茂树老师六十四了，实在干不动了。”郑竹石无奈地摊摊手：“都是今年过年前后说要走的。所以，忙也就是这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