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伊》暝辜尘

22、砚生

　　当朝皇后徐以密，簪缨世族徐家长嫡女，她光彩照人才华横溢，据说当初许多世家子弟为她拜倒裙下。
　　一次偶然，皇上一眼惊鸿之下，很快将她封作了皇后。
　　皇上是个痴情人，却不是个好国君，官宦乱朝，民不聊生，杀手组织中的重蛰之名响彻江湖。

　　而我，当朝皇后的亲妹妹，同为一品诰命夫人徐大娘子所出，只因姿容平凡，族内怕失了徐大人脸面，败了徐府的体面，于是谪为庶女，幼时被扔在柴房令厨娘将养。

　　太平十三年，有云游散人游历此间，收了两个有缘人作徒弟。
　　师兄曾遭势力中人刺杀后抛尸，幸被散人救活看顾。
　　他的师妹便是我，一个整日脏兮兮的厨娃，摸爬求存那阵子被厨娘转手给了人贩子，拐卖途中被师父救下。师父给我赐名为砚，执黑之人，隐于砚道，他让我忘掉过往，给我一副好墨的基底。

　　师父说，未来天下大势将定在我二人之间。他教我们卦演术观星术权谋大略文武多类，可我太笨了，总是学不好。只有一门易容术令我生趣，若能将世间百态尽拟，就不必单做那个被至亲之人因容唾弃的脏孩子了。虽然师兄认为没什么用处，我仍是缠着师父授予了我。

　　“小砚，天下黑白尚浑浊不明，正需要你这颗至纯之心，那易容可仿得模样，却易不了人心，你当明白心中所求为何。”
　　那时我还并不放心上，只道一切有师兄。

　　师兄总是逼迫自己做到极致，他说，他会保护我，所以我不用学得辛苦。
　　师兄看起来冷淡，肩负济世责任，却愿意护我无虞，我相信他是个重情义的好男儿。

　　师父走前，将我俩送回了国都 。师兄的才能很快被重视，他本就是当今皇上亲弟，寻回身份封为亲王。因我原本身份不受待见，师兄让我寄居在亲王府内，我俩便以相依为命的义兄妹互称。

　　师兄总是很忙，我许久未见他，平淡的日子如水逝去。
　　上一次小径边和他打招呼呢，他偏头离开，似乎迫切做着什么，他一直很辛苦，我不愿打扰他的。

　　直到某天我被人推进池子摁着溺死，窒息的痛苦中，我只感叹死的很丢人。
　　我的才学一空，乏力地等待生命之沙流尽，我确实是个废物啊，无可厚非。没关系，这样再不会耽误师兄做事。

　　然而我醒来发现，自己竟然重生在了皇宫。
　　我木木地看着铜镜中那一身皇后造势的姐姐，环顾大殿富丽气派，毫无疑问，我用了姐姐的身子。
　　我一直知道那个家的存在，本不愿在意的。爹娘显然忘了我，就着皇后的荣华世族受爵。我却阴差阳错进了皇后的壳子。

　　一个宫女匆匆进来禀告要事，说皇后吩咐的雪山玉灵芝已经拿到，是否要立刻送去给亲王。我很迷茫，皇上只有一个兄弟，朝中只有一位亲王，就是我那成年后认祖归宗的师兄。

　　她又说：“皇后娘娘，来不及了！皇上遣术士遍寻此现世灵株，若不及时送给亲王殿下，恐怕他撑不下去了…”

　　什么？他怎么了？
　　亲王中巫毒快足月了，再一日便要一命归西。

　　我还懵着，宫女后面说的话令我更愣。一个时辰前皇城戒严，只有皇后才能得授令出城，只能劳尊驾亲自去送了。她说二人可以于平日幽会点碰面。
　　什么？难道我这皇后姐姐和义兄有猫腻…

　　一声皇上驾到洪钟入耳，明黄入殿。我确实第一次见皇上，他看起来特别喜欢皇后，送了一堆金银珠宝玩物，过来揽着我眉目含情。
　　宫女在后袖藏灵芝，皇上应该知道什么，直接将她押来搜出灵芝，当即就要处死。
　　我赶紧请意，我觉得稀奇，只是让她带来看看。

　　皇上似乎鬼迷心窍，笑着嘬了一口我的右颊，只道，密娘喜欢什么尽管开口，何必差遣一个没眼力见的下人，朕自然愿意为你寻遍天下宝物。

　　这个麦肤成熟青年令我觉得不适，却无可奈何。他对姐姐的深情爱意，我由衷发寒，满满的不真实感。
　　当初的我被唾弃欺辱无人在意，一言不合先动手自伤，还从未见过这种阵仗。
　　我表面假笑示人，却开始回想起死前的记忆，隐约记得是被下了药，脑中混沌无法动弹地绝望于水溺，和害我哥的可是同一类人？之前没细想，只因不觉得有人会在意无用的我。

　　现在还是想想我的好师兄的性命吧，不管两人有什么，始终一个是我亲姐一个是我哥。毕竟曾学过一些谋略计策，终于有机会施展一二。
　　在宫中周旋了一个时辰才打发走皇上，同下人口中套出了大致的宫中形势，找来材料与贴身宫女易容互换，将夜才带着灵芝匆至亲王府。

　　灵芝送到，趁着下人拿去处理，回头发现哥哥深情款款灼灼的目光，那令我十分不习惯。我依稀觉察到，这个中情谊，确实非同寻常。
　　“密儿，你果真待我最好。”

　　我：…你那义妹呢
　　义兄只说，有几日不见。你怎么提起她？
　　我：你不担心?
　　不料他敷衍揭过，“不过是个无志义妹，对我无用，何必上心？我在乎的自然只有你。”

　　他明明知道我与姐姐的关系…如此看来，是太过清楚了吧。
　　这样么。那一刻觉得，我死了也好，不会再打扰他们。我的一生当真卑微无聊。
　　可我现在却成了姐姐，可惜。

　　后来省亲探府，才发觉其实所有人都不喜欢曾经的我，对这个皇后壳子各种殷切，虚伪幻象，令我生悲。我暗自查了好一阵子，发现更多蛛丝马迹。
　　当朝大文官勾结武将，有篡权的计划，想借机离间皇上和亲王，灵芝宝物消息是他派人放出，巫毒似乎也与他有关。

　　我想起那天亲眼撞见黑衣人要向水中倒入什么，问到义兄可知如何中的毒，他却显得并不知情。看来我不仅蠢，运气也不太好，所以死得早，倒阴差阳错保住了义兄。

　　我依旧没有找到曾经的壳子，义兄也没有线索，他并不关心，那也好。
　　局势不明，我只想守住他，至于其他人，我也不关心，正像他所做的一样。

　　他府内仆从被人施用秘法皆染上慢性疫毒，王府一夜间遭劫逢难。
　　亲王怀疑皇上，亲兄弟开始明争暗斗。皇后作为导火线，与亲王的感情曝光，以致兄弟彻底决裂，各拉着一派分地对抗。
　　我知道，皇上早就对皇后和亲王的私情有疑，我不过是添了把油，演了些戏，让他以为查清真相是义兄逼迫，我身不由己，于是愤然爆发。

　　皇宫大乱那天，我被人掳走，是一伙奇怪的黑衣人。他们却只是让我见个人。
　　我到地儿一看，眼前一亮。那人可真是俊朗冷刻，刀削料峭，脸上被重重黑纹遮掩了神情，但我就是能看出他反差之下小心翼翼的情态。

　　他们以为这位皇后会被丑陋吓住，冷冷的目光汇聚于我，我全然不觉，笑意盈盈。
　　那男子怔怔无措，突然上前拥住了我，我只听到他紧张的心跳，像纯情小少年与佳人久别重逢的欢喜。见我毫无惧色，应该也觉得不似从前，他鼓足勇气，收敛对外的戾气，竟低头轻轻吻住我，冰凉的薄唇令我心魂震颤。

　　我从未动过的心，一时恍惚飘离天际。这便是人的欢喜？我一见他就欢喜，不能自控。现在我想知道他的这份爱意，对皇后几分。

　　我回吻舔舐，他的唇柔软单薄，令我留恋不舍。
　　他不曾想会得到回应，一时间周身僵滞，颇为不适应。
　　这恐怕是我二人都从未体验过的生疏感觉，却带着异常兴奋与渴望。
　　这个男子大概不会属于我，便留住此刻温情，珍惜短暂的拥有吧？我自嘲地沉溺于他不该给冒牌货的温柔。

　　这个杀手组织便是闻名的重蛰，他是最顶尖的杀手复卿，江湖风雨搅乱不休，组织之首是他的义父，我后来才知道一切渊源。
　　组织其他人对皇后态度并不怎么样，盖是曾经的皇后并不如表面光鲜亮丽，她和许多优秀男子有谣闻，烂桃花结了一大堆，成了皇后才稍稍收敛，最偏爱的还是亲王，几乎把皇上吊着玩儿，满足不尽的私欲。

　　复卿原本是前朝被淘汰的皇子，在蛊毒作用下一张脸被古怪的黑纹覆盖，后来才被杀手组织收养做了杀手。据说他执行任务时遇见了四处留情的皇后，单纯被骗。
　　看样子是利用完被甩，神思不属任务敷衍，复国计划受影响，组织里大多不满，他一如既往喜欢着她。
　　组织索性背地里联合大贪官设计了一切，将皇后声名毁掉，再将其扔给他，这样，复卿大概不会再因情误事。

　　我承认一见到他就很喜欢，我心甘情愿守着他，不管被当作是谁。
　　数月来我为组织奔波往复帮忙运筹，终解除了组织的偏见，得以与他携手天涯。

　　可美好的东西如何能长久呢，更何况是被虚假蒙蔽。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姐姐，身份从未被戳破，我的才略被默认为姐姐的天资。
　　我很清楚，没有人会喜欢曾经的徐砚，我不敢赌的，待输的一败涂地，再谢罪不迟。

　　直到复卿出海，去完成盗船任务，我推演出危险，跟去寻他。

　　我骨子里自卑，只敢默默跟着他，不愿意失去唯一一个不慕权势没有任何私心只是喜欢“我”的人。即使这些都是假象，他的孤独与痛苦那么沉重，我愿意永远陪伴他身侧。
　　我知道，他只喜欢姐姐，我就是个耻于尘间的假东西。
　　从前我想守来之不易的亲人义兄，现在我眼里只有这一颗真实的星辰。

　　姐姐曾利用他做了很多事，最后却要杀他，自然没有成功，被重蛰之首发现，本想折磨罪魁令之悔痛至死，谁料“皇后”性情大变如今如此专一。复卿喜欢徐以密，他们动不了。

　　我不晓得他会不会知情，我明明那么不同，只是自己，是徐砚，已经没有扮演着谁。可知道了又有什么好处，他会难过的。

　　大雾四起，船上制动突然失控，货舱起火，底部进水，该前来接应的人没来，海上俱是敌我浮尸。有人安排了阴谋，想要将我们一同除掉。

　　有高手与复卿缠斗，虽不忍他受伤，但我更相信他的实力。我该做点别的以求生路退路好护他离开，现在不是时候出现令他分神。
　　我去底舱修补，见人皆乱斗，便以武力强行钳制，迅速劝动有存活之志的聪明人镇定灭火，整修装置。上方又出现剧烈爆炸，装置彻底报废，我晕头转向上去，见复卿竟重伤瘫坐桅边。
　　他杀了很多人，满船尸身血液，也不知他伤势如何，血迹是谁的。

　　风雨交加，他在雷电中苍白地凝视我，阴冷森寒，又空洞迷茫。
　　我顿感不妙，那些尸身是有组织中的人，但所有尸身上几乎都有同样熟悉的剑痕。
　　他为何杀了所有人？为何要独自承受这风雨？我狼狈跌过去。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已经知道我不是姐姐，他是不是…原本计划好与所有人同归于尽，包括我？

　　我真的了解他么？他隐忍的爱那么深，此刻又亲手断了我二人的活路…
　　我终究比不过姐姐。我想着，复卿定要我这姐姐的身子和他同葬。
　　我绝望地向他走近，踉跄不退。

　　他却问道：你还是要我死么。

　　我的泪混着苦雨，已站立不稳，向一侧倒去，又艰难地爬过来，扯住他的衣袖。
　　我哽咽着喊道，“从未，我从未这样想过，以前也好现在也罢，我只希望你安然，你不要吓我好不好，不要这样看着我，那不是我！我喜欢你，从无作假。我，只是我…”
　　他只盯着我。似乎要从我眼睛里看出虚假。

　　“我确实不是她，我也不愿做她！我活得很累的，我不希望你累…”
　　我颤声喊着，“好好活着，为自己而活！你这样很傻，我很难过。”

　　一把利刃从后穿破我的心脏，剧痛袭来，我却坚定地抵住刃口，以免污了复卿的眼。
　　我没有哪一刻如此清明过，怜悯疼惜地望了错愕的他最后一眼，转身拖住那苟延残喘的刺客一同扑进冰冷的大海，无限沉入死亡的梦魇。
　　这样便好了，他怎么能同姐姐死在一块儿呢，不行，这是我最后的私心。

　　.
　　我释然死去的某一天，魂体却突然有了意识，发现自己处在一间石室，各类符文重叠，体中撕裂般难受。我看到一个冷艳的小白脸伫立如雕像，孤寂地仿佛失去了所有，恣睢冷漠，通红的双目望到我这虚魄的瞬息一滞，木讷伸手，我失去感知。

　　我再醒来，眼中甚为疑惑，不知躺在哪张奢华气派的床上，不知身处哪座殿中，身边是无数飘飞白绫。
　　想起身，一阵僵硬麻木后又倒了回去，仿佛只是猛然抽搐了一下。莫名意识到我可能回到了原本的身子。等我几番卖力，才勉强就着枕头斜躺。
　　这具身子苍白无力毫无血色，指节直愣愣还没法控制，指甲倒被人修得漂亮。
　　我不知自己是活了还是死尸，直到终于能稍微活动开，蹒跚摸索着撞开殿门。

　　迎面走来一位男子，顺久违的阳光晃了眼，那竟是我的义兄。
　　已现沧桑的面颊，冷青惶惶。
　　我支撑不住倒下，他慌忙接过摁在怀中，错愕后是惊喜，仿佛失而复得的什么，珍而重之。有朝一日，我竟还能感受到此情此景。

　　“砚儿…你回来了…”他沉沉开口，我能感受到他胸膛起伏，也感受到了他不同寻常惊悸的心绪。
　　若不是他这句，我都要以为自己还是姐姐之身了。

　　他将我抱回殿中，眼神于先前对皇后的又有不同，未明之意尽在不言。于他耐心陈说之间，我慢慢了解了如今的情形。

　　自皇后被掳走，姐姐作为我的身份出现，令义兄为之夺取天下，又引诱谋臣为她争取，但姐姐失去容貌便没了更多倚仗，实在没什么进展，也越发疯狂不智。
　　她说自己受过太多苦，不能再失去赖以生存的权势。
　　她亲自将徐家贬为庶民，划清关系，好似从前独宠她的父母是陌路人。
　　她恨那个冒充皇后的我，雇佣许多杀手欲除掉我，更借义兄的手设计忠臣残害世家打压皇上的亲近势力，将要赢得天下那日，却被杀手以同种巫毒害死。
　　世间灵芝本就难寻，何况已没有人为她拼命。她用歪门邪道做过太多丧尽天良之事，似乎是天命咎由自取。

　　这一切让义兄看在眼里寒了心，这才想起曾经一心照顾他不显才略的徐砚。是啊，当初我愿同他行天下济世，哪曾想浮云遮望眼。
　　他终于想起我的好。可惜，从前只有兄妹之慕，此后也不会生意。

　　他这副身子如今是累弱病骨，心病旧疾，明枪暗箭。
　　我自然不舍一起长大的兄长如此过活，他曾也待我好，如今亦护我尸骨完整。我已没什么可依赖的情义，若他现在间接因我受累，我便不能安心死去。我愿还他护身之情，青梅相伴的谊。
　　我重拾易容之术，换多重身份，斡旋于朝政，为他避开各种暗涌阴谋，除贼子选贤才，直到一方平乐安宁。

　　一日湖心赏雪，误入一位狼狈蓬头的青年，他衣着单薄，面上是各种扭曲的伤痕黑纹，那纹路如此熟悉，我心了然了一些事，微不可察的伤感掩在冷冷的目光中。他极像失踪的旧皇，我的寝宫里外没有其他人，他失魂落魄地闯进的时候，我便有所察觉。
　　他跪倒亭外。

　　“密娘！是你对不对，我以为你被那贼王害死！你为何要背叛我！我待你真心，你可曾待我一丝实意？”

　　我只道前尘往事，不提也罢。“我不是徐以密，你要控诉的人，在这深潭下享百年寒苦，你可愿陪她？”

　　青年忽而疯魔一般，冲上前来。
　　“你是密娘！你知道我们的初遇，你的字迹你喜爱的寥月亭，你的一切！我怎能认错，是你让我这般地步！你不能不要我！”

　　他拽住我，浊泪涌流，妄图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之后只紧紧地捏住我的袖子，怔怔望向冰湖。

　　“你怎么会...不是她呢...我的密娘，绝不会抛下我，密娘，你在哪？朕的江山已经送你了，你还要离我而去么？”

　　义兄入院目睹，震怒，将旧皇踹下冰湖，薄冰乍裂，他终于去陪伴心心念念的皇后。
　　我望着咕噜泡破，冰乍结，平静如常。

　　再后来，我替义兄毁掉各大顽固集团，根治各地动乱，也为他寻雪域之晶，根除巫毒。期间听闻组织重蛰被人动了手脚正一点点瓦解掉，我一点也不意外。
　　王得到了盛世，我换了一场空梦。

　　深宫后殿，亭中默望，每一杯茶，苦得相似。

　　一日晨 ，霜结风华，湖面愈厚，一位黑衣男子自浓雾遥处踱来。
　　我立于空落落的亭心，好似万年寒凉顷刻消融，轻掠而下。
　　他于无数次梦中破空回归，我已无需多言。

　　我等你很久了。每每见你欢喜，今昔如是。
　　揽卿离去，雾隐天地。
　　千秋共赏，无关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