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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英名 ...

  •   张景澈仔细翻阅过忠勇伯一案的卷宗,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因为杨帆——段洪实是卡在定边侯心头的一根刺,哪怕证据确凿、昭告天下,杨帆也不相信段家会谋反。

      “远舟曾告诉我,段洪实是他父亲的下属,老定边侯过世后,段洪实一度接管四境驻军,凭一己之力镇住了边陲安宁,”张景澈低声道,“远舟能子承父业、少年挂帅,全赖忠勇伯鼎立支持,他将忠勇伯视作半个父亲,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段家谋逆之事。”

      幽云卫思忖道:“忠勇伯一案事发突然,先前没有半点征兆,直到锦衣卫奉驾帖抄了伯府满门,许多人还在云里雾里……不过事后,锦衣卫确实拿出忠勇伯与北勒暗通往来的密信,更有伯府家将亲口指证……”

      “证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死物可以伪造,活人可以串供,较真论起来,都不足为信,”张景澈淡淡道,“其实最要紧的是,当年忠勇伯手握帅印、调度四境兵马,已然有功高震主的嫌疑。先帝忌惮段洪实,巴不得找个借口夺走兵权,就算明知此案有冤,也不会多说什么……”

      幽云卫瞠目结舌,饶是他见惯朝中争斗,也被这话里话外的凉薄之意惊了一跳:“不……不至于吧?再怎么说,忠勇伯也是有功之臣,先帝若是知晓……”

      张景澈想起自己从北勒九死一生带回的书信,到最后也没逃过落灰冷置的下场,不由讥诮地笑了笑:“帝王心术,从来如此,只要能□□皇权,冤死个把功臣算什么?”

      幽云卫不说话了。

      张景澈念叨着承平十九年,总觉得这个年份太微妙,仿佛一根线头,将无数支离破碎的线索串联起来。突然,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脱口道:“忠勇伯……若是我没记错,忠勇伯段洪实的籍贯正是直隶清河?”

      幽云卫悚然一震,刚想说什么,殿外却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幽云卫端起案上残茶,躬身往外走去,和前来通传的小内侍迎面撞了个满怀。

      只听一声脆响,茶水泼溅在地上,通传的小内侍晕头转向片刻,忙不迭跪在地上:“大人,快接驾吧,皇上……”

      话音未落,踉跄的脚步声闯了进来,刘彦昭裹挟着浓重的酒气,一把搡开搀扶的宫人,不留神打翻了一只名贵的甜白釉香炉。

      香料雪末似的翻倒一地,熏香和酒气混杂在一起,冲得人隐隐头疼。张景澈揉了揉太阳穴,还没说什么,忽觉天旋地转,却是刘彦昭借醉装疯,揪着他衣领摁倒在床铺间。

      宫中侍奉的内侍不乏眼力见,一早退了出去。幽云卫有些犹豫,却见张景澈从袍袖中伸出手,冲他轻摇了摇。

      幽云卫松了口气,知道张景澈能应付来,紧随小内侍退出殿外,悄然带上殿门。

      待得殿内再无第三人,张景澈沉下脸,冷冷道:“你发什么疯!”

      刘彦昭揪着他衣领,眼睛瞪得通红。他自打见着张景澈,这人便是冷若冰霜,再没给过好脸色。刘彦昭本以为是他这些年流落民间,吃了太多苦头,性子越发桀骜乖张,谁知傍晚时分听到内侍来报,说娴嫔登门造访,两人非但一起品茶,还交谈了好一阵。

      刘彦昭在这一刻知道了嫉妒的滋味,像是有虫蚁在心头啮咬,咬得他心浮气躁、坐立难安。他贵为天子,三千里山河尽在掌握,但凭一句话,底下人莫敢不效死尽忠,却偏偏在张景澈面前折戟沉沙。

      却偏偏……得不到一个人的真心!

      刘彦昭尊佛不信佛,佛家讲究清净顿悟,他却是手握权柄的九五至尊,注定不能耳根清净。然而托张景澈的福,他对佛家八苦中的爱别离和求不得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

      正如张景澈所说,哪怕兴隆帝坐拥江山社稷,也没法将所有人拿捏在手心里。

      “你……你真好啊!”刘彦昭咬牙切齿,“对着朕不假辞色,一转眼却和朕的妃嫔谈笑风生……淑妃是你妹妹,那娴嫔呢?你昨儿个才第一回见到她,怎么就对她这般另眼相看!”

      张景澈听到“淑妃”两个字,脸色已经沉了一半,待得刘彦昭把话说完,眼底已然戾气深重。他用力推搡一把,谁知这喝醉酒的兴隆帝力气不小,仓促间居然挣脱不开,反倒因为他的挣扎,越发红了眼:“你……你就这么厌恶朕!宁可和旁人闲谈笑语,也不愿给朕一个好脸!”

      张景澈不耐烦对付醉鬼,嘲弄道:“不然呢?你逼死我妹妹,对我百般利用,几次险些要了我的命……还指望我对你感恩戴德?尊贵的皇帝陛下,在你眼里,我脑子里有水吗?!”

      刘彦昭一口气滞在胸口,险些上不来:“朕……”

      “少跟我朕来朕去,知道吗,我最烦你这副伪君子的腔调,恶心!”张景澈嫌恶地看着兴隆帝,“问都不问我的意愿,就把得罪人的差事塞给我,我费尽周折、好不容易办成,又嫌我手段狠辣、心机深沉——尊贵的皇帝陛下,你倒是光风霁月、清明仁爱,难事脏事都由底下人替你办了,那双手当然干干净净,只配吟风赏月、弄琴按箫!”

      “一边当着婊子,一边还要立牌坊,这世间的好事都被你一人占了——尊贵的皇帝陛下,你算盘打得可太精了!”

      刘彦昭:“……”

      兴隆帝头一次被人劈头痛骂,一时傻在原地,他万万没想到,会从张景澈口中逼出这样一番话来。这男人撕开了许久以来的伪装,露出从不显露人前的真面目,这是刘彦昭一直以来期待的,但他做梦也料不到,张景澈心目中的自己竟是如此不堪、如此卑劣。

      张景澈口口声声“皇帝陛下”,刘彦昭头一回知道,这个世间最尊贵的敬称能含着这么森寒彻骨的讥诮嘲讽。

      “朕、我……”刘彦昭不知是惊怒还是酒气上头,心口窜动着不可言说的郁气,“你、你简直……放肆!”

      张景澈懒得跟他争辩,觑着这醉鬼没留意,手刀猝然切上后颈——他是学医出身,力道、方位拿捏得恰到好处,刘彦昭吭都没吭一声,猛地栽倒床上。

      张景澈眼疾手快地翻了个身,没让刘彦昭倒在自己身上,旋即退开两步,那避之唯恐不及的架势,仿佛床上的不是一国之君,而是沾染了就甩不脱、洗不掉的脏东西。

      可能是出于医生的职业习惯,张景澈比一般人更爱洁,他在衣袖间闻了闻,嗅到一股浓重的酒气,脸色登时黑了。此时已经入夜,妃嫔尚且不能擅自走动,遑论他一介无品无级的外臣。可是要张景澈和醉醺醺的兴隆帝同处一室,还不如扒他一层皮来得痛快。

      张景澈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儿,起身开了殿门,守在外头的是月照,听到动静,他不由一愣:“张、张大人?您怎么出来了?皇上他……”

      张景澈不着痕迹地端详过这小太监,再与记忆中忠勇伯的画像对比,心头隐约有了揣测。他若无其事地说道:“陛下喝醉了,你扶他回勤政殿吧。”

      他说得轻巧,月照却不敢照办:“这……圣上没有明旨,奴婢怎敢自作主张?烦请张大人受些累,暂且照看陛下一晚……”

      “我是外臣,无品无级,留在宫中本就不妥,”张景澈淡淡道,“倘若我没猜错,前朝早已物议纷纷,陛下今晚留宿太极殿,明儿个早朝,两院清流就会群起而攻之,定我一个‘□□后宫’‘媚惑君心’的罪名!”

      月照不敢说话了。

      “我背黑锅事小,反正本就没什么好名声,多一重罪名少一重罪名没妨碍,”张景澈话音陡然严厉,“但陛下是一国之君,若是沾染了污名,你一介小小的内侍,担得起这个罪过吗!”

      月照吓了一跳,忙不迭跪在地上:“张大人恕罪,是奴婢思虑浅了……张大人一心为陛下考虑,可皇上已然醉倒,奴婢人微言轻,实在不敢擅自做主!”

      张景澈缓和了语气:“我不为难公公,这样,你去趟慈宁宫,把这里的情形向太后禀明,请她老人家拿个主意……你是一心为了陛下,又有太后发话,明日皇上酒醒了,想必不会苛责于你。”

      月照有些为难,太后与兴隆帝母子不睦,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且刘彦昭最不喜身旁内侍与后宫之人纠缠不清,就算是亲生母亲也不行。他偷偷撩起眼皮,见张景澈神色平和,眉宇间却隐隐透着不耐,心头不由打了个突——他领教过前锦衣卫指挥使的手段,深知这人脾气上来,多无法无天的事也干得出来。倘若张景澈一个不耐烦,直接将醉倒的兴隆帝扫地出门,那乐子可大了。

      “既然如此,还请张大人稍待,”月照权衡再三,只得做出让步,“奴婢这就去向太后禀报。”
      月照去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已经请来太后懿旨——将醉倒的刘彦昭扶回勤政殿,又传娴嫔贴身伺候。一时间,喧嚷的人声去得远了,刘彦昭揉了揉涨痛的太阳穴,在锦绣漫垂的大床上坐下。

      幽云卫送走圣驾,悄无声息地溜了回来:“主子,您就这么打发走了皇上……不会有后患吗?”

      张景澈不以为意:“当今一向自诩清明仁爱,若是为了这等小事发作,不怕葬送自己圣君的名声?他不会声张的!”

      幽云卫于是诺诺道:“时辰不早,属下先告退了……今晚是属下值夜,主子若有吩咐,只管叫我就是。”

      张景澈确实有些乏了,摆一摆手,幽云卫便往殿外走去。堪堪退到门口,张景澈忽然唤住他:“等等!”

      幽云卫站住脚:“主子有何吩咐?”

      张景澈闭着眼,面露沉吟:“蔡赟是承平十九年收养的娴嫔,月照又和忠勇伯一样,都是直隶清河人,这时间地点未免太巧了些……传话暗桩,设法寻到蔡赟和月照家人的卷宗,尽快送给我。”

      幽云卫应了声,一阵风似地去了。

      当晚,张景澈抱着定边侯抚摸过的折扇,睡得格外香甜,刘彦昭却在宿醉的头疼中辗转反侧了一整宿。第二天清早,兴隆帝挣扎着睁开眼,胸口郁气还未散尽,偏头先瞧见伏在枕侧的娴嫔。

      刘彦昭这一惊可非同小可,他昨夜最后的印象是揪着张景澈厮滚在床笫间,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则一概不知。张景澈那一手刀敲得甚是巧妙,连吃了亏的正主都没发觉,只以为自己不胜酒力醉倒了。

      失落的记忆逐渐回笼,想起昨晚种种,刘彦昭惊怒交加,不顾一旁的娴嫔,快步走出殿外。守夜的月照听到动静,慌忙站起身:“皇上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刘彦昭胸口攒动着一股郁气,不知如何发泄,瞧见他就没好脸色:“朕问你,朕昨晚分明是驾幸太极殿,怎么会在勤政殿?还有娴嫔,她又是怎么回事?”

      月照就知道刘彦昭是为了这个,战战兢兢道:“回皇上,昨晚您醉倒了,张大人说……说他只是一介无品无级的外臣,若您留宿太极殿,势必会招来前朝物议,奴婢也是为皇上的英名着想……”

      刘彦昭听到此处,已然脸色铁青,谁知月照还有下文:“张大人还说,皇上喝醉了,夜里怕是不妥当,奴婢这才请了太后的懿旨,又请娴嫔娘娘来伺候陛下……”

      刘彦昭怒不可遏,起身就往外走,虹露却在这时匆匆进了殿门,险些和兴隆帝撞个满怀。

      刘彦昭满腔郁火无处发作,抬腿踹了他一脚:“混账东西,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什么?火烧眉毛了!”

      虹露吓了一跳,忙跪下自扇耳光:“皇上恕罪,都是奴婢的错!只是皇上,户部侍郎许大人、督察院佥都御史郭大人以及锦衣卫指挥使韩洵大人都到了,说有要事求见。”

      刘彦昭脚步一顿,眉心跳了跳,还是调转方向:“去御书房!”

      户部侍郎许谦是刘彦昭的伴读出身,君臣情分与众不同,兴隆帝给足他脸面,进屋时已经收敛了怒色:“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你们怎么凑在一起来了?”

      韩洵和郭琛对视一眼,撩衣跪倒在地:“启禀皇上,臣奉旨彻查西北军粮倒换一案,如今有了结果,特来向陛下禀报。”

      刘彦昭肃整了神色,最后一点郁愤烟消云散:“快说!”

      克扣军粮、以次冲好不是新鲜事,早在先帝年间就时常会有,待得兴隆帝登基,和定边侯的关系越发紧张。底下人惯会见风使舵,眼看杨帆不得圣心,拜高踩低、趁火打劫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只是谁都没想到,偏偏是这一遭,偏偏赶在军粮被调换的当口,北勒人突破边防、长驱直入!

      “此案牵连甚广,明面上经手的是户部郎中邢诚,但邢诚不过是个五品官,哪来这么大的胆子,这么高明的手段?”韩洵埋头道,“据臣查知,邢诚是承平十七年的进士,当年的主考官正是户部尚书简思晦。”

      刘彦昭神色漠然:“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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