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5、两难 ...

  •   张景澈走出勤政殿时,外头的风雨还未停歇,刘彦昭候在廊下,脸上露出焦灼之色。见张景澈走出来,他迫不及待地迎上前,眼底爆出近乎乞求的希冀:“母后……母后怎样了?”

      张景澈面无表情:“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刘彦昭脸色巨震,希冀陡然灭了。他说不出是惊是怒,不顾一切地推开护卫周遭的侍卫,冲进暖阁。张景澈也不看他,自顾自地举步往外走。

      侍卫首领还想阻拦:“张大人,陛下没说您现在能走……”

      话音未落,他只觉后脊微凉,定睛一瞧,一把森寒的火铳已经对准眉心。

      侍卫首领滑动咽喉,寒冬腊月的狂风中,后颈居然渗出一点颤巍巍的汗水。

      徐慎冷冷道:“滚开!”

      兴隆帝和太后在暖阁里,两边一旦动起手,后果不堪设想。侍卫首领掂量再三,还是没敢造次,冲身后打了个手势,御前侍卫分海似的让开一条通道。

      徐慎撑开油伞,罩在张景澈头顶:“主子,雨天路滑,慢些走。”

      张景澈“嗯”了一声,在一干幽云卫的簇拥下,不疾不徐地迈入雨中。他打眼一扫,见庭院中新开了一株腊梅,已经在风雨的摧残中委顿满地。

      零落成泥,终归碾作尘。

      兴隆四年腊月二十三当晚,乱党闯入慈宁宫,太后为护圣驾,胸口中刀,不治身亡。

      张景澈对太后的过世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留在太极殿守着定边侯。幽云卫与宫中侍卫遥相对峙,彼此互不相犯。

      翌日一早,京中乱局初定,烧杀劫掠的北勒人被定边侯麾下轻骑驱尽逐散,待得驻守紫荆关下的北大营听说消息,着急忙慌地赶来护驾时,京中战火已经被风雨浇灭。

      边军轻骑依照张景澈的吩咐,没有跟北大营争主动权,只是确保安定门和德胜门依然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两千轻骑并未退出城外,而是以“疏散民众”的名义留在城内,一边安抚流离失所的百姓,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通宫城至京城北郊的撤退路线。

      边军轻骑的动静没能瞒过锦衣卫,然而眼下形势微妙,京城……乃至禁宫大内的半壁江山都在张景澈的掌控中,两边看似势均力敌,甚至于朝廷兵马略占上风。可幽云卫也好,边军也罢,都是大漠狂沙磨出的劲旅,谁也不想亲身试试这群虎狼之辈的刀锋有多利。

      京中局面刚一稳定,梁宜就迫不及待地赶往宫城,既是不放心重伤的定边侯,也是看出局势凶险,急着找张景澈商量对策。

      彼时风雨初歇,天际绽开一线曙光,将天幕渲染成清透的微白。梁宜策马飞驰过长街,就见以永寿门为界,禁宫侍卫和幽云卫泾渭分明,彼此对峙已久。

      梁宜忙不迭勒住马缰,早有幽云卫迎上前:“梁将军,您来了,张公子等您许久了。”

      梁宜惦记着定边侯,刚一翻身下马,只见侍卫中走出一人,身着内侍服色,手捧明黄色的卷轴,朗声道:“梁将军,天子宣召,请您即刻往勤政殿见驾。”

      梁宜:“……”

      梁将军只是个小小的侯府家将,凡事有定边侯顶在前头,头一次知道“进退两难”四个字的分量有多重。

      他看了看手捧圣旨的内侍,再瞧了瞧寸步不让的幽云卫,心知这一步迈出去,不仅拂了天子的颜面,更是坐实了“勾结叛逆”“图谋不轨”的罪名。定边侯府世代忠良,这样大的罪名,梁宜担不起,正当他不知所措之际,幽云卫又道:“杨侯现下情况还算稳定,梁将军不去看看?之前在宫中作乱的正是前忠勇伯麾下的精骑军,有几个被活捉了,就押在太极殿里,梁将军若有疑惑,此际正好问个明白。”

      梁宜微微一震,被“忠勇伯”三个字戳中心头隐忧。他不愿坐实“乱臣贼子”的污名,却更不愿步忠勇伯的后尘,被朝廷以莫须有的罪名问罪下狱。

      京城乱局虽非张景澈筹谋,但他一早洞悉,更兼从容不迫地做出安排,单是这份手段和眼光,已经足够朝廷忌惮。更何况,他身后还有个手握重兵的定边侯,不管这两人和京中乱党是否有勾结,也不管边军轻骑因为什么出现在京城,当他们现身的一刻,身上的嫌疑就洗不掉了。

      梁宜面前如隔天堑,一步迈出就再也收不回。他闭了闭眼,在无声的天人交战中下定决心——转向御前侍卫,跪地行了叩拜大礼:“陛下厚爱,末将感激涕零,只是杨侯如今生死未明,末将乃侯府家将,实在忧心,还请陛下恕末将怠慢之罪。”

      言罢,他不去看宣旨的内侍是什么反应,起身走入太极殿。

      杨帆此次受伤的确凶险,只要再深半分就是无药可救,哪怕是现在,张景澈也不敢怠慢,和王璇轮流守在床前,用冷水和沾湿的手巾为高热不退的定边侯做冷敷。

      或许是冥冥中真的有列祖英灵护佑,也可能是杨帆体质强健,迥异常人,当梁宜踏入太极殿时,定边侯的高烧堪堪消退少许,脸色虽然苍白,脉搏却显而易见地稳定下来。

      张景澈搭着杨帆腕子,屏息诊治片刻,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梁宜大气不敢出一口,待得张景澈收回手指,这才压低声气,小心翼翼地问道:“张公子,我家侯爷……怎样了?”

      张景澈回过头,眉间含着疲惫,却弯下眼角,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放心,有我在。”

      梁宜听懂了他的暗示,有那么一瞬间,差点给救苦救难的“张菩萨”跪了。

      “张公子大恩,在下没齿难忘!”梁宜沉声道,“此次侯爷逃过一劫,侯府上下必定铭记……”

      他话没说完,就被张景澈挥手打断了。

      “我跟远舟之间没这些虚讲头,”张景澈说,“倒是你们,想过以后什么打算吗?”

      梁宜苦笑了笑。

      在他选择张景澈的一刻,就知道自己再不能回头,他无意背叛朝廷,却明白朝廷容不下他。梁宜追随两代定边侯,一生都在践行“尽忠报国”,他不会站在山河社稷的对立面,但也不愿白白送了性命。

      张景澈看出他的为难,体贴道:“远舟曾经跟我说,想向朝廷辞了爵位,随我远走西域……定边一脉世代忠良,倒也不必辜负了祖上传下的爵位,只是留在中原,难免碍了旁人的眼。等远舟身体好些,我想代他向朝廷递上奏疏,仍旧驻守西北。届时,你们随我一同北归,愿意留在军中也好,若是待得烦了,想去西域转转,也不过是多添几双筷子的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梁宜却知道,要养活数千乃至数万人,所费必定不小。这样的身家,这样的底气,足以与中原朝廷一较长短,难得的是张景澈丝毫没有自立为王的意思,他甚至给了西北边军足够的尊重,让他们能自行选择未来的路。

      梁宜再如何心怀朝廷,此际也不得不感动于张景澈的诚意,但他也有顾虑:“京城刚经过一番动乱,朝廷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他们能放大帅西行吗?”

      张景澈抬起头,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别担心,”他依然是老说辞,“一切有我呢。”

      张景澈不让梁宜担心,梁宜就真的诸事不理,除了约束边军轻骑,就是留在太极殿照看杨帆。如此两日后,京中局势完全平息,逃窜的北勒余孽被锦衣卫和幽云卫联手剿灭,混乱数日的朝局终于走上正轨。

      兴隆帝出现在朝堂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了太后的死讯,按说太后薨逝,丧仪必定隆重,然而京中刚经历一场浩劫,诸般事宜准备不周,丧事只能从简。兴隆帝能做的,不过是派人通知散落各地的宗室宗亲,从速回京吊唁。

      潜伏京中的幽云卫将朝廷的动向尽收眼底,汇总成线报,源源不断地送入太极殿。张景澈一眼扫过,将短笺移到烛火上,烧成一团意味不祥的火光。

      梁宜无意偷窥线报,只是方才离得近,无意间瞥过最后几行字,心头登时一凛。他张口欲言,觑着张景澈的脸色,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

      张景澈留意到,哑然失笑:“想说什么?”

      梁宜不想与朝廷作对,但这并不意味着屠刀架上脖颈时,他会束手就擒:“张公子明知当今的打算,不准备做出应对吗?”

      “我曾追随当今多年,对他的心性手段大略有些了解,”张景澈漫不经心,“左不过是那些把戏,没什么好应对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他肯放行最好,若想玩弄手段,我也不介意叫他知道,这个天下究竟是谁做主!”

      这话狂悖得近乎大逆不道,梁宜却感到莫名的安心,他知道张景澈从不虚张声势,敢说这样的话,必定是有十足的底气。

      张景澈曾经像梁宜一样,忍辱负重、夹缝求存,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天家的仁慈上。然而事实给了他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他失去了唯一的亲人,淑妃去世的那个雨夜,张景澈在万念俱灰中意识到,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是不靠谱的,他想要的,只能靠双手夺回。

      他在杨帆身边守了三日,期间殿外传来隐隐绰绰的恸哭声,那是宫人在为猝然长逝的太后举哀。张景澈不爱听哭声,用手捂住定边侯的耳朵,为他擦干额头沁出的汗迹。

      杨帆的情况很稳定,伤口逐渐愈合,没有出现并发症,这意味着他已经逃过阎王索命的魔爪。北勒人的暗器和巫毒没能拿他怎么样,但这并非结束,而是鏖战的开始。

      “别担心,”张景澈伏在杨帆耳畔低声道,“有我在……我会毫发无伤的带你回大漠。”

      天高地迥,山长水阔,那里才是雄鹰向往的家园。

      三日后的傍晚,内侍来太极殿宣旨,言称天子传召。他没能见到张景澈的面,刚到阶前就披坚执锐的幽云卫拦下了。徐慎太清楚张景澈和天家之间的恩怨,他信不过兴隆帝,更不会允许张景澈孤身前去见驾。

      内侍无奈,只能立在太极殿前,一遍遍宣读诏谕,读到第三遍时,“咿呀”一声绵长不尽,太极殿的门突然开了,张景澈身披大氅,独自立于阶上。

      徐慎惊了一跳,三步并两步地抢上前:“主子,您怎么出来了?”

      张景澈摆一摆手,对那内侍道:“天子人在哪?”

      小内侍松了口气,徐慎却吃了一惊:“主子,您不能去。”

      “无妨,”张景澈淡淡道,从容中透着尽在掌握的笃定,“如今的天子已经为难不了我了。”

      张景澈话说得狂妄,也确实有这个底气,他无意与朝廷为难,但也绝非当初仰人鼻息的朝廷鹰犬。当他走出勤政殿时,底下的禁军侍卫呼啦啦让出通道,人人皆用敬畏交加的目光望着他,仿佛此人并非一介白衣,而是山呼海应的人上人。

      太后薨逝,朝廷正在举丧,朱红金瓦披上缟素,在烈风中发出哽咽的悲泣。张景澈走进勤政殿时,昔日的金尊玉贵蒙上严霜,刘彦昭披麻戴孝,背手站在殿里,眼不错地望着香案上新供奉的灵牌。

      张景澈思量片刻,还是给足九五至尊脸面,他掀起衣摆,行了叩拜大礼:“草民叩见陛下。”

      刘彦昭回过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眼神复杂难言。张景澈难得摆出如此谦卑的姿态,刘彦昭却没觉出恭敬,他甚至有种说不出的直觉,这向来桀骜的男人之所以弯下腰板,并非屈就于皇权威压,而是向天家表露近乎迁就的宽容。

      因为足够强大,才不惧于显露谦恭,一时的伏低并不能折去他的脊梁骨,当他抬起头的一刻,就算是九五至尊也要忌惮三分。

      这份认知叫刘彦昭又是痛恨,又有种难以言喻的骄傲……仿佛看到亲手驯养的鹰,以凌驾九霄的姿态,翱翔于山河间。

      他转动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沉默片刻,才连讥带讽道:“既不是真心尊崇,也不必惺惺作态……起来吧。”

      张景澈无意与他争辩,干脆站起身。

      他连熬数宿,眉目间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衬着艳丽的眉眼,有种不胜孱弱的风情。刘彦昭一度以为,这就是他的真实面目,及至领教到张景澈的锋芒,依然无法从固有印象中脱身而出。
      直到太后临终前的一番话点醒了他。

      “此次京中大乱,你率部护驾,功劳不小,”刘彦昭面无表情地说,“正好锦衣卫指挥使萧何山重伤,无力执掌锦衣卫幽云卫。朕与群臣商议过,决定封尔为安都侯,重掌锦衣卫,主理京畿防务。”

      张景澈微微眯眼,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得京中的厮杀还未结束,刀兵声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响彻耳畔。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两难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