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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点与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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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可是,她单独一朵就比你们全体更重要,因为她是我浇灌的。”
——《小王子》
清晨的蝉鸣催促诸星在粘稠的热气中醒来。
他摊开手臂,手肘抵着床上的书坠在地板上,散成花的形状,内页金发男孩在行星上孤独等待的书签躺在地面。
“小大,起床了——”
“吵死了……”他翻了个身,在梦里懒洋洋地起身穿衣,走向餐桌。
……
“诸星,你又迟到了。”
阿牧把书包里的黑巧克力塞进嘴里,模模糊糊地对他说。
“睡过头了。”诸星抓抓脑袋。
“每周你都能睡过头两三次,真是服了你。”
诸星失语。他在梦中努力地起床,可惜这在现实中没什么作用。
“你来的晚所以错过一出大戏。”
阿牧压低声音——对于变声期的男孩来说这已经很难了——对他说:“晨读前田中向隔壁的小林告白了。”
“然后呢?”
阿牧递给他一个微妙的眼神。
懂了,一败涂地。
“且不说小林是校花,一般也不会有人答应仅有一面之缘的告白吧。”诸星说。
“问题就在这里。小林拒绝的理由不是‘一面之缘’,而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现在全校上下都在猜测对方是谁。”
……结果是这种事啊。
顶着= =眼的诸星对小伙伴做总结陈词:
“阿牧,你很八卦诶。”
不过显然,以迟到开场的一天比预料漫长许多。
午休期间,阿牧一如既往地去食堂,诸星拿着自己的小便当上了顶楼。
……却忘了顶楼在各种青春爱情作品中向来是某种事件的高发区。
“……中午好?”
犹豫了一下,他和铁丝网前盈盈伫立的身影打了招呼。
女生凝着杏眼,脚尖几番犹豫,最终来到了他的身前。
“诸星同学,中午好。”
“小林同学……你有事吗?”
女生把胸口的书递过来的时候,诸星才发现它的存在。
他刚刚才还给图书室的《小王子》。
迷惑地抬头,满脸通红的女生避开他的目光细声说:“麻烦你……打开扉页。”
「我喜欢你」
用了复杂凹凸印花的硬卡纸和娟秀的字体引给他看。
诸星捻着纸角,发现水笔的末尾飞扬起地抖了一下,落了两滴极不明显的墨滴。
“那个……非常对不起。”他尽力用温和的语气回复,心里却觉得自己有点虚伪。
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会走过来向你奉上甘甜蜜水一样的爱慕之情,第一次被女生当面告白的他有些眩晕的飘飘然。
可他却不得不承认,无论怎么逐字推敲了《小王子》的词句,他也没有办法设身处地的理解小王子的玫瑰花和小狐狸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至少不是面前的小林。
他很担心她会哭,但也只是担心她会哭而已。
女生阻断他的话,几乎是夺过书本从楼梯逃开了。
诸星把她忘记的卡纸放在空掉的便当盒里带回家,发现炸鸡块的油洇在上面,不多不少也是大小两点。
他把卡纸夹在日记本里,没有与任何人说。
就连阿牧也没有。
2.
只需划着小船到月亮下面,支上一架木梯就能爬上月亮。
——《宇宙奇趣全集》
同龄人里,诸星最喜欢的玩伴是牧绅一。
没有之一。
他认真想过,如果向书里写的要去月亮的鳞片里取月乳,帮他架梯子的只能是阿牧。
他也愿意把木桶里的战利品分给阿牧一半,让对方拿去养家糊口。
……
在楼上的房间隐约能听到主客的交谈声,诸星和阿牧不约而同保持沉默。
就算真的想说些什么,他们的人生经验也不足以让他们判断出现在有哪些话题是适宜的。
“……我要转学了。”
牧绅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诸星感到了深刻的欺骗感。
就像月亮已经到了能撞破头的高度,那一瞬间阿牧却拿着梯子说:“我不想上去了。”
“我的父母要去神奈川忙生意,我会搬到那边去。”
而他甚至还是摸着玻璃杯上的月球贴纸这么说着。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诸星认为自己应该表现的硬邦邦,说到底,这是阿牧的错。
阿牧愕然,喉咙被掐住一样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垂下头:“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诸星母亲进房间的时候,两个孩子仍然尴尬地沉默着,她只能把他们推下楼去。
三天后,牧家的车子启动,诸星在母亲的呼唤下固执地没有下楼。
轮胎挤压路面的声音渐渐远去的同时,诸星为他自己和阿牧想到一个非常不恰当的比喻:
Vhd Vhd夫人留在了月球上,Qfwfq只能在地球上看着扁圆的银盘远去。
明明是她选择留在月球,感觉被抛下的却是她不爱的Qfwfq。
3.
从小时候起,我便认识了自己的本性。我是各种矛盾的集合体。
——《无人生还》
母亲唤他的时候,诸星才看到尾声。
杂乱的细节线索粘住脑袋,比风扇卷出的热风还要凶恶几分。
“家里的酱油没有了,你去路尽头的便利店买一瓶来吧。”
母亲从钱包匆忙递出纸币的时候,隔间内外公断续的痛哼和电视里大河剧的怪异腔调萦在房梁。
他踢着木屐一脚深一脚浅,心里暗自咒骂昨日的暴雨和乡下泥泞的小路。
拎着酱油瓶,路过的水沟边出现一个卷着裤脚的同龄男孩,托着脸,翘着二郎腿,手里拎着鱼竿。
诸星姑且称之为鱼竿,因为他不知道这根一端绑了绳子的细木棍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称呼。
那男孩用细眼睛乜他一眼,手里断然用力一扽,一只红黑壳的虾子和诸星一样愕然地落在泥地上。男孩走过去,捏着虾脖子,把战利品放进小竹篓里,再度坐回原位,继续托脸翘腿,等待虾子上钩。
回到家,给母亲还了零钱,诸星却是再也读不进小说了。
他满脑子都是那个不用饵也能钓起龙虾的男孩。
然后,在那天下午,他“心心念念”的男孩敲开了外公家的门。
诸星还是踢着他的木屐,男孩踩着板拖,两人像是要冒险似的向路尽头出发。
“你是那个爷爷的孙子?村里的大人说你没有爸爸。”
莫名冒犯的话,诸星却觉得他不是有意的。
“我不是没有爸爸,只不过我爸妈离婚了。”
“哦……”眯眯眼琢磨不透地停顿,“那你叫什么名字?”
“诸星大。”
男孩忽然看到什么,跨过田埂就踩进水稻的泥地里,手跟着水摆动几下,捉出一条青白的小鱼。
“给你当见面礼吧。”
诸星最后也没收下这条泥巴鱼。
但是那年暑假,他把捡蝉蜕、抓蜻蜓、偷果子的事跟男孩一起干了个遍,甚至自己亲手钓了只虾带回家。
不过他和男孩最喜欢的还是步行半小时才能到达的破旧篮球场。
篮网都断掉了,只有孤零零的铁圈在夏季融化。
他们在炎炎烈日里消磨无处安放的青春的精力,把燥热发酵的产物和一身汗湿带回家。
诸星露在袖子外面的皮肤也黑了一层。
八月底的夜半溜出家门,寻踪解谜地把男孩家偷吃又跑走的肥猫逮住。
诸星因为有沉迷的推理小说相助破了人生的第一个案子,颇有些自豪的。
他和男孩躺在草堆上,半猜半看萤火虫和夏日的星空哪个更亮。
“我……明天要回家了。”
站在这个角度,他才有点心虚的错觉。
自己成了抛下玩伴的人。
“哦。”
对方比他想象平静的多,还是瞪着小眼睛,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猫软蓬蓬的毛。
“……你不生我的气吗?”
“你不是来这里过暑假的吗?那就总有一天会离开的。”
萤火虫停在诸星的膝盖上,痒痒的。
“——就像你的小说,每一本都有结局,人和人的相处也一样,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诸星忘记他之后说了什么,只觉得夜色像一张巨大的、友情与沉默的帆,紧紧包裹他的全身,让他在夏日暴风雨中的航行也不会倾覆。
4.
对我们来说,生活的滋味野蛮而迅疾。
我希望人间的幸福,宛如坟墓上盛开的繁花。
——《人间食粮》
阿牧也开始打篮球了。
诸星不知道这和他去的那封信有没有什么联系。
只可惜两人效力的必然不是同一支球队,不过……和自己的老朋友打对手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他在和阿牧的书信往来里说了很多话,好像几百个日夜抑制的感情倾泻而出,他甚至连小学时收到的那张告白卡片都寄了过去。
过了两三个礼拜,阿牧在信里把那张盛着墨水和油印的卡片原封不动退还给他,还说了点调侃的话。
比起他自己,阿牧面对这条时间淌过的鸿沟自然的多。
诸星想,不知是否因为他从心理上原本就比自己成熟许多。
当然,面孔也是。
暑假的晒痕过了一个冬天就恢复如初,诸星顶着一张白净如初的脸在自己参加的第一届IH偶遇了山王和深津一成。
两方球员(或许还有其他学校的学生)都颇为震惊地看他们两人熟稔地握手,只不过他们谁都没主动提起当年在秋田摸鱼时,鱼尾巴拍飞的一身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