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萧魂》宫野Chiyuki

8、将计就计

　　数日后。
　　嫦娥一大早便到望月阁来看月儿，却见她正在做针线活儿。
　　“姐姐，好些了吗？”她在床边坐下，问道。
　　“嗯，好很多了。”月儿笑着点点头，放下手中的活儿。
　　“这是……”嫦娥拿起她针线篮里的小衣服，忍不住惊叹，“好可爱的小衣服！”
　　“这还多亏了大羿君，否则，这些东西就永远跟他一起留在下界了。”月儿笑了笑，却有点牵强。
　　“姐姐，节哀顺变吧，别难过了。”嫦娥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是难过，”她摇摇头，“我知道，这是凡人逃不脱的命运，就算我和他再怎么恩爱，到最后还是免不了生离死别，总是要留下一个人来承受这些痛苦，直到这个独自痛苦着的人的生命走到尽头……凡人跟神仙不一样的。”
　　“姐姐……”嫦娥心疼地握紧她的手。
　　“对了，嫦儿，那天大羿君来看我，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当年力射九日的那位大英雄！之前，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说呢，没想到确有其事也确有其人。”
　　“咳咳……”嫦娥干咳几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的确是他干的。”
　　“大家管他叫‘大羿君’，所以我一开始根本没把他跟你联系在一起。”
　　“我……我干嘛……要跟他联系在一起……”嫦娥撇撇嘴，“我跟他又没关系。”
　　“嫦儿……”月儿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是不是……不太喜欢大羿君？”
　　“哈？什么叫‘不太喜欢’？明明就是很讨厌！！”
　　“讨厌？既然讨厌他，那你干嘛要嫁给他？”
　　“嫁给他？！我哪里有嫁给他？！”嫦娥急得直跺脚，“姐姐啊，你这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误会啊？”
　　“嫦儿，你别生气，别生气，”月儿赶紧安抚她，“因为我们下界一直有个‘嫦娥奔月’的传说，我之前曾见到你抱着那只小兔子，又知道了他是射日的大英雄，自然就以为……”
　　“你们下界到底是流传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故事啊？”嫦娥忍不住好奇起来。
　　“嗯……反正故事结局不太好，还是不要说了。”月儿摆摆手，“故事里的嫦娥跟你本人也完全不一样。”
　　“你这么说，我反倒更好奇了。”嫦娥道，“反正也是闲着没事，你就随便讲给我听听吧。”
　　“那你要是听到你不喜欢的地方，可不许生气。”
　　“好好好，我一定不生气，”嫦娥拉着她的手，“好姐姐，快给我讲讲吧！”
　　听完故事，嫦娥有些愤愤不平：“纯当故事听倒也还能接受啦，可是说嫦娥奔月之后变成蟾蜍的就太过分了吧？人家明明这么漂亮，为什么要变成那么丑的鬼东西！”
　　“所以就只能纯当故事听啊！”
　　“不死仙药……如果那个男人自己把仙药吃了又会怎么样呢？”
　　“反正，他们终究是没办法在一起的了。”
　　“为什么？”
　　“故事里的嫦娥只是个凡人啊，凡人会老会死。如果那个男人吃了仙药，他自己长生不死，而他的妻子终有一天容颜衰老溘然辞世……”
　　月儿有些哽咽，没再说下去。嫦娥知道她又想到了她自己的遭遇，便轻轻握住她的手安慰她。
　　“姐姐！不好了，大羿哥哥受伤了！”雪儿哭着跑了进来。
　　“什么？！”月儿和嫦娥都吓了一跳，一齐转头看着她。
　　“是真的，”仙儿气喘吁吁地跑来，“羿哥今天在天牢当值，没想到，那两个天魔的魔力已经恢复了大半，想要打破天牢的封印，好在羿哥奋力抵抗，天魔才没有得逞，可是羿哥也因此受了重伤，伯伯现在正在想办法给他治疗呢。”
　　“那天牢那里怎么样了？”嫦娥坐立不安地问道。
　　“父皇母后和外公都已经赶去镇守封印了，应该没有大问题，”仙儿道，“可是羿哥那里问题就大了，不仅受了几处大伤，而且元神几乎被震碎，可能……可能……”
　　仙儿说着说着便失声大哭起来。嫦娥闻言，顿时心都凉透了，想也没想便径自往昊天宫跑了去。
　　“哼！看她这回还嘴硬！”芷儿一脸坏笑地闪了进来。
　　“怎么回事？”月儿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就说嘛，”凌儿也走了进来，“大羿哥哥被逄蒙射伤的那回，也不知是谁气得非要去找那个坏蛋算账，好在被山神阻止了，后来又让山神把逄蒙整得惨兮兮的，明明自己心里放不下，偏偏还不承认。”
　　“到底怎么回事？大羿君究竟怎么样了？”月儿着急地问道。
　　“刚才说的都是真的，”芷儿咧嘴一笑，好生得意，“确实是元神几碎，离形神俱灭真的就差那么一点点。不过呢，羿哥是射日弓的主人，有神弓的刻印护身，所以情况也还没至于那么糟糕，除了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养伤，性命倒是无碍的。但是呢，我觉得应该好好利用一下这个机会，伯伯也乐意帮忙，就这样咯！嗯，话说回来，最应该夸奖的还是仙儿，说谎都不会脸红了！”
　　“哪有，”仙儿颇不赞同地嘟起嘴，“人家可什么都没有说，就说了句‘可能’嘛！再说了，人家可真的是因为担心羿哥才哭的。”
　　“三姐你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啊，”雪儿一边哭一边抱怨道，“大羿哥哥受了那么重的伤，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死不了就好了啊，”她不以为然，“而且还可以因祸得福，难道不应该高兴一下？”
　　“话是这么说，可是……”凌儿歪了下头，“三姐，你还真是没良心呢！”
　　“心凉了那还得了？”芷儿扮了个鬼脸。
　　………………………………………………………………………………………
　　昊天宫。
　　侍女们正在无极仙翁的指挥下忙碌着。
　　嫦娥一口气跑到大羿的卧房门口，却没有勇气进去。
　　“参见殿下。”侍女见了她，行了个礼，又匆匆走了。
　　“等等，”她叫住了一名侍女，“他……怎么样了？”
　　“回禀殿下，大羿君到现在还昏迷不醒，仙翁说他元神几碎，只差一点点就形神俱灭……”侍女叹了口气，欠了欠身，又忙碌去了。
　　“嫦儿，既然来了就来帮忙吧。”无极仙翁见了她，便招呼她进去。
　　“伯伯……”她欲言又止，“他……”
　　无极仙翁摇了摇头，重重叹了口气：“虽是混沌灵石天命所系之人，可这次实在是……救不救得回来，真的只能看天意了。”
　　“他会死吗……”
　　“倘若形神俱灭，会连尸骨都无法留存。”
　　她跌坐在床边，泪如泉涌。
　　无极仙翁给大羿打完绷带，便道：“我得回无极宫再取些药来，你就在这里照看他一下吧，我去去便回。”
　　无极仙翁匆匆离开，她六神无主地坐在床边看着不省人事的大羿。
　　他的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鼻息也很微弱，胸腹、手臂上缠了好几条绷带。破损的战袍还放在床边，沾染着斑斑血迹，看上去格外地刺眼。
　　她叫了侍女进来，让她们把那战袍拿走。
　　“这是凡人逃不脱的命运，就算我和他再怎么恩爱，到最后还是免不了生离死别，总是要留下一个人来承受这些痛苦，直到这个独自痛苦着的人的生命走到尽头……”
　　“故事里的嫦娥只是个凡人啊，凡人会老会死。如果那个男人吃了仙药，他自己长生不死，而他的妻子终有一天容颜衰老溘然辞世……”
　　她生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没吃过苦，没受过罪，更没有亲身经历过艰苦卓绝惨烈残酷的神魔之战，对生死之事，别说执念了，连最基本的概念都没有，所以这样的问题，她从来也没想过。就算是他被逄蒙射伤的那一次，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区区小伤，只要伯伯出手就万事大吉。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可能会永远地消失于天地之间，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就像月姐姐和于庆，一个在天界长生不死，一个却已在下界化作一抔黄土。
　　“羿……”
　　此刻，眼前这张脸，恍惚之间，竟让她感觉有些陌生。
　　有多久不曾这样正眼看过他了呢？她记忆里的大羿，还是那个意气风发还带着几许少年气的盖世英豪，会跟她斗嘴，会嫌她聒噪。而眼前的男人，眉宇之间早已没有了不谙世事的青涩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令人着迷的沉稳持重。
　　这真的是天地之间唯一能让她动心的男人，可她现在却不得不面对他随时可能永远离开的现实……如果要在一个没有了他的世界里继续活下去……她觉得自己一定不会有月姐姐那样的勇气和坚强。
　　………………………………………………………………………………………
　　大羿整整昏迷了七天。
　　嫦娥在昊天宫里寸步不离地守了七天。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见她一副紧张兮兮又将信将疑的表情，她的模样，也只能以“憔悴”二字来形容。
　　他轻轻叹了口气，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何苦呢……”
　　嫦娥杏眼圆睁，要不是因为他现在还重伤未愈，她绝对要捋起袖子不顾形象地暴揍他一顿。压下满腹的委屈、满腔的怒火，她两手叉腰咬牙切齿地说道：“本宫吃！撑！了！——你管得着吗？！”
　　就算他刻意不去触碰，也终究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终究，也还是惹她伤心了。
　　“吃药！”她气嘟嘟地将一颗药丸送到他嘴边，“伯伯交待你一醒来就要给你吃的。”
　　他依言张嘴，将药丸吞下。
　　“好了，我走了。”她觉得这满屋子都充斥着尴尬，于是干脆走人。
　　“嫦儿……”他急忙出声叫住她。
　　他忽然变换的称呼，让她一下子红了脸，刹住了脚步，却没好意思回头。
　　“谢谢你。”
　　她简直要气死了，风风火火地转过身冲到床边，抱起旁边的一条毯子用力砸到他身上：“谢你的头啦谢！！”
　　然后又气呼呼地往外冲。
　　“站住！”
　　“干嘛要！”她已经到了门边，听见声音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结结实实给他一记白眼。
　　“过来。”
　　“我可是天女诶！什么时候轮到你命令我的？”
　　“我没有力气一直用这么大的声音跟你说话啊。”他也真的是平生第一次觉得说话是件很费劲的事情。
　　听得出他真的是光说话都要虚脱了，她又默默地开始心疼，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床边，凶巴巴地瞪着他：“有事说事！”
　　“抱歉，终究……还是惹你伤心了。”
　　不是“担心”，而是“伤心”。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的！
　　她的眼泪又开始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转，却一如既往地嘴硬：“我哪里有伤心！我才不伤心！”
　　大羿自然知道她在闹情绪，可眼下实在没有余力哄她了：“我原本以为，我的性命就此终结了，过去与我有关的一切也都将化作虚无……我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活过来。我曾经以为，只要我不轻易去触碰这一切，不给你任何承诺，不给你任何希望，你终有一日定会将我从你心里驱逐出去，那样，即便我死了，你也不会为此伤心难过。可我终究还是把这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你是觉得我连跟你一起形神俱灭的资格都没有吗？”他的一片苦心，现在她已经完全能够理解，可不知怎么的却更难过了。
　　他轻轻叹了一声：“可是我更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那你现在干嘛又来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已经明白，我再怎么逃避，都已经改变不了会惹你伤心的这个事实。我不知道下一次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下一次我还能不能再如此侥幸……可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想再逃避了。”
　　“羿……”她在床边坐了下来，泣不成声。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好了，别哭了，我现在可是真的没力气哄你。”
　　“那……那……”她擦擦眼泪，抽搭着说道，“那你刚才说‘何苦’，何苦什么？”
　　“何苦非要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啊。神族、龙族、凤族之中，倾慕你的人可不在少数。”
　　“那我还能都嫁啊？”
　　他忍俊不禁，这丫头记仇的本事可真不是盖的。
　　她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当年那么近距离地亲眼观赏了某人力射九日的英姿之后，我要是还能看上其他男人，那也真是奇了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