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如花花似梦》临安

1、女人如花花似梦

　　
　　无数次梦回大唐，总能看见几位斜倚妆台的如花美人，她们高绾惊鹄髻，曼点梅花妆，眉眼里透着说不出的媚态慵懒。人们都说唐朝是古时女子最自由的时代，女人们胡骑霸天的情况出现得多也没什么好稀奇，然而，在那一份如烟重华的风情里，我仍是止不住地悲哀，时常联想到梅艳芳在她的最后一场演唱会上，妆容艳冶却在笑眼里含着泪的模样。她朝着台下歌迷伸手，婉转地唱：“……我有花一朵，长在我心中，真情真爱无人懂。遍地的野草已占满了山坡，孤芳自赏最心痛……”　

　　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这本是形容大唐国花牡丹的辞句，用在唐朝女子身上却是最贴切不过。在五月牡丹盛放的时候，段应式说他“情愿扛壶入醉乡”。他也是看见了吧？那“灼灼百朵花，戋戋五束素”中，数不清的女儿们倾国倾城，用笑靥如花在演唱繁华。每读牡丹诗，我总难免要想：千年前那风光霁月、翩跹惊鸿的舞袖下所掩藏的，只怕是无匹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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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冠世墨玉

　　冠世墨玉，这是牡丹中的上品，色分绛紫墨蓝，雍容圆润而气宇非凡。我想，惟有一本自盛世唐王朝传下来的极品牡丹，可配得起唱词里所说的那位“丰颊满光华，蛾眉耸参天”的女皇——武则天。

　　那些年里，初唐士族门阀盛行，出身寒门的武曌饱受流俗轻视。在权利地位争斗中，最终养成了她惟我独尊的狂妄性情。万丈雄心难为尼，从才人到昭仪，从天后到女皇，她君临天下威风凛凛。千古唯一的女帝，她的风光和气魄又哪能用三言两语说清？

　　难忘《大明宫词》里，归亚蕾扮演的武曌在听着臣子战战兢兢地朗读骆宾王传遍天下的《讨武文檄》时眉梢微挑的神态，那表情很奇特，仿佛下一刻便是暴怒，又似乎在下一刻就将忍不住笑起来。“……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杀姊屠兄，弑君鸩母，天地不容……”这是骆宾王对她的评价，无论是对一个帝王或者女人来说，这大概都是天下间最恶毒的话语。有人说骆宾王此檄文采夺世，致使武则天在听到“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时，也不禁动容慨叹道：“宰相之过也，人有如此才，而使流落不偶乎？！”。这难道是她对于一代文豪的赞赏吗？大概不会是。每读此文，我眼前总现出武则天的形貌，她当是斜倚着凤凰榻，似笑非笑地轻吐此言。那笑容里，不仅含着一代帝王的怒气，恐怕也有一个女人对世俗的讥刺。

　　作为女子，她有一个娇柔入骨的名字——媚娘。如果只做一名普通女子，她或许在最后能得到儿孙环绕的结局，然而，她是帝王，高处不胜寒，曾有的温情难再。这个世界容不下出头的女子，她的风光是踩在无数男性的头顶展现的，为此，封建男权势力对她步步进逼，她只得迫死亲子，鸩杀儿孙，依靠酷吏肃清朝野。血腥残酷的镇压为她的帝王生涯着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末了末了，幡然醒悟时，能失去的，不能失去的，都不再属于她了。那最后的“无字碑”，是帝王的忏悔和罪己，难道就不是女子的无奈和悲哀？

　　看朱成碧，失情失意。

　　武则天，在夜色里她高冠广袖独立于大明宫的身影，仿佛便是开在我眼前的一本冠世墨玉，虽已尽胜百花，终却难逃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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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娇容三变

　　娇容三变，牡丹中最为色彩斑斓的一种，一日花瓣而三变色。这一本算得上反复无常的牡丹，总能让我想起中宗李显的皇后——韦氏。她曾是素手养蚕的桑女，后来做了相夫教子的贤妻，到最后一翻袖，便成了在刀光剑影里翻云覆雨转脸无情的霸权皇后。

　　其实，韦氏嫁予唐中宗李显时只有十来岁，少女娇艳，本是花开最好的时节，但她却来不及享受荣华就不得不随着无能的丈夫迁谪庐陵。

　　很难忘，在那穷山恶水之中，韦氏一次又一次播种源自洛阳的牡丹花籽，而后无比执着地日夜看护，硬是在贫瘠之地养活了富贵根性的牡丹。这是她的誓言，如此荒野之地，牡丹能够存活，为什么她不能活？牡丹既然能开，那终有一日，她也必可重返长安。她是有野心的女子，在此那份永不服输的品性是如此地坚定固执，固执得令人发笑。为什么她不安于贫苦简单的生活，不安于守着听话的丈夫和儿女，偏偏想要奢靡想要权利？在那个时代，大男子思想下，这样的女人或许确实是可笑的吧，到今日我也仍觉出她的可笑。也许女人就该平凡，女人就该在闺房幕帘里守一张绣架，指拈轻针，温柔安逸地微笑，直到青春尽逝，容颜不再，然后死去。

　　如果韦氏没有重回长安的一天，那么她曾经的誓言会成为一个女子的气性，属于一个名为韦月的婀娜女子。但十数年苦守后，她还是得以回到长安，圆了夙愿。她最终还是盼到了再次母仪天下的时候，一度尽享了人世繁华生杀重权。

　　然，在那一个云雾避月的晚上，临淄王李隆基引兵夜披玄武门入羽林，斧关扣太极殿时，韦氏仓仓皇皇遁入飞骑营，甚至没有能够正面遇上李氏的当权男儿，便为乱兵所杀。

　　待到天晴花已老。

　　纵使贵为皇后，纵使独揽大权，韦氏还是只得一死。很容易猜想在兵荒马乱之中，锦衣华服沾染了鲜血尘灰的韦氏披头散发的模样，她惊怒，她恐惧，她尖叫，她痛哭，她悔恨，她无助，那一刻她忽然变回了韦月，一个害怕失去的女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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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太液芙蓉

　　太液芙蓉，乍听为荷花，其实这也是一种牡丹花名。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扶槛露华浓。那丰神秀美，天生丽质的笑颜曾羞醉的盛世牡丹，想必便是一本芳华流溢的太液芙蓉。

　　可是这样的吗，杨妃？

　　从洛阳李瑁寿王妃到长安女冠杨太真，再到身系三千宠爱、美冠六宫粉黛的第一美人杨贵妃，白居易说她“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这似是极高的评价，却让人听出讽意。自古而今，以色侍人，哪里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曾想她的结局来得竟是那般快，那一场繁花歌吹，做梦一般，醒了也就完了。千万里路上新鲜荔枝裹着冰水还在一批批飞马运来，葱白指尖却来不及碰触那红壳下的莹白瓤肉，便骤然陷入了死地。马嵬坡兵谏，六军在前，被乱兵拖出缢死时，宛转蛾眉含了泪。昔日时时疼她爱她的唐玄宗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能够带兵闯入大明宫中诛杀韦后、英气勃发的少年王子，他老了，或许面对爱妃的泪眼，他是很痛苦的吧，很痛苦罢了。

　　玉环啊，我想问一问这位绝世美人，问她：“是不是曾妄想过他会开口救你，是不是曾奢望过他会再一次拉住你的手不让你被带走？”我想她是想过的，甚至是用尽一生的力气去求过。然而，明皇只是掩面不忍看，他没有保护她的能力，也早没有保护她的勇气。

　　花钿委地，玉颜空死。

　　纵有倾国之才貌，也只能任男儿兵马践踏。面对即死的终场，杨贵妃对着唐明皇盈盈三拜，这却是我觉出她最悲哀可笑的地方，到了最后竟还在感激。我想象着她翠华摇摇行复止的的纺丝罗裙，便是一本碾碎在马嵬坡下尘泥中的太液芙蓉，只剩了血泪相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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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本绝世牡丹，便在描摹一个女子歌哭笑泪的模样。那样独特的女子，纵风华万千，春光难掩，在男权封建，在政治权谋，在世轻言俗中，又如何能不为风雨所败？牡丹纵然绝艳，花开花落也不过二十日，终究连百日红也算不上。那些曾用笑泪筑起的美丽梦想，末了末了，都是一场空。

　　放不开，那命运钦定的爱情。
　　躲不开，那注定凄艳的荣幸。
　　逃不开，疲惫过后最终的远行。
　　细雨中离去，再还给天地一世太平。

　　在千百年前，在那个号称女性的时代，号称女子掌权的天下，有哪个达成了梦想？最终还是只有她们的远离，才能换天下的太平吗？天下无双艳，人间第一香。又能如何呢？

　　是谁毫不容情地将这一切毁灭？是男权，是世俗，还是宿命？也许也有人说，在所有的元凶里，还有一双手，来自于她们自己。

　　结局时刻，台词往往怪异，却能在怪异里，透出辽远。

　　“这位姑娘，请你停下美丽的脚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了什么样的错误？”
　　“这位将军，明明是你的马蹄踢翻了我的竹篮。你看这宽阔的大道、直上蓝天，你却非让这可恶的畜生、溅起我满身的污点。怎么反倒、怪罪起是我的错误呢？”
　　“您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蓬松的乌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 。”
　　“我……真是美若天仙吗？”
　　“是的。”
　　“我真的犯下了错误吗？”

　　错了，大概真的错了。错在太美，错在是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