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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生 ...

  •   季青雀十八岁那年,和一个冷冰冰的牌位拜了堂。

      十里红妆,满京沸腾,交口称赞,他们说谢小侯爷战死沙场,忠肝义胆,季大小姐忠贞不二,生死不渝,真是一对可歌可叹的神仙眷侣。

      盛京季氏,百年清贵。

      长留侯府,开国武勋。

      一个是世家千金,一个是勋贵世子,门当户对,珠联璧合,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到了该迎亲的年纪,红事成了白事,长留侯世子谢晟英年早逝。

      谢世子为了回京和未婚妻拜堂,归途中被胡军伏杀,谢家的亲兵漫山遍野找了他三天,才在一颗枯死的榕树下找到了自己少主人的半截身子,年轻英气的主人和追击的胡兵同归于尽,临死的眼睛睁的大大的,望着天上,眼眶里有一串蚂蚁缓缓爬出。

      谢家老夫人一接到消息就昏死过去,圣上派了近侍来安抚谢家的女眷,后来宫里头又传来旨意,说,红烛既已备,好事将成,自不可使忠良绝嗣。

      季青雀闹,哭,绝食,她不要嫁给一个死人,她拉着父亲的衣袖苦苦哀求,只得到冷冷一句,你便是死了,也要葬在谢家的坟里。

      于是,谢家有忠良,季家有烈女。

      人们口口相传季氏女多么贞烈高洁,说书人惟妙惟肖地说着她如何义无反顾地与死去的丈夫拜堂,又是在谢家如何规行矩步,日日独锁高楼,仿佛他们亲眼所见季大小姐是怎么把自己也雕成一座牌位,刻好了字,只等着摆放她的坟墓上。

      无人知她新婚之夜坐在床边,静静看了那牌位一夜,直到红烛垂泪,天光破晓。

      无人知她的人生,是如何沉入深不见底的黑夜里。独守高阁,不见天日,

      本朝守节第一条,便是虔诚贞静,清心静气,要独守高阁,不可见天日。

      季青雀闺中病弱娴静,不喜见人,等真的到了独守高阁后,却越来越暴躁,她经常毫无道理地摔东西,发火,连一枝探进窗来的桃花都让她大发雷霆。

      直到某一天,一个丫鬟给她梳发时忽然噗通一声跪下来,痛哭流涕,双手捧着一根白发,说求少夫人饶了我吧。

      季青雀正要呵斥,话音未落忽然一怔,她愣愣地看着这个浑身颤抖的丫鬟,脸色渐渐苍白,然后忽然捂住脸,低声抽泣起来。

      当年下人们都很喜欢她的,他们私底下会羡慕地说你要去大小姐的院子了,可真是有福气啊。

      那个温柔安静的姑娘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她没能过上幸福美满的好日子,只是命运不公,是她运气不好,并非她有什么过错,可是变得这样人见人怕丑陋专横,却是她自己选的,她满心怨恨,恨高高在上的天子,恨她冷酷无情的父亲,恨装模作样的谢家,可是他们都比她有力量,她违抗不了他们,所以她装聋作哑,一日日地欺负这些比她更弱小的丫鬟,可是这些丫鬟有什么错呢?她怎么会如此面目可憎,她怎么会变成自己最厌恶的人?

      季青雀大哭了一场,之后便变得沉默寡言。

      她开始整日呆在为她亡夫设立的佛堂里,透过袅袅青烟,对着那座写着“长留侯世子谢晟”的红木牌位,从旭日初升到星河满天,冷森森,红通通,生是它,死也是它。

      她和牌位久久对望,像是透过这块木头看见背后的人。

      谢晟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他没死,她现在又过着怎样的人生?

      ……

      季青雀最开始还会想,后来连想也不想了,只是静静地呆在牌位面前,什么也不想。

      她一次无意中看向铜镜,铜镜中的女人有双黑沉沉的眼睛,黑色眼珠颜色尤其深,深的波澜不惊,深的不沾烟火,深的心如死灰。

      像鬼魂,又像庙里的菩萨,低眉看人间,悲欢都无心。

      高楼里岁月漫长,与世隔绝,连消息都传的慢一些,下人们私底下议论纷纷,说又打仗了,泽林王谋反,引胡人入关……季青雀漠然地听了,转身就又进了佛堂。

      不久以后,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仆敲响谢家的门扉。

      他扑倒在季青雀面前,哭的不能自己,混浊的泪水从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滑落下来,他哽咽着说,老奴无能,老奴无能啊大小姐,就连小少爷也没有保住……

      一阵天旋地转,季青雀猛地站起来,脸上血色褪尽。

      父亲季宣在城头怒斥叛军被射杀。

      弟弟季淮出城投降被活剐。

      继母孙氏病死。

      两个异母妹妹失散于乱世,音信全无。

      ……

      季家满门忠烈,无一善终。

      高楼上一片死寂,他们本以为少夫人会失声痛哭,谁料半晌之后,季青雀缓缓走到痛哭的老仆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说,不必自责,你做的很好……

      话音未落,一口鲜血喷出,季青雀脸色煞白,双目紧闭,缓缓倒地。

      谢少夫人季青雀那天起便重病在床,一日艰难过一日,甚至到了起不了床的地步,而战事也愈演愈烈,天子弃宫南逃,京中人家闻风而动,谢家也决议南下,唯独她病的厉害,不能挪动。

      谢家儿郎也死的不剩下几人了,谢府里一堆女眷望着越来越近的战火硝烟,听着叛军越来越近的战报,无可奈何下,只能留下得力人手照顾她,约定一旦她情况好转,便立刻护送她南下与谢家汇合。

      乱兵在半月后入京。

      那天,满盛京的兵荒马乱,原本病的要死的季青雀却忽然能够起身了。谢家下人要杀出一条血路,带她逃离沦陷的京城,却被她轻声拒绝。

      “你们各自逃命吧。”季青雀说。

      诸人鸟作兽散,只有一个一身布衣的老人仍然立在原地,那双混浊湿润的眼睛看着季青雀,满是皱纹的老脸隐隐露出微笑,他说:“大小姐,老奴老了,走不动了,就留下来陪您吧。”

      季青雀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狭窄的通道不住往上延伸,她举着油灯,素衣赤足,一阶一阶走上顶楼,火光烧红半边天,夜风里满是硝烟和惨叫,烈火与兵马蹂||躏着曾经雍容美丽的盛京,兵荒马乱,满目疮痍,整个盛京都在燃烧,到处都是惨叫,犹如人间地狱。

      季青雀静静俯视着这座痛苦□□的城市,她试图找到季家的府邸,可是烈火熊熊,哪里找得到。找到了又如何,那里已经空无一人。她是季家最后一个人了。

      这些年的恨也好,怨也好,都如烟与火般,不知不觉消失无踪,像是浑浑噩噩一场大梦忽醒,醒来却已是曲终人散。

      这世上和她有关的,在乎她的,她在乎的,都死了,如今,她也要死了。

      支撑着她活过这些年的理由仿佛在这场扑天大火中消失殆尽,季青雀忽然疲惫至极。

      地板滚烫,嘎吱作响,大约要塌了吧。

      她将油灯放在案上,缓缓蜷在地板上,闭上眼睛。

      滚滚热浪舔舐高楼,高楼发出摇摇欲坠的痛苦声音,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投入毁灭的烈火中,无处可逃,无所遁形。

      一声急迫的高喊骤然划破夜色,也如一道闪电,骤然劈开季青雀混沌的意识:

      “少夫人!”

      “少夫人!”

      人声,兵甲声,马匹嘶叫声,穿过铺天盖地的熊熊烈火,四方八面传来将她包裹。

      季青雀指尖一颤,猛地睁开眼睛。

      是谢家的人!

      谢家的人真的来找她了!来的是谢景!

      满目鲜红的婚礼堂上,英俊挺拔的少年目若寒星,冷森森地瞪着她,在之后的十年间,再没有任何改变。

      那是她与他见过的唯一一面,她却始终记得那双满含痛恨与悲伤的眼睛。

      像是在说,我大哥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他恨我。季青雀想,他们都恨我。

      就像我恨他们。

      “少夫人!少夫人!”

      “季青雀!季青雀!”

      高楼在燃烧,雕梁画栋的木材轰然倒塌,人声鼎沸。

      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喊过她了,连她自己都已经忘记了。

      所有人都叫她,季氏,谢夫人,少夫人。

      梁上火焰蔓延,发出嘎吱断裂声,季青雀忽然心里一痛。

      她娘怀她的时候梦见草木苍翠,青雀入怀,她说,肚子里的一定是个漂亮活泼上苍保佑的孩子。

      所以她叫青雀,因为她娘希望她像那只梦里的青雀一样,快乐健康。

      可是。

      火焰中高楼战栗,发出无力支撑的惨叫,眼泪顺着脸颊滑落,转瞬便被热气蒸发。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心里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恨,那么多那么多的不甘,那么多那么多的痛苦,苦涩至极,将她一日一日溺死其中。

      她不甘心啊。

      她凭什么要这样死啊。

      季青雀伏在地上,呜咽大哭,夜风呼啸,将一切声音掩盖,谢家百年楼阁高台化作熊熊烈焰,将盛京上方的夜空映照的一片通红。

      烟消云散。

      _

      盛京,三月,烟柳满城。

      叫卖声不绝于耳,宽阔大道四通八达,整齐的道路通向皇城每个角落,街道上秩序俨然,人与车依道而走,互不相扰,街边商铺林立,竞相揽客,偶有金发碧眼的胡人着汉人衣衫从容走过,喷火杂耍的艺人敲着锣喜气洋洋,富贵人家府邸壮美,南砖北瓦互相辉映,飞檐吊角雕梁画栋美不胜收,远处苍翠景山耸立千尺高塔,日光之下金光流转,金铎声自云雨中遥遥传来,久久不息。

      这就是整个大齐的中心,也是整个天下的中心。盛京。

      锦衣玉袍的少年们纵马追逐奔入城门,衣轻马肥,意气风发,路人无不艳羡侧目。

      有人眼尖,拍了拍身边人的肩膀,问:“季淮,那可是你家的车?我们出去有这么久吗,你家里人都来接你了。”

      那被唤作季淮的少年年纪最小,举止却最沉稳,他向那柳树下的翠盖马车一望,沉吟片刻,道:“是我家的车,里面应当是家姐。”

      有人立刻来了兴趣:“是你哪位姐姐?”

      季淮细细一看,眼中微微闪过一丝讶异,道:“应当是我大姐姐。”

      一群世家子弟便立时哦了一声,心有灵犀地朝着另一个少年挤眉弄眼起来,礼部尚书家的二公子用手肘顶了顶那少年的腰,压低声音:“嘿,谢晟,谢晟,你媳妇儿!”

      谢晟毫不在意,只骑着马慢悠悠地往前踱步,微微上挑的眼角瞥了那人一眼,慢吞吞地说:“少胡说。”

      礼部尚书公子猛地翻了个白眼。

      在一群从小玩到大的世家子弟里,谢晟也称得上鹤立鸡群,家世最好,世袭罔替的长留侯,生的也好,哪怕是一样的衣服,他穿上也好像要比别人更精贵漂亮一点儿,谁要是不小心跟他撞衫,恨不得离他八百里远,就这还得被衬的跟烂白菜似的。简直气死人。

      要不是季家和谢家指腹为婚,不然就谢晟这祸害,说亲的人早踏破了长留侯府的门槛。

      不过照着季淮的模样来看,他姐姐应当也该是个大美人。

      ……这太不公平了,谢晟长的好看也就算了,凭什么连他媳妇都好看!

      这边尚在嬉闹,季淮却已经拱手告辞:“那我先行一步。”

      他是个一板一眼的性格,哪怕被丢在纨绔成打算的世族子弟里也是块出淤泥不染的美玉,挺直了腰杆,季淮徐徐打马而去,大部队则继续前行,没人注意到一匹神俊的白马悄悄落后几步。

  • 作者有话要说:  晟 sheng 四声 读音同盛大的盛
    光明兴盛的意思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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