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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斗棋 ...


  •   季青雀端着茶盏,微微垂着眼帘。

      她明白孙氏在想什么。

      她上一辈子听过孙家的事,老太太大好的日子被气的当场晕了过去,没过多久竟然病逝了,弹劾的奏章如雪片般飞入朝堂,嘉正帝这样绵软的好性子也不得不下旨惩处,没收了孙家的财物和爵位,将孙志全家流放西北。

      如果不是孙家这样早败落,后来孙氏也不至于失去儿子后,没几天便心力交瘁,病死在病榻上。

      她不希望这一世也是这样,孙氏明白了,也当真解决好了这件事,她感激她,所以精心挑了一份重礼,一切都如她预料,分明尽是可喜之事,可是季青雀还是这个阳光温暖春花蓬勃的午后,忽然感到兴致索然。

      盛京权贵圈子里的女人都是在同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学同一套规矩,读同一本书,见一样的天地,过大同小异如出一格的人生。

      年少时无忧无虑,读书宴游,长大了便按着家族的安排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陌生男人,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务,为他迎来送往,为他洗手作羹汤。

      这些还只是寻常,若是运气不好,碰上个风流不羁的丈夫,那更要对妾室外室尤其上心,要笑脸迎人,贤惠大度,决不能叫那些千娇百媚的小娘子磕着碰着,不然那便是大妇不贤,是要受丈夫厌弃的。

      这是她们这些锦衣玉食如花似玉的世家姑娘们,从识字起就牢记在心的事情。

      高朋满座,灯火煌煌,回首望去,到底满目凄凉。

      所以即使孙氏一语不发,仅仅是蹙眉出神,她也明白孙氏此刻在心里想什么。

      这并不是任何人的过错,甚至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种过错,世上的女子大都是这样活下去的,成千上百年间都依附着这样的规则,没有女人是例外的。连皇后也是这样活的。

      孙氏已经是她见过的后宅女子里最出类拔萃的几个人之一,美貌聪明,精明强干,出身书香门第却家道中落,兄长无能荒唐害的她二十岁还未嫁人,最后只能与人做了填房,手中尽是烂棋却被她咬着牙重新下过,一步步下成了如今贤良淑德人人艳羡的季家宗妇,如何不让人佩服。

      更难得是她一路走来,依然心思清正,没有母族撑腰的继女冷淡高傲,她身为主母十几年从无怒恨,得了相助也并不摆出架子,而是立即回礼以表感谢,即使无什么感情,也很难对她生出厌恶之情。这样的圆滑周全,实在让人叹服。

      可是季青雀还是感到厌倦,甚至是厌恶。

      她很仔细地端详着孙氏,得体的衣服,端庄美丽的脸,身后奴仆环绕,这样的尊贵漂亮,这样精明聪慧,却仍然要微微蹙着眉,眼神闪烁,思索着如何处理兄长的外室。

      她以后也要如此吗,按着指腹为婚的意思到了年纪便匆匆忙忙地嫁人,姐妹们为她哭一场,说不上来哭什么,也许是在哭她也许是在哭她们自己,婚后便要收起从前的兴趣和脾气,绞尽脑汁地讨丈夫欢喜,侍奉刁钻任性的婆婆,和那些素未谋面的妾侍通房外室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一生所望不过生个有出息的儿子,生出来便欢喜,生不出来便痛苦,到处求神拜佛,唯恐在婆家抬不起头。

      还要懂得贤惠,名节是最好的首饰,也是套在脖子上的锁链,男人女人婆婆小妾,谁都能来拉一拉,问一句,你到底贤不贤?

      不贤?怎么能不贤呢,她们这样的人家,不贤的姑娘便是败坏门风,是只能去死的啊。

      所以,她只能像所有人一样,做芸芸众生里的一个,那样庸庸碌碌,那样唯唯诺诺,那样忍气吞声,被锁在小小窄窄的四方天井里,望穿了眼睛,等别人的一声赞美,等丈夫什么时候想起来回头看她一眼,一眼便看得到尽头的一辈子,从满头青丝就能看到白发苍苍,平庸寂寞的几乎叫人落泪。

      她读那么多的书,见那样多的天地,活了一世又一世,见过了春有百花冬有雪,夏有凉风秋有月,知道了美人自刎乌江岸,将军空老玉门关,知天地广阔,晓人世无垠,到头来,不过是为了从高楼走到后宅里,走完这样四方天井里的,繁忙热闹,却又寂寥至极的一辈子。

      再活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季青雀忽然感到疲惫之极。

      那根自她重生开始,便一直死死撑在她身体里,坚硬又锋利,满是怨恨与不甘,让她在任何境地里都毫无畏惧地挺直脊梁的骨头,好像在这一瞬间骤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抽走了。

      她的身体里变得空空荡荡,飘满寺庙里的幽幽线香,严华寺细雨中的钟声,还有冬日里堆在黑瓦上的簌簌白雪,这样寥落索然。

      季青雀放下茶盏,起身径直走了。

      —

      西院正门口立着一个妇人,她像是等了许久,看见季青雀回来,连忙行了个礼,道:“大小姐,我是崔管事派来的人。您要找的人我们已经找到了。”

      她第一次来季府,朱门绮户,亭台楼阁,贵气非凡,她心里本是不怯的,可是一见季青雀,却到底又退让了几分。

      季青雀的容貌生的好看,可是好看未必便是好,她的眉目太清太冷,含着一种没有染过尘埃,也不肯沾染尘埃的漠然,其他姑娘都是芳草珠玉,鲜活动人,独她一个远远立着,漆黑的眸子缓缓望过来,深不见底,像是一声空山鹤唳。

      与众不同,自然叫人生畏。

      这素来泼辣的妇人下意识垂下头,十二分的恭敬,一道平静轻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像是很疲倦似的,声音放的很低,可偏生又像是惊雷响在平湖上,非常坚决,没有任何回寰的余地。

      她说:“走吧。现在就出发。”

      翠盖马车咕噜噜向前,穿过繁华闹市,窗上的穗子摇摇晃晃,眠雨抱着从孙氏那里出来便一路抱着的盒子缩在角落里,愁眉苦脸地望着她家小姐。

      ……所以她该不该把这个盒子放下啊,抱着感觉好傻,小姐不会是把她忘了吧?

      小丫鬟思前想后,愁的眉毛都皱起来了,忽然听见窗外一声少年清朗明亮的声音:“还有没有人敢和我下?没有的话,这些钱就都归我啦!”

      马车停住,穗子还在摇曳,车门前的竹帘被掀开,那个崔家的妇人垂首回报道:“小姐,就是这个人,姓张名年,家里有个眼盲的寡母,平日里便在街头和人赌棋赚些钱。”

      大齐崇文,盛京开白鹿书院,更是引得天下士子争相前来,文风极盛,赌棋斗诗,蔚然成风,常有落魄的读书人摆出招牌,说自己棋技如何天下无双,极尽浮夸离谱之能事,激的热血上头又身家宽裕的年轻人与其相斗,这些摆摊的人心思老辣,又颇有几分立身的本身,往往能够点到即止,既不伤了和气,也挣够糊口的银钱。

      眠雨早就手脚麻利地卷起窗帘,叫季青雀坐在马车里便能够看清街那边的情形。

      一卷东拼西凑的破布,高高挂起,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天下第一棋”,嚣张至极,破布下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一圈人,有个声音清亮的少年得意洋洋地叫嚣着:

      “我说我是天下第一棋,你们还不服,看,不都被我打的落花流水?三天呐,整整三天呐,你们一群大男人还打不过我一个毛小子,我都替你们没脸,我看那季家的什么大小姐也别去找旁人了,都是些绣花枕头,还不如找我去破那什么残局算了!”

      这话听的眠雨不由得咋舌,好讨打的人!

      果不其然,立刻有人怒道:“臭小子得意什么,老虎不发威你真当自己是山大王了,让老子来和你下!”

      “哎哟,好大的口气啊,来吧来吧,让小爷来陪你玩玩!”

      眠雨听不下去了,她抱着盒子,可怜巴巴地问:“小姐,我们就是来找这个人的吧,等他赢了我们就过去吗?”

      季青雀望着窗外,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轻轻道:“不,他会输。”

      眠雨眨巴眨巴眼。

      季青雀却并不解释了,眠雨又被勾起了好奇心,心里抓心挠肝,只好眼巴巴地看一会儿那边的热热闹闹的人堆,又看一会儿自家小姐漂亮的侧脸,慢慢的居然也觉出点儿乐趣来。

      她正看自家小姐漂亮的脸看的喜滋滋的,忽然听见窗外爆发出一声高亢的惨叫:“糟了,哪个王八蛋刚刚胡乱说话,搞的我分心居然下错了,这一下不算,不算啊!”

      立刻有人嘿嘿笑道:“落子无悔,小兄弟就是做这门生意的,不会不明白吧?”

      “哎哟,这,这,我就悔一次,就一次!”

      “少来,你刚刚可不是这么对我说的,还不继续下!”

      那少年还在低声争辩,却到底敌不过围观众人,只好唉声叹气地继续下起来,错了一子,他似乎方寸大乱,接下来颓势大显,兵败如山,最后当真输给了最后那个下棋的人,他干嚎着抱着那人的大腿,死活不放:“兄弟,不要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孩儿,他们都指着我养家呢!”

      其他人又气又笑,见他惨状又觉得心里畅快,终于呼朋唤友三三两两离去,那少年到底没能拦住人,哭天抢地一番后只好回去收拾摊子,形只影单,好不可怜。

      等到众人散去,季青雀忽然轻轻开口:“去吧。”

      那妇人一抱拳,利落地翻身下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斗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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