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月色皎洁》阿奈一百斤

36、夜雨惊风

　　大军是在三月底回到上京的，此次大捷，皇帝亦是高兴，着重嘉奖了领兵的两位将军，赐下奇珍异宝不知凡几，一时间京城人人艳羡，端的是热闹非凡。

　　江采薇却没有什么喜色，她不曾跟着大军一起班师回朝，而是快马加鞭，一人一骑自是轻便无比，提前好几日回来，匆匆给宫里递了个信，然后就一头扎进了自家府上——魏国公油尽灯枯，眼下强撑着一口气，勉强等到了一双孙子孙女回府，再也支撑不住，心头一口气松了，整个人都衰败下去，太医说也就在这几日了。

　　江煜一生峥嵘，历经三朝而不倒，眼下行将辞世也毫无惧色，只说身后祭礼不必铺张，一切从简。他自言活了一辈子，一双儿女都争气，孙辈也孝顺懂事，日后都有大好前程，没什么可牵挂的。

　　这一日，魏国公正半靠在床头，病体支离，然而苍老的脸上却浮起一个欣慰的笑：“我还没死呢，你们倒哭上了，这样软弱哪里像我江家之人，都别哭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连最是端庄持重的太后都泪盈于睫，悲泣道：“阿爹别说这样的话，若您丢下我们走了，往后可怎么好呢，女儿还想多孝敬您几年啊……”

　　江尚书也跟着拭泪，一时间屋里哀声一片，哀痛的气氛牢牢地笼罩在了江府上空，死亡的阴影徘徊不去，令人心惊。

　　吃力地喘了口气，感受到自己行将就木的躯体正像破风箱一般剧烈呼吸，似是不甘心就这么永归于平静。江煜的目光越过站在进前的儿子和女儿，只看着江景明，轻声道：“好孩子，祖父知道你有本事，更兼心性纯良，往后必有大好的前程等着，好日子在后头呢。”

　　说着，他又低低咳了几声，接过婢子手中的参汤喝了几口，这才几不可闻地道：“阿颜上前来，我有话要说。”

　　江采薇强忍住眼眶里的热泪，咬一咬牙，坚定道：“祖父有何吩咐，阿颜洗耳恭听。”

　　“阿颜啊，日后与皇上相处，不可再像先前那样任性娇纵，做事需得顾全大局，谨记你不仅是大楚的皇后，也是江家的皇后，就当是为自己，也为了你爹娘和满门的荣耀，在宫中保全自身，孝敬太后，这些你可能做到么？”

　　他分明在病中，然而一双眼睛却是无比锐利，数十年风风雨雨沉淀出了洞察万物的老道，江采薇心想着，她就算再做几十年皇后，这样的沉稳定力也及不上祖父他老人家十分之一，不愧是历经三朝的老臣。她恭敬应了：“祖父放心，今日所言，孙女一定铭记在心，绝不敢忘！”

　　江煜交代完这些话之后，目光柔和，在太后和江尚书身上来回看了一会儿，郑重道：“我身后之事不可张扬，往后江家的担子，朝中有阿朔你担着，后宫有宁儿和阿颜，我是放心了，也没什么遗憾，可以踏踏实实下去找高祖皇帝下棋了。”

　　勉力积攒出最后一点力气，江煜轻声道：“只盼着日后大楚江山永存，我江家世代繁荣，如此，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说完这句话，他安静地闭上了双眼，归于永久的平静。

　　屋内顿时哭喊声震天，丧仪是早就备下的，江夫人是理家管事的一把好手，眼下虽然哀痛，却并不慌乱，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丫头小厮们料理丧事，又遣人禀报宫中，派人去请先前联系好的高僧来做法事，一切事宜在她手中都井井有条。

　　宫里的消息很快传来，皇上感念魏国公劳苦功高，特准太后以及皇后暂住江府，不必急着回宫，又派来两个宫中积年的老嬷嬷从旁协助，务必要事事妥帖。

　　太初四年，魏国公江煜辞世，享年七十岁整。这一消息使朝野震动，各部官员及朝中重臣自发上门来拜祭，他们之中也有不少是江煜早年的学生，甚至有人自发为他守孝，而此情此景，让沉浸在悲痛中的江府稍稍安慰，只感激不已。

　　皇上仁德，准许江煜牌位入忠孝祠，配享太庙，江煜之子江朔继承爵位，成为新一代的魏国公，世袭罔替。这是极大的尊荣，即使在大楚开国以来，历代帝王多对朝廷重臣，尤其是高门大户甚是提防，爵位的承继往往关系到方方面面，是以那些勋爵之家都十分小心谨慎，生怕一个不慎便是夺爵抄家的大祸，像这样爵位由自己儿子沿袭的，这三朝以来也就江煜一位，端的是煊赫满门，荣耀已极了。

　　也不免有人不平，然而想想魏国公是何许人也？太后的父亲，皇后的祖父，高祖皇帝的股肱之臣，这样的身份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是以议论了一阵也就罢了。

　　江采薇跪坐在灵堂之内，神情麻木，双眼红肿，显见得是哭过许久，此刻像是伤心到了极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她想着，身后哀容到底是做给活人看的，如果可以的话，她情愿用皇后的宝座换得祖父多活些日子，最起码能让她好好尽孝，而不是此刻对着冰冷的牌位，后悔怎么不曾好好孝顺过祖父。

　　春日的夜里，风雨大作，略显冰凉的空气顺着门窗的缝隙钻进来，雷声亦是沉闷，轰隆隆的响彻在天际。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江采薇耳根一动，听出了这是江夫人，她站起身来，关切问道：“夜里寒凉，阿娘怎的不多穿件衣裳，虽说是春日了，但京中感于时气的人也并不少，阿娘且要保重身子才是。”

　　江夫人欣慰地点点头，扶着她的手，在蒲团上跪下了，随后也不说话，只静静坐着，也许亲生母女之间天然就有一层默契在，此刻没有人说话，气氛却也不尴尬。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道：“此番一别几个月，我的阿颜都瘦了一大圈儿，军营生活定是很辛苦吧？”

　　江采薇不意想到她第一句话竟是问这个，怔了一怔，只摇头道：“有大哥和王将军照看着，也不算辛苦。”

　　“阿娘可是听说这一战你受伤不轻，如今还疼吗？”
　　许是天下间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不在乎儿女能做出多大的成就，只盼着孩子能平安健康，最好再得一桩美满的姻缘，一辈子安安稳稳是再好也不过的了，这是为人父母最朴素的心愿。

　　在军中再苦再累，江采薇也不曾觉得有什么，征战沙场的士兵怎能意志不坚，做个懦弱之人？可是眼下不知怎的，被江夫人这一句话勾出了天大的委屈，她用力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只微笑着道：“女儿不累，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没有人逼迫我，是阿颜自己要去的。”

　　江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在阿娘面前不必逞强，姑娘家的，怎么性子这样倔，也不知是像谁。”她说着又微露出一点笑意，“你祖母去的早，先前阿娘跟着你爹在凉州，只剩下你祖父一个人在府里，也就这几年咱们回京他才稍稍松快了些，如今安安静静地走了，不必太过伤怀，要知道人这一辈子能选择的事情太少了，能自己抉择的命运也太短暂了，阿爹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你们如此难过的。”

　　偏头看了看她秀美的侧颜，江采薇突然没来由的想着，自己的容貌像足了阿娘，然而性子却随了爹，不曾有这样的沉静气度。
　　要说母女之间也不是没有过争吵，小时候不懂事，为着不让自己习武还大吵过几次，可她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笃定过，相信过。她已经失去了祖父，更该珍惜自己的亲人才是啊，怎么还能沉溺在悲痛之中呢，岂不是有负重托么？

　　江夫人水晶玻璃心肝，见阿颜神色变幻，心中知道这一番劝她是听了进去的，也不多说，嘱咐她记得吃饭，这才走了出去。

　　祖父的丧仪过后，江采薇回了宫，再不回去也实在不像话，她一走就是几个月，自打回了上京还不曾好好和陆昀说过话，眼下还不知道他要怎样动怒，毕竟她留了张字条就跑了，如今想想倒是有些歉疚。

　　没想到陆昀根本不怪她，甫一见面，他依旧是那个丰姿都雅的皇帝，清俊温和的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关切：“阿颜回来了，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

　　她满心的惆怅不安都被这一句浇灭，弯了弯嘴角，“怎的个个见了我都是这一句，我不辛苦，真的。”

　　陆昀也不揭穿这不大高明的谎言，上前一步，沉水香的气息将她温柔包裹，江采薇被他拥在怀里，只觉得所有的疲惫尽数卸下，吾心安处是故乡，原来是这样的。

　　“我不会说些什么‘节哀顺变’之类的套话，阿颜，想哭就哭吧，我在这里，别怕。”
　　他温柔的不像话，轻轻拍着怀里姑娘的背，只觉得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思念都在她的笑颜里找到了出口，“你看你，瘦了好多，还说不累。阿颜，你可以信任我，依靠我，下次有事别再自己扛了，都交给我吧。”

　　心头巨震，江采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很是肉麻，她若是在话本子里看到这样的桥段定然要嗤之以鼻，可从陆昀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熨帖呢？

　　可能是因为他长的格外好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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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跟小伙伴们请个假，这几天整理一下后面的情节，周四恢复更新哦！谢谢大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