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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无央之域 (三) ...

  •   我抄起木锤,朝破锣上试着敲了下,当的一声脆鸣,声音直震耳膜,船头正高高低低吊嗓子的各位角儿齐齐哑声,一起朝这边看来。
      老班主面沉似水,朝船尾一指,“李三,休搅扰旁人,去那边敲!”
      我口中称是,夹起锣朝后走去,锣锤在掌心滴溜打转,念头也跟着木锤一道转悠不休,最终停在许多年前曾见识过的那场河滩热闹,心里有了计较,等班主那两道锥子似的目光总算不再跟来,伸手握住击锤,先在敲锣边左右各自轻敲数十下,把准了音调,又移至罗面,来来回回的击打若干次,将锣音强弱与对应力道记牢方停下手,眺望水色蓝天,努力回想当年河滩上的喧繁人声。
      渐渐地,一张又一张布满鲜艳油彩的浮雕面具开始浮动,他们时隐时现,在火焰与刀梯中神出鬼没,与之相伴的是昂昂吼唱与粗犷小调,还有那震耳欲聋的锣鼓声。

      好像是这样没错?

      我站直身体,将锣绳提在手中,不尽江水自身侧汤汤而过,正午骄阳当空照耀。
      我高高举起击锤,运起全身劲力,重重敲上锣边。
      当——
      一声巨震穿透长空,接便是阵密不透风的脆响,似与湍急江潮争竞,江涛愈怒,锣声愈壮,直将成片滚潮敲成雪白细浪,击破了汹汹涛吼做咽声。千声万浪中,锣门忽然翻动,绸布重缠木锤,锣声骤低,沉闷若幽谷隐雷,轰隆隆,轰隆隆,骤然间,嘶响迸出,狂风骤雨般铺天盖地,霎那间江水激荡,浪花肆溅,乌篷船在浪尖上颠簸摇晃,渐渐有崩塌翻覆之势。
      就在最惊心动魄处,锣声戛然而止。须臾,终于奏出最后一声悠远锣响,鸣金收兵。
      漫长余音中,浪涛与风声渐渐平缓,沉默自去,唯有江水迢迢,波光如粼。

      我扔下鼓槌,揉揉发酸的手腕,回眸望向船头,但见诸人皆怔立原地,茫然无语,忽一点艳色飘飞而出,落入江心,却是梅花手中一方红帕,不觉间被卷入风中。
      隔了少许,老班主发出一声咳嗽,目光环顾四周,声音愠怒不已,“谁让你们停下的!好好练,别忘了自己身份!”
      诸人被他一喝,如梦方醒,纷纷重又动作,当中几人手脚略见缓慢,面上浮起迷惘之色,似乎依旧在一个不醒的梦里挣扎,随着日头西坠,这份迷茫渐渐掩入暮色中。
      我仍在有一下没一下的敲锣,直到江水染上了星光,方停手对来到身边的人一乐,“别说,里面还就属你唱得最好。”
      来人微微一哂,长衫迎风荡荡,“也就不过尔尔。”
      我哈哈大笑,举捶向他摇了摇,“我也是新手,堪堪入耳而已。”说着抬起从船夫那里借来的钓竿,“我请你吃鱼。”闲谈间钓线被抛出,直入江中。
      郑四,不,申方瞳一时不出声,只学我一般盘膝落座,目光追逐着江中那起伏不定的月亮。

      江水拍动船身,船随波摇晃,发出微不可闻的吱呀声。
      我握着钓竿专注江面,身旁人忽然开口,“学过?”
      我猜他指的该不是钓鱼,摇头否认,“真没有,看过。”
      申方瞳侧首相视,他虽在此境中重获光明,可目光依旧极为浅淡,与江雾相仿佛。

      钓线忽地一动,我慢慢提高钓竿,骤地向后挣去,一条尾巴闪着银光的大鱼破浪而出,直直摔入鱼篓,鱼身水意飞溅,扬我一脸。
      船尾有被油布盖住的火炉和瓦罐,我从老船夫那里借过火石,将鱼大致收拾好,探身取了罐江水,将鱼直接丢入,不多时沸水就咕咕冒泡,四溢的香气又引来三四人。
      有人神色清明,有人犹在懵懂,围坐在瓦罐旁,在憧憧火光里偶尔出声交谈,只是不见老班主身影,也不知是否入了船舱。

      若非身处未知之境,这般情景几可算上适意了。
      倒与从前有两分相似。
      不,那时还要吵闹得多。都是因为萧真真从旁捣乱,害我错失数钓,气得我索性将鱼竿折断,一个猛子扎入江中,兜起数条大鱼方得意洋洋上船,却见船上两人一立一坐,专心致志眺望岸边,见我归来手指岸边相视,笑道:“傩戏。”
      我把鱼丢回江中,江岸虽远,仍可见巫师鲜衣彩面,回璇跳跃。我看得眉飞色舞,便要出声大赞,有人以指抵唇做出嘘声,笑道:“听。”

      浩浩江上,骤起锣声。

      ==============================

      我自从前的浮光掠影中抬头,对面的郑四娘子手捧碗鱼汤,情致殷殷的齐眉而举,请她家相公享用;而郑四则面色冰凉,身体后倾避开这碗美人汤。郑四娘子请了几次,他便推避几次,当中始终一言不发,连眼角也不递一个,当真狼心似铁,看得我在旁感慨不已,赶紧端起自己的碗撤远几步,唯恐一不小心就成了汤中鱼肉,冷不防旁边横插过来一张猪头似的大脸,瓮声瓮气的道:“谢了啊兄弟。”
      原来是白日里被连扇十几个大耳光的丫头小红,她脸颊高高肿起,红中带青,眼眶里就剩下两道缝。
      我赶紧给她舀了碗汤,小声安慰,“多喝点,去火,红姑娘。”
      小红接碗的手滞了下,从肿眼泡里剜来两眼,嘴里叽里咕噜几句后便仰头呼呼灌汤,大马金刀的架势十分豪气。
      待这罐鱼肉连鱼汤都一滴不剩,老班主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沉着脸吆喝大家伙儿去睡,不多时船头船尾就散了个干净。只剩郑四,不是,申方瞳,拖到最后没走,一声不吱的看我刷锅。

      真没眼色……不对,这位眼睛才好了一天,也不能怪他。

      我把他和他媳妇用过的那俩碗塞过去,歪歪脑袋示意别光看,赶紧动手。申方瞳面皮抽了抽,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两分无奈,到底屈尊挽袖,就着江水开始洗碗。
      他做事倒实诚,两个碗洗了几十遍才举起示意我来看,颇为不自信的开口:“这样还可以么?”
      我接过那俩洗得要脱瓷的碗放回原处,挑起大拇指晃晃。
      他慢慢松开袖口,眺望江心月色。
      此刻江风骤紧,吹得长衫悠悠荡荡,好像岸边一株草随风摇曳,我看在眼里,颇觉这人虽瘦得只剩副骨头架子,风姿倒好,果然美人在骨不在皮,他家娘子眼光不俗。
      正做如此想,他忽然转过身来,双手举高向我一揖。我赶紧朝旁让身,道:“郑郎君这是做什么?”
      申方瞳轻叹出声,面带沉重:“家门不幸误娶悍妇,还望李兄援手,毕竟郑四手无缚鸡之力。”
      我牙根一紧,迟疑道:“这个是你的家事,我一介外人……哈,哈。”
      申方瞳语意深长,“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家丑了。如有意外变故,还请李兄随机应变,我家中上下感激不尽。”

      玄真观素来遗世独立,让他们欠人情可不容易,且我来赴这趟法会之约,本就有小半是为玄真观某件存世玄器之故。
      再说了……

      我看看他细瘦干巴的小身板,再想想他那娘子丰腴娇娜之姿,激情四溢之势,不知怎么了就有点同病相怜的感慨,还没想好该说点啥,忽瞥见稍远处现出一道身形,登时闭嘴。
      郑四娘子斜倚船边,玉手纤纤轻抚襟扣,正笑吟吟的瞅过来。
      申方瞳见到是她,神色立淡,朝我拱供手示意告辞,从船的另一侧绕开进了舱。
      郑四娘子目送他背影消失,向我粲然道:“李三哥同我家相公倒交好。”
      我叹口气,“强扭的瓜不甜。娘子这又何苦?”
      郑四娘子狡黠一笑,“难怪李三哥一把年纪也没成家,你不懂,我们全家就好这一口。”

      难怪我一直和风华道派的修士合不来,委实也很难合得来好么。

      我叹口气,指指她扭着襟上盘扣的手,“你说你也没背什么弓啊箭啊的,总摸扣子干什么。”
      郑四娘子将手放下,嫣然一笑,“李兄说得是。”说罢福了一福,摇曳生姿的走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无央之域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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