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风中的野蔷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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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野蔷薇》/殷寒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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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接到了一份创作委托。
这很正常，因为她毫无疑问是这座大陆上最著名的吟游诗人之一。早在教廷崛起的年代，她就流浪过了每一寸被战火烧焦的土地。那时，教廷与魔法帝国的战争延绵不休，一座接着一座的村庄被从地图上抹去，战死的尸首就躺在路边，无人收殓，只有黑烟从废墟上升起。
而她的诗歌和竖琴，就是在这样的战火里，记录着旅途，希望与远方。
那是天空永远灰沉死寂的日子，她坐在废墟的街角间，怀抱竖琴，独自演奏着她的乐曲。乐曲结束的时候，她弯下腰，替听众们合上眼眸，黑色的长卷发在风中飘飞。
吟游诗人看向眼前的客人。
客人委托她为一位英雄谱写长诗。
英雄是如今魔法师们的领袖，是魔法帝国覆灭之后，最年轻的、也是唯一的大魔导师。她在最艰难的时候站了出来，与教廷对抗，支撑着魔法师们摇摇欲坠的信仰。在圣灵之力无休无止的追杀中，她用最精妙的魔法艺术和最坚定的意志，为魔法争取到了生存的权利。
她是魔法的天才，是被魔法师们称为“黑暗时代”的教廷统治年代里最后的光。
这是一份危险的委托。
如今早已是神和教廷的时代，敢于反抗统治的魔法师应该被烧死。
敢于赞美魔法师的诗人，也应该被烧死。
吟游诗人听完了客人讲述的故事，也正好喝完了铁杯里的啤酒。
“精彩的故事。”她平淡地说着，没有一丝一毫被打动的迹象，“但我没有兴趣。既然你说这是一份委托，那么，它的报酬是什么呢？或者说——给我一个理由，让我能冒着随时会被教廷杀死的风险，在这里听你讲话的理由。”
客人说：“是这位英雄的心。”
“心？”
客人慢慢地，伸了出一根手指，在自己胸膛上画了个圈。
“就是她的心脏，在这里跳跃着的，那颗心脏。
“作为这份委托的报酬，这位大魔导师，愿意把自己的心脏剖出来，送给你当做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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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回到了魔法塔。
他说：“我回来了，老师。您的嘱托，我已经带到了。”
年轻的魔法师——现在应该被尊称为大魔导师——正站在高塔窗前，从一只白鸽爪上取下绑好的信件。她并不像故事里的那么高大伟岸，只是普通女孩的身材，因为披着一件宽大的白色斗篷，还显得有些娇小，浅浅的金发沐浴在阳光里，又随意地落在白斗篷的肩上。
“她还好吗？”魔法师问。
她没有说出名字，可学生知道她在问谁。
“在酒馆里，我看到了她身上的旧伤。”沉默片刻之后，学生说：“手腕，肩膀，胸前，那么漂亮的女人，却留下了那么多的疤痕。您告诉过我，她从前被教廷拷问过您的行踪。”
魔法师低下头，很久都没有说话。
“那么，我的请求，她同意了吗？”她最后问。
学生迟疑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看到他的反应，魔法师反而笑了。
“……她果然没有告诉你答案吧？”她似乎是有些感慨，停顿片刻，又温和地说：“这才是她啊，哪怕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会像风一样，永远的不确定，不愿意停留……”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却抬起了手，看着阳光从指间穿过。
学生终于鼓起勇气，问：“您……您就不去见她一面吗？”
魔法师笑了，然后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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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师第一次见到吟游诗人，是在皇室的宫廷晚宴上。
那时，魔法帝国还没有显露出衰败的迹象，皇室和晚宴毫无疑问就是奢靡的代名词。而魔法师正好是宫廷侍卫长的女儿，五六岁的年纪，经常在皇宫里玩耍，因此很受皇帝宠爱。
那是皇帝第一次带她参加这样的宴会。
在那座宏大的宫殿里，魔法师第一次见到这么多年轻貌美的男女侍者，还有穿着考究、举止优雅的贵族名流们，华丽，却陌生，像是一幅精心绘制的画。
只有一个人例外。
她坐在舞池一角，穿一件丝绸的白衬衫，怀抱竖琴，长长的黑色卷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庞，使魔法师只能看到她演奏的手。
那是被誉为神明之吻的双手，有人这么告诉她。
年幼的魔法师被那个演奏竖琴的人吸引住了全部注意，音乐流淌在宾客之间，温柔，舒缓，和满座的权贵、舞女与名酒相比毫不起眼，却是那场宴会上魔法师唯一记住的东西。
一支乐曲结束，诗人停下了手，把长长的黑发拢到身后。
隔着重重人潮，在晚礼服、华丽裙摆、宝石首饰与黄金酒杯交错的间隙里，魔法师终于短暂地瞥见，那位演奏的吟游诗人，她有着一双湖水般的绿眼睛。
这一点碧绿色，魔法师记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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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因为对那一幕的印象太过深刻，许多年后，当魔法师被教廷的追杀逼至绝境，在即将面临最后的围剿之时，她拉起吟游诗人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他们都说你的手被神明吻过。”魔法师笑着说，“现在，我吻了你，我就是神了。”
她将无往而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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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战失败了。
战争失败了，但不可思议地，魔法师还活着。
她在逃亡的马车里醒来，身边空无一人，没有护卫，没有同伴，也没有敌人。无人驾驶的马车从悬崖边缘驶过，远处山脉和森林如波涛般起伏。
她的枕边，放着一朵干枯的野蔷薇。
在与教廷对抗的漫长年代中，这不是魔法师第一次面临绝境。
魔法帝国最后的实力在这次围剿里损失惨重，一部分魔法师被教廷俘虏，送上火刑架，另一部分则侥幸逃了出来。他们向着更远的东方逃亡，沿途收拢流亡的反叛军残部，解救被关押的同伴和战友。
魔法师相信，只要希望与信念不灭，他们的事业，终会有卷土重来的那一天。
可是，有一个人失踪了。
教廷的囚犯名单和通缉令里没有吟游诗人，前来投奔的反叛军里也没有吟游诗人。甚至，村镇间的传说，酒馆里的流言，都没有吟游诗人。
战争失败了，魔法师还活着，却再也找不到她的诗人。
她最珍贵的绿宝石。
她的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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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原本应该在东部休养生息的反叛军，突然反攻当地最大的神圣教堂。
魔法师亲自领导了这次行动。
在那个血与火的夜里，城市陷入了神术、魔法与刀剑的争斗，教廷神官和反叛军的鲜血洒满每一条街巷。魔法师被最忠诚的战士簇拥着，沿着长街缓缓走来，最后，停在教堂门口。她披着一件白色斗篷，看上去比最虔诚的神官还要圣洁。
明月高悬在教堂的尖顶上。
所有的阻碍，都已经成为了尸体，倒在她身后，目送她走过长街。
魔法师走上台阶。
自魔法帝国覆灭以来，肮脏的、穷途末路的流亡魔法师们，就在这一天夜里，第一次正式站到了教堂的神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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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反叛军为什么要花费如此之大的代价攻陷一座教堂，因为很快，教廷就派来了更多的神官，彻底收复沦陷的城市。
而那个时候，反叛军早已全部撤离。
事后，教廷的神官清点损失，发现在那座教堂里，除了一枚水晶球，什么都没有丢失。
——在一年一度的月圆之夜，当零点的月光准确地落在教堂供奉的水晶球上时，神将为祂的信徒启示过去、现在及未来的一切事物。
这是神的恩赐。
是魔法师永远无法掌握的法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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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月圆之夜，教堂的水晶球里，魔法师终于见到了失踪的吟游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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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片极其干涸贫瘠的旷野，土地开裂，寸草不生，只有一株枯死的野蔷薇倒在地上。狂风卷起吟游诗人长长的黑发，她的右手，被誉为神明之吻的右手，曾给予过魔法师极致的欢愉与快乐的右手，此刻，正按在一本古老的魔法书上。
诗人不会魔法，但她的爱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魔法师。
而那本书，则是魔法帝国被列为禁忌的收藏。
所以，毫无疑问地，她的召唤成功了。她召唤出了一个高大的、手持镰刀、披着破破烂烂黑色斗篷的身影。
——或者说，一个魔鬼，一个神。一个随便什么。
“尊敬的神灵。”
诗人的声音很低，回荡在旷野的风中，像是迷了路徘徊的旅人。
“我恳求您，恳求您能救回我的爱人，帝国最后的公主，魔法的晨星，所有受教廷压迫的流亡者和反叛军的英雄。我恳求您，恳求您的仁慈与恩赐，恳求您能满足一个渺小人类的卑微愿望。”
黑袍人开口了，声音嘶哑，像是风卷起地上的沙砾。他说：“你知道规则。”
诗人说：“我知道。”
“那么，你用什么来交换？”
吟游诗人静默了片刻。
她的长长的黑发在风中凌乱地飘飞，眼睛是最纯净深沉的碧绿色，仿佛湖水在这片干涸贫瘠的荒漠中流淌。
然后，她说：“我的诗篇，我的乐声，我如今的名声和它所倚仗的才华。我的容貌，我年轻的身体，我余下的所有青春和时光。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黑袍人嗤笑一声。
“生命的价值是什么？”他问诗人。
生命的代价，只有生命。
诗人再一次沉默。
“如果你要我的生命，你可以拿走。”她最后说。
黑袍人再一次发出嗤笑。
“我不需要。”他说：“你活得太久，你的生命早已消耗了太多。你凭什么认为，你那剩余的、残缺的生命，能有资格换来一条新的生命？”
诗人第三次沉默。
她站在荒凉广阔的旷野上，在阴沉天幕和狂风的环绕中，她的长发，与黑袍人破烂的斗篷一起，在风中猎猎地飘舞。
黑袍人忽然说：“但是，在你身上，有一件东西，是可以和生命等价的。”
“那是什么？”诗人问。
“你对她的爱。这是一份完整的、炽烈的、深沉而毫无保留的爱，它的价值足以与生命等同。它可以用来交换一条全新的生命。而你——”
“我会怎么样？”诗人问。
“你会很好。你再也不会记得她，你再也不会爱上她。”
风卷起了吟游诗人的衣角，几缕黑发被吹到脸上，遮挡了视线。她抬手把那些发丝撩开，眼睛还是很沉静的碧绿色。是这片天地间唯一干净的东西。
“如果我做不到呢？”诗人问。
“她会死亡。如果你再次想起她，再次爱上她，她会死亡，最彻底的死亡。”
这一次，诗人沉默了很久、很久。
风在荒芜的旷野上呼啸着，卷起漫天的沙尘。土地干涸而贫瘠，蛛网般的裂痕向着无尽的远方蔓延，荒凉，寸草不生，只有一株枯死的野蔷薇倒在地上。
诗人摘下了那朵蔷薇。
“……什么都可以，只要您能赐予她新的生命，让我，用什么来交换都可以。”
吟游诗人再一次开口了，她站在旷野的风中，声音很低，几乎要被风声淹没。
“尊敬的神灵，我想最后再向您祈求一个小小的愿望。”
“我想，最后再送她一朵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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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魔法师再也没有生过病，无论在战斗中受了多重的伤，都能死里逃生。她真的得到了一条全新的、完整的生命。
她也再也没有见过吟游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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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过去，又一年过去，魔法师终于成长为了魔法帝国之后的第一位大魔导师，成长为了所有流亡魔法师的信仰，教廷统治年代里最后的光。反叛军终于等到了能和神圣教廷和平谈判的这一天。
他们终于能站在阳光下。
那曾是吟游诗人的诗篇里，最美好的、只会出现在梦中的东西。
而今，触手可及。
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最黑暗的时代已经过去，而光明与回报终将到来。为了祝福这一切，大魔导师决定请一位吟游诗人为之谱写长诗，用她自己的心脏作为酬谢。
即使失去心脏，她也不会死亡。
这是她最爱的那个人留给她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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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接受了委托，却并没有收下大魔导师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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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魔导师最近时常感到虚弱。
她拥有极高深的魔法造诣，还拥有神明或者魔鬼赐予的生命。没有战争，没有教廷追捕，甚至没有太过繁忙的公务。她的身体本不应该出现问题的。
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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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游诗人又旅行过了一处小镇。她坐在街边，怀抱竖琴，演奏英雄的长诗。这是最近广受欢迎的节目，每一位经过的行人都驻足倾听。
她的才华一如既往。
音乐流淌而起，诗人黑色的长卷发在风中飘飞，眼睛如同最漂亮的绿宝石。
她依旧年轻而貌美。
一首诗结束，周围的镇民们在她身边驻足许久，这才念念不舍地离去。人一走，风沙就又漫了上来，最后,只剩下诗人一个人，她仔细地包裹好竖琴，抱在怀里，准备前往下一个小镇。
一只金色眼睛的白猫跳上了她膝头。
“你相信吗？”吟游诗人抚摸着白猫，低声地说：“……我好像爱上了一位诗歌里的英雄，一个我自己创作出来的、虚构的角色。你能相信吗？”
END.
作者有话说第1章 风中的野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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