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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一载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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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师兄……”
隔了密密层层的枝桠,严柏师弟的呼唤飘飘忽忽递来,伴随着鸟儿扑棱扑棱的飞声,笼沉晚林中的睡意一夕褪去。
我打个哈欠,展了展手臂,从半曲腿下抽出早就压出褶印的话本子,打算出声回应,忽闻头顶异动,风声冲落,当下向旁一滑,一团黑乎乎的物事便在刹那间擦身而过堕落在地。
原来是块硕大松塔。
我眯眼寻向来处,只见毛茸茸一张猴脸挤出丛丛松针,探头探脑向下张望,刚好和我对个大眼瞪小眼,下一瞬就闪电般缩回密叶间。
我抓起松塔扬手抛高,眼见那枚松塔钻入针叶,激起通咿咿呀呀的乱叫,刚要发笑,突然间枝桠簌簌乱摇,七八个棕黄猴头同时从松针间探出。
我起身便撤,身后噼里啪啦音落如雨,大大小小的松塔已从四面八方追袭而至,幸好我身手不错,这才能这场松果雨中全身而退,还顺手捞了只不当心掉下树的小猴子。
待严师弟终于寻来时,我这边早已气定神闲,形貌从容,浑看不出一丝鏖战痕迹。
严柏抓到我,面露喜色,先是规规矩矩见礼,接着便请我回去用晚膳,路上又期期艾艾说要讨教心法,总之罗里吧嗦个没完。
我皱眉,“废话少说,又怎么了?”
严柏噎了噎,头稍稍低下,小声道:“师兄啊,那个田罗又作妖了,不如你管管他?”
我斜眼睨他,“出息!连个既没修为又没法宝的小妖都没辙,你也别惦记晚饭了,回去给我闭门十日……”这话还没说完,严师弟赶紧截住话,“不是啊,师兄,他和师妹正商量联名作文哪,说这回一定要做到三无!”
此言旦出,我登时就灭了火,后面的训诫之语立马烟消云散。
话说自我从沉石岛归来,掌门师兄便闭关疗伤,而我暂代掌门之职,如今整满一年。
这一年师弟师妹进境甚速,尤其是茹苓,已近筑基三重,这本应是件赏心乐事,只可惜与其功力一道神速进化的是她那涛涛熊思(就熊思!),如今那个什么美剑仙的已出到第五本了。
……对,还真有人给她出本子,据说是溯沄宗的小伙伴凑的份子,美其名曰“众筹”。
……居然就真出了……
……还出到第五本了……
也不知道如今里面写个啥,之前茹苓叨叨叨个没完,我被迫去瞄了两眼,就记得第三本里那个啥寒剑的就已经生二望三,如今已生到第五本,岳襄这个小山头都不见得能住得下。
真是作孽啊。
我也不是没有疾言厉色教训过,但是茹苓这个死丫头马上就开始辩解说自己文思来时那是浩浩汤汤,若不能直抒胸臆,那是忒不舒坦不自在,有碍道心。
话说只要跟修道刮边,那就没有不要紧的。
是以纵使我再如何糟心碍眼,投鼠忌器之下也只能含恨忍耐,到底不放心,又将那头三本捏着鼻子翻了几遍,笃定纵是炼虚亲至,也绝瞧不透这是谁和谁,终于勉强应允,琢磨着就这丫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劲头,热火几天就能烂尾,说不定轮不到烂尾,到脖子那里就得太监,全没料到这都一年了,这熊熊之思居然还没耗干(就熊熊!),居然嗖嗖嗖到了第五本。
属实失策!
是以师弟不提也罢,一提她那个煌煌大作,我当即偃旗息鼓,万马齐喑,不死心追问:“什么三无?”
严柏满脸沉重,“无伦理,无三观,无纲常。”
我奇道:“不第一本就没了吗?”
严师弟想笑又不敢笑,忍了半天才道:“……总之师兄你去管管吧,那个田罗也忒不像话了,整天撺掇师妹,不是好人!”听我哼一声,急忙改口,“自然他本来也不是人。”
我挥手,冷声冷气的道:“也罢,既然这厮惹是生非,我这就把他扔回沉石岛去。”说罢大踏步前行。
严柏赶紧跟上,犹豫道:“倒也不必如此,师兄就训他两句得了。再说他还是能干好些事。”
“比方做饭?”
严柏小声道:“是呀,今晚他做的八宝鸡。”
我伸腿向他就踢,严柏急急后撤,堪堪躲过这一记飞脚,噗通一声慌慌跪下,“师兄恕罪,小弟错了!”
我横他一眼,“可知错在哪里?”
他双手高举过眉,脸涨得半红,低声道:“用人朝前不用朝后,非君子所为,我实在惭愧……哎呦,师兄你怎么又踹我?”
我直磨牙,茹苓那机灵劲哪怕分两成给这个棒槌哪,“跟田罗就得拳头说了算,不行就找师兄我,居然还想替他求情,什么君子,我看你脑子里都是菌子!”
严柏瞪大眼睛,甚觉愕然,“但,但……师兄这不就是……”
我冷笑,“祖传三无!”
严柏显是满肚子不服气,可到底没敢辩,一路垂头丧气跟在身后,待经过后山紫芝园,脑袋才算扬了起来。
他眼神发亮,目光流连一片片光华四溢的灵芝间,神情中满是欣喜敬佩,“虽然看过好多次了,可每次看到还是舍不得走。”
“师兄当真好本事,好厉害!”
对这番赞美深得我心,我唯有点头微哂,捻须(虽然并没有)而笑。
话说一年前刚接手掌门宿务时,我好险没真气爆体。
虽早知自家穷乡僻壤,比不了别家豪门大派,可也没想到剩下的俩山头灵机竟贫瘠成这样,这还不算完,且说那日发现案头居然还有一堆欠账时,当真是眼前一黑,瞬间理解师兄为何会身染沉疴,就连我这个从来百病不生之人也喉头发甜,颇想去见道祖他老人家好么?
本待置之不理,可好奇一翻账单,发现倒有大半是至上灵药,便是前番为师兄奔波驰骋的浆纱碧竟也有两匹,只是皆已用尽,再看日期皆是三年前初秋,正是李阁李平魂魄归一,九死一生之时。
那时我醒来,只当自己天命不绝,浑不知曾用过这许多续命宝药。
穷僻岳襄,早已倾尽全力。
那夜我手握一堆灵笺账,仰倒在真屏殿上,静望烛光簌簌,星火流逝。
雁群在群山间飞过,夜声潺潺回响。
白日里茹苓与严柏见我之前一扫微颓,都觉惊讶,我只笑不答。
岳襄既因我潦倒,自当也因我壮大。
而这番勃勃雄心在看过祖上传下来的笔录后更上一层楼。岳襄虽灵机薄瘠,倒不乏紫青芝,此乃三千界天中数枚珍丹的必备药引,若是盛产,发家致富,指日可待。
我一鼓作气,匆匆翻完半本灵田种植之书,一套宏伟蓝图已在腹中成型,接着便是一通操作猛如虎,只需除草翻土施肥驱虫焗田罢了,想我李平天资纵横,区区小事,何足道哉!
……然后第二天灵植夫就哭着来找了。
——代掌门啊,您去看看吧,咱家灵芝都挂了哇。
我在一派衰微灵芝前默默不语,面对这片比操作前还要糟糕百倍的园子,神色镇定,心里打鼓,唯恐谢师兄提前伤愈,面对此等惨景吐血暴毙,而几位闭关修炼的长老随时可能出关,八成会挥剑而下,清理门户。
哪里出了乱子?
——草?除了啊。我还特意设计了一套专门除草的剑法,剑意蒸腾草木间,杂草自烬。
——代掌门啊,您看看,咱家这灵芝幼苗根都碎了啊,这是不是虫妖啊。
——呸!什么虫妖,那是我剑意纵横……嗯?这个是幼苗?为啥这个幼苗和杂草长一起去了?你说什么?紫芝幼时与杂草相伴相生,难以分离,长大了才独成一片天地?
——土?翻了啊,我特地攒木为轮,还做了好几张符,如此灵气涌动之下,木轮自转不休,可谓巧夺天工,也只有我李……
——你说什么?青芝根须长短不一,其间泥土当三分松,七分沉,棵棵不同,不可一概而论,极费人工,是以才种了没多少。
——我还当人手不够才种了这么几根,没错,人手也确实不够……。
——肥?也施了吧,且都是上好的…我特意呼唤鸟兽来……
——你说什么?每棵灵芝都自有喜好,有的就喜欢贫瘠……这是哪家灵芝,根本是个棒槌!
——驱虫?我之前那套除草的剑法是一口气全包,都能干……
——成,别说了……我知道自己是个棒槌。
李棒槌当晚再度仰倒真屏殿中,这回烛火也不亮了,星子也不乱蹦了,当真是凄凄惨惨,惨惨戚戚。
种田小道,竟会令我如此狼狈,简直岂有此理!
我正满腹哀怨,忽闻一声低笑,秋风为寄,若隐若现。
笑无言,有千言。
我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掸了掸袖袂,向半空中拱手致意:“多谢陈掌门,却也无需你。且看吧,我李阁……李平必当奋发图强,励精图治,成为三千界第一农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