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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无央之域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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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光投上戏台,明知不过寥寥数人,几丈木台,怎知一错眼,霍然便现出一片肃杀法场,四周白雾笼罩,许多百姓窃窃围观;正中央木台森然矗立,其上暗红血渍斑斑;更有官兵手握长矛,铁盔凛然生光,他们背后旗帜高耸,上书执法如山,帜下虎头铡□□森然排列。
木台前方支了张长案,案上卷帙累累叠叠,案后之人清削如竹,一身嶙峋瘦骨支起大红官袍,正是钦差郑驸马,西凉公主在侧,身着戎装并肩而坐。
我究竟在看戏,还是身临其境?
略微恍惚之际,忽有叮叮当当镣铐撞击之声自远处响起,待浓重雾霭被铁器撞开,便有差役押解死犯缓步走来,其人双手被反绑背后,脖颈间挂两块沉重木枷,脚下铁链随之脚步声哗哗作响。
……吴九?
他被差役推搡着,步履蹒跚的步向邢台,面色苍白发髻凌乱,目光之中满是茫然无望,哪还有昔日衙内的半分气焰。
他的正前方,刽子手正用油布将刑刀擦得雪亮。
啪的一声,原来是钦差大人拍响惊堂木,声若清钟,道两句吴九你淫人妻女枉顾伦常,若不斩首怎能显天道昭彰。他义正词严,吴九被问哑口无言。郑钦差探一眼天色,将手高高举起,面色肃然,刽子手口中称是,擎起那把寒光逼人的刑刀,面露狞笑。
不对!等等!
“等等!”
“且慢!”一声清叱自人群后传来,飞骑拨分人群驰骋而至,鞍上前后两人,一人英气勃勃,头顶雏翎颤颤巍巍;另一人青褶长衣,掩袖掩面。
来了!
前面女郎跳下马疾步上前,道声大人手下留情,郑钦差目似如利剑,喝到尔等谁人,竟敢在此干预国法!女郎手挽翎羽,霍霍眼神射向案后西凉公主,回道且问公主你且瞧瞧我这尔等又是谁人?
公主闻声回看,初时不解,旋即脸色巨变,跪伏于地,口称公主;这那青衣女子也将长袖缓缓聊下,郑驸马一见之下,登时面色雪白,原来发妻郑夫人。
当下两对旧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我把断槌攥得更紧,不需揽镜也知自己面色冷峻。直至此时此刻,台上一切与修改后的戏文毫无二致,下面戏份便是钦差(郑四/申方瞳)在旧情牵扯和真公主(郑四娘子/纪尘泽)的胁迫下,只能含糊其辞遮盖大事化小,将这桩姑婿偷情的天大丑事遮过,吴衙内(吴九)免除死罪,狱中的胡大娘(孙七)也被释放,二人流放出京;公主与婢女(小红)各分一股梅花钗将身份永远互换,从此后真亦假来假亦真,这才是各人自有情分,上天注定姻缘。
金锣高鸣,离这皆大欢喜的结尾只剩几十句戏词,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该不会才对。
吴九平跪在寒光凛凛的断头刀下,面若死灰。高台上刽子手得了吩咐,上前放人,他还未来得及收刀,吴九猛地高高抬头,他的眼神本已涣散,此刻却透出诡异光芒,紧紧盯着前方不放,神情似喜似伤;我心中凛然,顺他目光看去,却见彼处空空,又何来动静?
吴九看去良久,眼眶里缓缓淌出两行血泪,高声道:“罢罢罢!既然世情纲常皆是网,我愿同你魂赴黄泉,魄脱罗网!”我见状心知要糟,提步欲前,然而双腿如铁铸,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见到他脸上浮现出近乎癫狂的笑容,猛然一头朝钢刀抹去。
噗一声,吴九脖颈瞬间削进刀刃,喉咙处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割裂之声,大蓬大蓬的鲜血似冲开封印,高高溅上半空,血腥气登时淹没戏台上下,局外局中。
大片血雨中,吴九身体不停抽搐,他双腿连连蹬地,肌肉阵阵痉挛,突然伸出两只手佝偻抓向空中,似在揪住那看不见的生命之绳。
这一瞬间,世界都成了猩红色,仿佛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这个人就在这样在我面前丧尽所有生机,他的瞳孔失去了神采,尸身抽动数十下后,沿着刀刃软软滑落。
当他最终侧身倒下时,整个世界似乎都静止了。空气中只剩下鲜血的味道和那令人心悸的寂静。他的眼睛半睁半闭,似在望向我,唇角忽然挤出一个空洞嘲笑。
双腿桎梏消失了,我只一动不动,仍如泥塑,目视似真似幻之影,鼻间血气浮荡,手中漉湿,原来是木槌断端透过深陷掌心,扎开一片模糊血肉,几可见骨。
我将鼓槌交于左手,右手心送上唇边,缓缓吮去伤处鲜血,喉咙尽斥咸腥,一时间弥漫血意也好,周遭人群也罢,尽皆退散无踪,现在眼前的,依旧是孤零零的戏台,台上几名生与旦,还有渐渐自四周聚来的白色浓雾。
我放开手,仰头沉思,此境种种,自舟上行至府中,从前日到今朝,走马灯似从脑中流过。
舱内有赵五不醒,舟上钱八疯癫,旧戏文王六饮毒,新戏里周大接旨断头,梅花与鬼拜堂,幻境里吴九枭首……
这些片段本断断续续,在思海中错乱翻浮,待我将他们自沟壑勾陈,残卷便长出了书脊,戏文一节一章各自复位,于是那些模糊的墨迹,褪色的字句再度簇新,故事脉络逐渐舒展清晰,案前看客亦心生恍然。
原来是这样。
我自戏本中清醒,目光自每个人脸上逐一扫过,或是唇上血渍犹新,诸人与我目光相对,都不由露出悚然之色,便是性情乖戾的纪尘泽亦身体僵直,退后半步;唯有反串胡大娘,此刻正身陷囹圄的孙七神情迷离,对周围视而不见。
他鬓发散乱,眼睛直直的盯住前方,双手蜷缩,指节攥出清白色,正死死抓住那不存此世的牢房铁栏,面上似笑非笑,两眼不住淌下泪来。
此时站在台上的,已不再是小青班的孙七,不,已不再是甄岚某大派的真传子弟,她只是这出荒唐的悲喜戏中与自己继女夫婿有染的寡居妇人胡大娘,深深失陷在这份不容于世的私情里。
他喉中发出嗬嗬声响,缓缓抽回手,双手成梳将乱发整理得整整齐齐,自腰间抽下束腰布带,扬手搭上高高木梁。
与此同时,我身旁那泥沼般的沉滞感再度无声无息来袭,不可视的枷锁自下而上,一层层架起,一块块合拢,自足底而上,脚踝,膝间……枷锁叠叠匝匝的压下,似巨石碾压,直要将我拖入不见底的深渊。
周围景象开始模糊,整个世界似正远远离我而去,辨不清的视野中,只有一个紫衣人颤悠悠伸出双手,将悬梁衣带打个死结。
他环视四野,目光尚有一点点眷恋与不舍挣扎,终究是叹了口气,遗诉心声。
我再无半点迟疑,掌间用力,断裂木槌钻过血肉,直抵白骨,一时剧痛炸开,蹿似激电,周身刹那耸出一层汗,脱力的筋骨亦同时在痛意中根根绷起。
我用力一挣,膝盖猛然发力向上直击,上方枷锁咯咯作响,顷刻松动,当下毫不停顿,蓄全力于肩,合身向前撞去,耳边哗声大作,最后数道枷锁也悉数崩裂。
我自枷锁碎片掠出,箭步抢至孙七身前,在他将头塞入悬梁衣带一瞬,纵身而起,一把揪住他胸口,将他整个人从半空中拽落。
尚未着地,梁上布条陡然活了过来,瞬息暴展十丈,如生双目,径直套向我二人颈间。
我抛落孙七,在即将被绕颈前伸手捉住布条,不顾掌中骤然生出的阴冷粘腻,借力腾起,整个世界登时飞转倒旋。
在这片转瞬即逝的视野里,有滚滚阴影似潮而至,电光石火间,我手上发力,半截断槌脱手而出,无声迎向黑潮,直没其中。
我翻身落地,仰目相视。
黑影蓦然滞住,稍过片息,空中风声响起,似有物坠落。
我向前伸手,将掉落的断木槌接在手中。
槌来槌去,无名黑潮无声无息褪去,只有红绸缠绕的戏台棚顶,历历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