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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无央之域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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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玄真观飞宫之时,我依稀察觉到一点神意悄然浮动,并不带半点恶意,纯粹好奇,当下转脸朝角落深处一笑,让程霓的姐姐妹妹看个饱,一时宫殿各处檐下铃铛叮叮咚咚响动不停,带路的童子诧异环顾四周,见无异状,方入内禀报,俄顷后躬身请客入内。
我踏入殿中,但见金碧辉映雕梁画栋,颇有仙家气象,不过当中长案后之人却灰衣素袍,形貌简朴,身上半点饰物也无,他闻声抬头,一双无光眸子淡淡扫来。
我上前见礼,“多谢真人相邀。”袖风一扫,将那张夹带草叶的请柬归还,忍不住赞道:“真人好本事。”
申方瞳声音平静如水,“多谢李道兄提点。”他微微颔首,我身后已多出一个蒲团,面前也飞来一壶徐徐清茶。我老实不客气的坐下,就听他问道:“不知这回琴音可还入耳?”说罢微微偏头,做出专心倾听之态。
他人极清瘦,侧身之姿如同一片薄薄剪纸。我听说过有些琴师若对音律入了魔,那能废寝忘食连弹百日,为此呕心沥血而死者也颇有人在,看他这把骨头状八成也差不离,当下取了杯清茶,含含糊糊答道:“……还行吧。”
申方瞳默然一瞬,“还请李道兄明言指教。”
其实音律一道我侵淫日短,好不好倒是容易辨,要真讲出个中道道却难,不过见他这般眉宇低垂含首相候的姿态实不好推却,便拣些不那么直白的话来讲,“这个嘛,申真人琴技精湛,然则这草叶之曲虽含妙音,却有点过于曲折委婉,还不如那夜半首断曲肆意动人。”
这话还是挺客气的吧……
申方瞳缄默不语,半晌才幽幽道:“我还当与君两次切磋有些长进,琴艺上略有所得,原来竟反倒退步。”
他口中虽称遗憾,神色却不曾有半点变化,好像个瓷人一般。我素知玄真观主三法两道,其中三束道讲究束容,束情,束心,看样子这位元婴真人所修便是这三束之道,难怪那晚只能音至中途便断掉,看来是功法冲突之故。
嗯,李阁曾邂逅过几位修炼三束道的玄真观修士,都是慢悠悠的开口闭口大讲道理,跟他们多说两句都能犯困,遇到这种讲道理的规矩人,多说两句也没啥,当下便道:“这个,若论琴技本身么,委实高明了点,然而却是为技而技,音律上就落入下乘,可却恰合了种植一道的路子。”说起这个我可不困了,“真人你琴技虽然不过尔……咳,但是种植一道天赋惊人,像我虽然精心种田,可从没想过化音入叶脉的路子,看来尚不能称霸三千种植界……嗯嗯,喝茶喝茶。”我意识到失口,赶紧举杯相邀。
申方瞳似乎听到什么好笑之事,唇边一点淡哂浮起,“原来道兄有这种雄心壮志,”他顿了顿,“若是在下能有得用之处,不妨开口便是,申某自会全力相助。”
……非亲非故,交浅言深,麻烦要来。
我边哼哼边喝茶,含糊其辞,“好茶。”
申方瞳渺目微阖,突然转了话题,“道兄当日既在场,想必知道风华纪尘泽当众提亲,申某回绝之事。”
我被茶水烫了一下,嘘着舌头道:“这个这个,如今怕是无人不知。”
申方瞳淡淡道:“只是他们还不知道当日纪尘泽提亲个中另有缘故,申某这边也并非一句不愿便可回绝,不过涉及山门之秘不能明言。”
他纵眸中无华,然而此时睇来的眼神竟会异常深沉,“如今脱身之计,一是在法会上战胜此人,二便是速速另觅道侣。”
……为啥我要想不开来赴约呢?这是为啥呢?有这功夫多看看话本子不好吗?
这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对风流名剑仙的思念之情难以抑制,当下支案而起,向这位元婴真人抱拳施礼,沉声道:“山门之密恕李某不敢与闻,这就告辞。”也不等他回话,掉头就走,然而脚步方一动,就听四下风声忽然大作,随即便是咣当咣当之声,四周门窗悉数合拢,这座飞宫登时便成了密不透风的牢笼。
还未等我开口,申方瞳声音再度平静响起,“李道兄不妨听我讲我再离去不迟。”
我扶剑相望,不客气的道:“我定要听你讲完?”
申方瞳举手接过一杯茶,慢条斯理的道:“阁下久居西方界域,或许不知在下爱琴如命,生平所伤不下千百人,皆因其对琴艺之道稍有厥词之故。而与阁下见面不过三次,次次将我琴艺贬入尘埃,申某始终礼貌相对,也无事后追究之意。就这还值不得阁下的一时三刻么?”
……
……
啊?修炼三束道的人都应该慢悠悠的很讲道理才对呀,怎么会是这样一朵霸王花?
嗯,不错,他们对李阁很讲道理……
我面对着脱胎换骨(?)的申真人,掂量了一下自己和他的分量,又估摸了下岳襄和玄真观山头差出多少,当即毫不迟疑倚案坐回,举杯致意:“真人大人大量,干了这杯!”说罢咕嘟咕嘟灌茶。
申方瞳很给面子的一同品茗,苍白瘦削的双颊多出两分血色,继续道:“不瞒道兄,申某并不妄自菲薄,然而也知自己这些年醉心琴艺,法术一道怕是与稍逊纪尘泽半筹,战胜此人坚拒婚事之策恐是难成。”他娓娓道来,行止温儒,和刚才那个霸气讲出“人家说我琴技不好我就把他们全砍了”之人大相径庭。
这倒也是寻常,修道越是精深,便离所谓“人”一字便越远,元婴真人本就稀罕,他随心所欲倒也不稀奇。
我正神思飘飘开着小差,就被他下一句拉了回来,“……为今之计,唯有与他人先结下伴侣之契。申某曾立誓诸事不论,其人只要一样便好,那便是琴艺高明无铸令我心服口服。”
“其实这些年来甄岚各派亦曾有不少道友曾有意于某,然而当面讨教后皆是败归。”
啊?甄岚这是没人了?怎么各派没一个济事的?我记得天策阁那个谁谁谁还行啊,对了,他晋身炼虚如今闭门修炼中……
我心里嘀咕不已,戏肉果然如期而至,“难得李道兄竟有此绝世琴艺,还望成全,玄真观自有重谢。”
他提到玄真观……果然里面不简单,又得飞出一堆幺蛾子。
我有气无力的摆摆手,“哪里哪里,绝世谈不上,不过余兴而已。至于申真人所托,着实抱歉,成全不了。”
申方瞳身体向后轻仰,面上稍露兴味,“李道兄不妨讲来。”
我本来想说自己功力不济,想想剑痕犹横天野,未免太假,再想说自己长得不行,偏偏他眼睛又看不见,若谈什么两派门不当户不对的,可人家也说了,啥都不挑,就一样,弹琴好就行。
——以后再也不弹琴了。
我叹口气,“实不相瞒,李某人命中有一大劫,成亲后两百年内便葬身于法阵之中。”
申方瞳也没料到回答这样决绝,然而我口气肃穆,不得不面现凝重,“当真如此?”
千真万确啊!
我沉重点头,“道祖在上,在下并无半点虚言。”
申方瞳若有所思,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动,半晌忽地展颜一笑。他本双颊如削,薄唇渺眸,实说不上一等一的秀丽人物,然而一笑却似春风回暖,平添数分风流蕴藉,“李道兄无需烦心,其实这桩婚事本是救急之用,不必当真成事,只需定下婚约即可堵他人之口,这样你也不必历经劫数,至于这时日么,自可一拖再拖,便是立誓大乘之日方是成亲之日也行。”
那更不行!!
我也不在乎这俩过去几千年掐得死去活来的门派在动什么心思,别干扰我早登道途才是道理,这假婚约若成,虽能得玄真观助力,可其中变数必定奇多;更别提将来一旦长孤剑归位,马甲戳穿后的种种大麻烦。
唯一让我松口气的是眼前这个霸王花谈及自己亲事时全是算计,十分有元婴真人那六亲不认的范儿,绝没有因为我手欠弹个曲就春心荡漾,这个好;不好的地方是他这几天估计天天在算计,且玄真观势大,必然难缠。
不过恰如教育茹苓时所言,我的剑不是摆设,不必为这些枝节费心。
当然,先礼后兵这步还得走。
我缓缓起身,抱拳致谢,“多谢真人厚爱,只是李某自来一剑一身,真也好假也罢,都不愿有所牵挂,还望此议就此作罢。”见他笑容微敛,那回暖的春风登时便成了北风呼啸,也不知说两句好话管用不,“其实真人何必谦虚。依我看真人修为深厚,法术高明,想来若是心无旁骛全力施为,必将那纪尘泽斩于马下!”
话音刚落,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长笑,“真的么?”
随即门窗大开,门外一人银杉玄弓,翩然而立,正是风华道派纪尘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