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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沉石岛 (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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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转息间,巨脸双眉间的创口便即愈合,星光再度覆灭。
巨脸似在一创之下怒气勃发,从中央裂开个巨大缺口,露出无数若隐若现的星团,只瞧一眼便令人头昏眼花;而脚下地面同时失去支撑,似块脆弱碎片,欲向那些迷乱旋转的星团浮去。
我强起一口真气,法力在掌心聚拢,以剑为轴,急速向四周虚虚划出一圈。
一蓬锋芒自剑尖喷绽而出,以无与伦比之速飞蔓至深至高,所到之处错乱空间尽被割裂,混乱维度皆成混沌,地面上那些通向不知名之处的坑域悉数分崩离析。
这明锐锋利的剑芒出一道绚烂光环,将我等数人环在其中,而此外之境,尽是无边的虚与暗。
而真气强泻后的识海也似这虚暗空洞,再无半点波澜回响,手中宝剑如此沉重不堪,我咽下满喉血腥气,看到简秀扑在张玄桥身旁,痛哭不已,再瞥一眼她裙角,果然不见小绢人,看来这幻境中果然难容真心实意,死去也要落个糊涂鬼。
越莳一直沉默凝视我,此刻目光自我脸上移开,仰头去观天幕,半晌忽然咦了一声,开口道:“原来是个熟人。”
那张面容虽然膨张万倍千倍,超迈一切世人所想,然而凝神观之,仍可辨出丁点旧日真容,却正是济思派那位杀夫证道的郑筝道友。
原来第一夜失灯之人果然是她,而失灯之后,她便于这淼淼幻境溶为一体。
越莳观看少顷,忽然脚下一个趔趄,身体打晃摇摇欲坠,我抓紧他臂膀将其架稳,只觉自己脚底无根,倒恨不得拿他当拐杖,咬紧牙关尽力支撑方才不曾就地跌倒。
越莳似是不曾发觉,半晌方能开口,“这可是……不能直观之物?”
我唔了一声,撤回发软的手臂,全身劲力半点也无,看来失陷在此的机会又高出不少。
此时剑意光圈之外的黑暗如泼墨一般,自近而远将四野的灯火人烟湮没殆尽,黑暗所过之处,皆成无限虚无。
维度这圈晶淬剑意,是浩浩奔飚里最后一点微光,不知何时将熄。
我望了眼远处深宫殿宇,其间雾沉沉不知究竟,当下收束念头不想其他,屈指敲动却邪剑身,依稀似有回声,却又不确实,当是剑灵始终昏沉未醒,尚需外界全力一震。
越莳在旁袖手而立,面上雪意依旧,神色却格外从容宁定,不见丁点身在凡间面直面巨厄的慌惧。
我转头与他目光交错,他忽地浅然一笑,轻声道:“这样就很好,比我想象过最好的情境还要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此时此刻,黑暗潮水一样在蔓延,天幕巨面随之膨开漫散;张玄桥仰倒在地,筋断骨碎,九死无生;简秀哭泣之声回荡不息,若说身在炼狱最底部也不过。
而越莳说,比他最美好的想象还要好。
这片刻之间,四周剑芒光幕已黯了两分,而天空巨面愈发低垂,压迫更紧,那两只巨掌不停抓紧无数闪烁白光,塞入黑黢黢的裂缝之内,裂缝一开一闭间,天地颤抖,随时被吞噬崩溃。
我再也顾不上什么气海虚浮,向越莳喝道:“且莫抬头,听我口令。”又俯身抓住简秀肩膀将她提搂起来,,不顾她满脸泪光讶然,吼道:“忙完再哭!”说罢提剑在手,提气纵身跳出剑圈,直接跃入无边扭曲的黑暗空寂之中。
跨出那一步之后,万般声音突然俱散,只剩下亘古未有的静,还有血液在脉管里奔涌声和心跳音。
然而下一次心跳尚未到来,无限喧嚣杂音已是铺天盖地,有哭笑有吼闹,有叹息有情话,蜂鸟吸食朝露,山猿两岸清蹄,江河奔涌,浮云依依开合,无限声音彼此相融,初时震耳欲聋,渐渐变弱,终于化为一声深深叹息,至此再无声息。
我又一次置身虚存星野边缘,亲耳聆听亿万生机归于寂灭。
自心底最深处,一种熟稔而沉重的深恸悄然浮升,之前所有积攒的明伤暗伤同时爆发,周身关窍僵硬得结了冰,掌中这口冰凉长剑几乎捏不住。
前生今世的界天皆已死去,留给我的唯有荒凉与疲惫。
所有死去的,归去的,离散的世界都在催促我,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我的左掌慢慢扣上剑身,五指用力攥紧剑刃,猩红血液顷刻间从指缝里汩汩而出。
狗屁天意。
即便我是粒尘埃,天意命运,依然是狗屁。
似乎听到我心声,天幕数道白光炸开,那是融为彼境的郑筝眨了眨眼。
天地轰然有声,它似乎在说什么,传入耳内却只有嘈杂轰然。烦乱噪音里,一只巨掌突然而至,如山峰压顶,直直朝我这方拍落。
我仰头直望那按落的巨掌,握紧剑锋,感到锋锐的痛意,在它离头顶三尺之处,暴喝出声:“千棘灯!”
刹那之间,忽听得见呼啸风声,罗帐灯网自头顶这方苍空燃开。
每点青光不过盈盈半寸,虽幽微欲溺,却始终不灭,正是无需任何法力灵识的非澜秘宝千棘灯。
一灯一舍利,佛骨燃千灯!
佛偈梵音响彻天地间,青光颤颤,边缘金芒大作,一声一声,聆听过众生心弦的佛音;一点一点的青光,是万物万灵起灭涨落的玄机。
生灵佛灯在顶空颤颤燃烧,看似孱弱,却将在灭世掌印下烧出一片光影。
我余光所见越莳掷灯之手尚停留在半空,投注而来的目光掩不住疑惑,显然不明我怎会知道流利寺苦修追逐千年的至宝落在他手中。
头顶巨掌横停须臾,高空传来嘶嘶喑声,戾暗气息陡然爆涨,青灯与剑幕齐被削弱,另一只巨大手掌突然从旁抓来,其势何其汹汹。
在这浩瀚威压下,却邪剑灵似有微动,然而不过稍稍挣扎,灵台识诲亦一片死海。
我松开鲜血淋漓的左掌,冷眼看那巨掌横袭,堪堪欺近身前,张口大呼:“海若卷!定水珠!”
声音方落,灰色卷帙自左飞至,碧绿宝珠从右环来,双双截于巨掌前方,不过稍稍一顿,便有巨潮崩泻,似银河倾卷,波浪滔天,然而只短短一刹,这汹涌巨浪也罢,震天潮声也好,都骤然凝定,似乎被封存时间的琥珀中。
那是定水珠!
灰卷与碧珠交相辉映,光华四射,似枷锁将巨掌牢牢挟住,它定在我身前半尺之遥,再也难以前进存,此瞬既成永恒。
越莳似是再难压抑惊讶,失声道:“怎会如此!”
不错,蓄存半界浪涛的海若卷本需要法力驱动,只是那颗赠予简秀的定水珠内,已被我存蓄若干剑意,而越莳手中的海若卷正是当初他他前往沉石岛历练时李阁所赠,其中藏了截危厄自现的炼虚真识。
那夜撄锋剑山之上,李阁如此决绝,亦是因为此段真识仍是完整无缺,可见并未逢生死大难,越莳却已戕害同道,更令千重弟子失陷,李阁纵使决绝无情,亦是失望至极。
这其中林林总总,在这晚支离破碎的记忆被拼凑完整后,尽归心海。
前生真识,此世剑意,呼应在此时此刻,将这股恶戾牢牢阻住!
两只巨掌威势磅礴,一立一横,汇聚着无尽浩瀚的戾黯,随时都要将这方天地挤碎压爆,然而灯火青青,佛偈悠悠回荡,海瀑倒悬,万载沉沉定封,这对巨掌再也无法前进半分。
我置身于时空失去痕迹的彼世,寂黯侵染在骨缝肉袭里,慢慢与这域外彼世交融交汇,唯有一盏心灯生生不熄,锚定名为李平的今生。
掌中鲜血未冷,刃内剑灵渐起回响,在域外暗寂中努力苏醒。
巨掌几次发力不得,浑浊天空愈发陈暗浓郁,待浓俨浑噩到得极致,蓦的迸开条巨大裂口,电火似径直纵横向下,迅速与足下这片乌黑深域裂成一片,空间骤然拔升,这方落脚地竟是要生生要被剜起吞没。
只欠一点,却邪将要醒来。
彼处一刻不息迅速攀升,将我连同灯火珠卷一道送入迷乱错乱的永恒空间。
却邪,醒来!
瞬息之间,庞大裂口便迅速逼近。这山谷般巨大豁口内,无数星河错乱旋转,不知究竟,难辨形状,刹那间亿万星辰爆炸新生,刹那间亿万星辰灰飞烟灭。
我在亲眼见证无数界天的过去与未来,前进数丈,便也要化为其中一点尘埃。
却邪,醒来!
剑中骤起震动,只需一点辰光,剑灵即将苏醒。
然而裂口近在眼前,此处噬灭在即。
就在此刻,忽有悠长的骏马长嘶遥遥响起,风雷之音相伴而来,一杆箭矢凌空劈风,向裂口投去!
箭矢破空处,漆漆墨色间飞开千点万点粉雪,正中有抹翠色盈盈欲滴。
原来花瓣席天漫地。
那枚射封缺口处的箭矢,却是一根轻盈桃花枝,犹闻得见花香。
我转目相望,见徐舒意人在鞍上,手勒马缰,黄衫在晦暗里鲜明无伦,不由一笑,向他欠身致谢。
此时掌下宝剑突地一动,坚冰乍融,泉水清凌凌畅涌,夜雨初收,熠熠星辰跃出云层,奏响无限欢声。
我摊开手掌,看长剑横于掌心震动不休,轻喝出声,“去吧。”
宝剑幽幽一声微鸣,陡然立起,一蓬寒光自剑匣中倏地炸出,似流星倒溯,银色纵掠,径直朝那庞大缺口撞去。
我手握空空剑鞘,目送那抹银色刺透裂缝,消逝于那些时光碎片间的星河中央,负袖不语。
墨色如潮漫堤岸,蔓延无休,徐舒意孤身在彼,人与马渐渐消融于虚暗的空寂之中。
昏茫黑域里一圈剑幕璀璨而动荡,似风中烛火,明明灭灭。
晶莹剑光间,有人仰头相望。
身侧梵音环绕,断断又歇歇,舍利磷光时隐时现;冰封瀑海晶晶而沥沥,九天之水将要瓢泼而下。
不其然想起那年俱动天肆意长陆上,与苦大师盘膝论道七天七夜,山石上总滚沸了一碗涩茶。
也曾值星月无光凄风苦雨时,佛偈自苦大师口中唱出,他长眉低垂,手中佛珠滚转。
——黄花郁郁,翠竹青青,功贯生灵者,皆托付施主一身。
——望李君珍重自身。
我手摸小狐颈毛,将茶水泼于身前。
——李阁求道但问念头通达随心所欲。余者无论万众生灵,亦或此身珍与轻,皆不在考量中。
——这是佛家所言执念,亦是我之道途。
我之道途。
天幕间忽然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裂音,似敲碎了盛满彼方寰宇的钵体,青瓷被缓缓割分两半。
我抚摸剑鞘,与仅仅丈余高的天幕扬首相对,露出微笑。
裂缝内,无穷无尽混乱旋转的星河忽齐齐滞住不动,彼方寰宇一片黑沉死寂。
骤然之间,亿万银光自星河背后爆开漫射,若万里冻江齐声破碎,冰寒而璀璨,漫天光华闪烁不休;而错乱星河接连黯淡缩窄,最后化为微乎其微的一个点,彻底融进那片银辉。
辉光如野火狂热蔓延,转眼间燃便裂缝内外,整片天穹银焰滔滔,烈焰过处,戾暗时空不断坍塌崩陷,一片接一片化作历历青烟。
天幕深处似有轰然惨嚎,两只巨掌疯狂挥舞,掀起滔天罡风,似要将这方世界撕成碎片。
我在世界中央仰望烈焰,身侧一盏青灯燃燃、明珠定海卷、两尺桃干。
不知过去多久,随着一声长长剑啸,云开雾散,漫天清净星光又现。
一道寒光自天际弛下,裹挟无数细碎晶芒向我投来,我擎起剑匣相迎,银光骤厉,随着锵踉之音,却邪归鞘。
星行间隐隐传来一女声惊呼:“是你!”旋即陷入永恒寂静。
我招招手,定水珠紫光闪耀,沉甸甸坠入掌心;海若卷得脱封印,登时潮声四起,海水自九天瓢泼降下,将我径直裹起,冲向灯火重见的人间。
此时地面洪潮翻滚,几成汪洋。
我从齐胸海水中狼狈起身,不想脚下打滑,又啪叽摔入水中,猛呛了口海水,正满口咸凉,领口忽地一紧已被人提上半空。
耳旁马儿嘶鸣不已,我转头看去,正撞到徐舒意似笑非笑的双眼,感激道:“多谢皇后!”
啪的一声,水花四溅,却是徐舒意面露怫然,又重新将我掷回水中。
不好,这是想起来了。
我抹了把脸,唯恐他纵蹄来踏,赶紧挣扎浮起,就见越莳已唤出一叶扁舟,将简秀与生死不知的张玄桥送上船,又纵桨划到近前,伸手将我拽上了船,待要唤徐舒意,却见他头也不回,分海策马洋洋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