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仙》薄裘

65、风华法会 （一）

　　数日后我与严柏茹苓离开岳襄。田罗虽一脸不乐意，终究没敢张嘴，法会上高深人物不少，被人看破下场不妙，他倒也明白这个道理。
　　这一路向东而行，跨过陡峭山岭，阅尽千仞绝壁，滔滔江涛天水一色，高城坚池袅袅炊烟。我放慢脚步，带着师弟师妹浅尝这人间薄酿，待途经夏郡国时，又问茹苓可想多盘桓几日——她本是夏郡公主，近乡情怯常理之中。这丫头踌躇半晌，还是摇头不应，独个抱着剑盘默默缩于飞舟一角，严柏欲去安慰陪伴，被我拦住不提。
　　翌日晨起，茹苓重又笑语盈盈，黑瞳中神光隐隐，显是又勘破一层心障。

　　越向东行，凡间国度愈是繁盛，概因甄岚天顶尖四派，千重剑派在西，风华道府在东，青云宫在南，玄天观在北。其中又以风华道府入世最深，东境国度皆承其法旨，对碧空长天间楫来舟往亦习以为常。
　　这日茹苓正与严柏在船头切磋，忽收剑仰头，目光投向云深之处，俄顷间便听到长长鹤呖，旋即一道白色玄光乍破云层，乘风而下，倏忽便至眼前，原来是一头白鹤。

　　这白鹤身形乃是寻常仙鹤数十倍有余，期上飘飘洒洒站了十数名男女，多是玄光环绕，器宇不凡。打头的是名中年修士，轩昂潇洒，人未近，笑已至，“今日邂逅便是有缘。在下凌云宗况仲行，敢问对面道友姓名？”
　　凌云宗……
　　我牙根暗暗发疼，抱拳回礼，“岳襄派李平见过道友。”
　　岳襄派三字出口，况仲行面露微愣，显然对本派大名丝毫不知，他身边一名老者面现犹疑，道：“岳襄……可是千重下派？”
　　我大大方方的作揖，“不错。”
　　老者点点头，面色转淡，他身后十数名同门亦是神色各异，有人面露不屑，有人不以为然，也有人神态古怪。况仲行倒是恢复从容，洒然道：“原来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如此说道友自西而来，可是也要去风华法会？”见我颔首，不由呃了一声。
　　我知道他定是奇怪为何岳襄这等微末山门何德何能，居然能收到法会请柬。旁边茹苓受了这份轻慢，不由得两眼朝天，轻哼出声。
　　况仲行目光自她与严柏身上一扫而过，眼中现出诧异之色，欲言又止，再开口便多了几分谨慎客气，我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
　　两下言语既不投机，况仲行便道今晚另有邀约，便要先行一步，说罢大袖挥洒，在白鹤阵阵啸呖中，凌云宗诸人背影重新消失在悠悠白云间。

　　等他们离开，茹苓气呼呼的道：“让他们看不起人！师兄我们快点走，偏比他们早到！对了，那个况道人看我干什么？”
　　我笑了一声，“其实他们轻慢倒也不是全因傲慢……罢了。以你们的年纪，有这般修为算是不凡，他也算慧眼独具。”
　　茹苓登时气消，哈的笑出声来，“真的么？”
　　我点点头，半真半假揶揄她，“这趟法会有慧眼的人可不少，你们怕是要得了名门高派的青眼。”
　　茹苓得意洋洋，“那是自然！”拉住我袖子笑靥如花，“没有师兄就没有我们，我又不傻，这辈子跟定师兄，道祖来找我也不去！”严柏在旁点头如凿，我被她大言不惭逗得一乐，挥手道：“休得巧言令色！快去把六合剑法再练一遍！”

　　我等行程并未因这段邂逅有所更改，依旧是该走走，该停停，十数日间便入了东境腹地，此地修士已多了许多，身边常有飞剑御流光，法舟伴灵兽，好生热闹。
　　茹苓兴致勃勃问个不停，我也耐了性子给她讲述各家来历，严柏在旁听得入神，忽插嘴道：“宋长老说这次法会只派出十二张请柬，可这些日子我们遇到的就不下几十家门派，他们既然无法参与，又为何来此？”
　　我颔首，“不错，不过这是五年一度的甄岚盛会，前前后后自有名目繁多的大比小比，这倒不限门派，见者有份，除此还有各种集市聚会，委实热闹。”
　　茹苓恍然大悟，笑道：“还是师兄见识广博。”
　　我摇了摇头，也没跟她说过自己从前曾来过这风华法会，打遍了一圈人不见对手，反倒惹了些意料之外的麻烦，颇是无味，从那以后我就什么法会也不再去，深藏功与名……

　　说话间身边白雾忽似银纱般弥漫开来，碧空浮云，蜿蜒山岭都逐渐为银帐而覆盖，天地仿佛跌入一个朦胧又浓稠的梦境，而雾霭深处灯光隐隐如豆，若即若离，若走若留。
　　我眸光略过，见身旁师弟师妹皆面露迷蒙，虚浮着脚步朝那点灯光追逐而去，大半个身体已倾出飞舟之外，当即拿出法会请柬夹在指间，径直抛出。
　　金色请柬借势疾冲，似电如箭，所至之处雾霭顿散，在它割开雾霭背后，另一个明亮清朗的世界再度喧嚣而来。

　　银河如织，苍穹尽洗，无数宫阁在星子间轻盈漂移，灯火此起彼落，璀璨如潮，天籁之音于飞宫间悠扬流转，似星辰漫声而吟。

　　茹苓严柏倏地清醒，陡然间面对这等瑰丽奇景，一时失语。
　　我负手而立，眼见请柬去势减缓，终于停在一座玲珑殿宇前，不过一眨眼，那座殿宇便到得眼前，一名碧裙深衣的少女自中而出，一笑一个酒窝：“见过岳襄李真人，小婢恭候多时，还请真人入殿来。”说罢一道彩霞凭空腾起，架于舟殿之间。
　　我带着茹苓严柏进入飞宫，但见内部画栋彩壁栩栩如生，宫灯摇曳光影交错，仿佛仙境。那婢女自称程霓，举止活泼十分伶俐，片刻就和茹苓言笑盈盈，我也没有告诉这宛如真人的婢女实不过长驻这座飞宫的幻灵，只略觉奇异，到底赴约者不过金丹元婴而已，风华道府这般手笔倒有些出人意料。

　　飞宫九天悠然漫游，有时与其他宫殿不过咫尺，却又乘着星光急速掠远，像个初见世面的顽皮孩童在开心胡闹，然而无论它如何辗转腾挪，人在其内感受不出半分，如同在陆地间丝毫无异。
　　此时离法会还有两日，茹苓憋了一路，好容易逮住个年龄相若的女伴，拉住程霓不住叽里呱啦。我听之任之，只是实在懒得听她在那边老王卖瓜白话自家大作，也没什么心思去招呼各派中人，索性立于飞殿之顶，遥望漫天星辰。
　　次日夜深，我正在星光下逗一只小鹤，忽觉足下宫殿稍稍止顿，随即耳边生风，小殿急急向一光芒绚烂之处飞驰，不过俄顷，离那座晶莹处便仅剩半箭之遥。
　　原来那片灿烂之地乃是一片明帆撑起的轻舟，与此同时一阵萧瑟琴音飘然入耳。

　　这曲琴音与宫羽轻音截然不同，清冷肃凉，隐隐孤寒，七弦冷冷道不尽肠中冰炭，一注一绰间便是万古幽阴。
　　我听得入神，多少年陈年往事都被勾起，任这琴弦拢与捻，周遭万点灯华颤动，不知近远。
　　下一瞬琴音转急，弦切似夜啼，若孤雁离群偏逢塞地北风，凄凉难襟。

　　我自怅然中醒来，不免惋惜。
　　——伤音难寄。

　　峥！
　　夜色被一瞬割裂，明明余音仍袅袅，琴瑟尚在深夜中回旋，然而断音似刃，将漫天乐声切得粉碎。

　　可惜这半首好曲。

　　我不及深想，却见星月间中光华一闪，有件物事已自从那扇明帆上抛下，不等它跌落云间，忽一道虹光骤现，径直将它卷起送到殿前；下一瞬，那化名程霓的飞宫幻灵怀中已抱紧了那具断弦古琴。
　　她神态怔忪，似是对自己为何竟会贸然接下被抛弃的残琴也全然不解。
　　她愣了许久，低头端详古琴，轻轻嘘了口气，“可惜不能弹了。”又挽起长袖轻抚琴身，满面爱惜不舍。
　　我本欲不理，却见她视废琴如珍宝，心念一动，忽然就想起深锁小境的尺素来，轻叹一声，向她颔首，“琴拿来给我。”
　　程霓犹豫稍稍，还是双手奉上古琴。

　　我捻起断弦，指尖一路不间歇的向下滑去，待至尽头，一根琴弦重又完整如初，感受到琴弦在指腹下凉滑似冷月，一时心有所感，叮然一声，拨响了琴弦。

　　其时星光澄澈，明月霜钟，唯有吟猱悠长，水月风声，岁月流年在弦音中一一淌过，清露白江，今古皆同。
　　待最后一点弦音终于消散，千宫万殿的灯火齐齐止歇，旷古寂寂，再无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明帆上有人喟叹出声，“原来琴瑟之音竟会这般高远旷达，今日有幸见识。”声音清越又高傲。
　　我略略敛身致谢，道：“半段琴曲赠予阁下，这把瑶琴还请阁下割爱如何？”
　　明帆中人凉声道：“既弃之，便再非我之物，随你处置。”
　　我哈哈一笑，“多谢多谢。”伸手招过尚在曲中失魂落魄的程霓，将古琴塞给她，笑道：“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