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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与君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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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水乡。
      夜色已浓,江天漠漠轻寒一片。
      透明的雨丝交织,水烟中,昏黄的灯光渐次亮起。
      湿漉漉的青苔,在背阴处如残破画卷。
      除了一个刚从汤面馆出来的寒素少年,石街上已没有什么人来往。
      少年有些不耐烦地扬起脸,额际上细细的绒毛沾着亮晶晶的水珠,显得有几分稚气。
      他不经意的转过脸。
      街的那一头,缓缓走来一个红衣女子,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
      高挑的身材,优雅的步态,淡漠的眼波。
      每一步仿佛都在雨中摇曳,水乡的红莲,带着那么繁华落尽的秣艳与倦怠,说不出的诱惑。
      少年的脸有些发白,他迟疑的看着女子,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手悄悄伸向剑。
      红衣女子优柔的走近少年,全然未觉少年眼中的惶恐与越来越重的杀意。
      少年微一咬唇,眼底闪过一丝暗光。

      “铮——”
      剑还未出鞘,一道雪亮的光已刺破沉沉的雨帘。
      血,如同绚丽的花,凌空绽放。

      油纸伞挽出一个从容的弧线,挡在身前。
      喷溅的血顺着伞沿滴下,一滴一滴,落在檐下的青苔上,渗透,如一个溃烂的伤口,暴露在这湿润的夜。

      女子蹲下去,从死去少年的怀里摸出一块铁制令牌。
      她身后,巷子的阴影中伸出一双手,毫不客气的从她手里拿过那枚令牌。
      一双修长,白皙,无可挑剔的手。
      那红衣女子却并没有动怒。因为她知道,这双手,可以在一瞬间轻而易举的扭断她的脖子。
      那双手的主人将视线凝注在令牌上,久久没有开口。
      令牌上,青枫夔纹,竟赫然刻着“风雷”二字。

      “秀墀,三年了,你可终于出关了。”红衣女子柔柔的笑了起来,“看来,他们近日就将有所动作了。”
      阴影中的人缓缓走出来,浮动的水光映射下,只见此人却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两鬓略有些斑白。简直让人难以相信,这么一个气质如水般平和的男子,居然是武烟阁掌管杀伐的明月燕子楼楼主。
      秀墀没有回答,他的眼底升起看不清的暮霭,延伸向无尽的远方。
      “红叶,准备一下,明日我便动身去长安。”

      长安城内,许轻寒趁着月色朦胧,一身夜行装扮,在巷子内急行。
      他停在一处偏僻院落外,凝神细听片刻,拾起一枚石子,扔了进去。
      “扑哧——”一声。
      同样一身黑色劲装的夭夜几乎悄无声息的从墙上跃下,稳稳落地。
      “事情办得如何,没出什么岔子吧?”许轻寒略有些关切的问道,见他手背上一片鲜血淋漓,讶然道,“你受伤了?怎么回事,让我看看。”
      “小伤而已,被个兔崽子咬了一口,没关系。喏,这是你要的东西。”夭夜无所谓道,将一封信递给许轻寒,“你那边查到什么了吗?”
      “怎么这么不小心。”许轻寒见夭夜手上虽然鲜血淋漓看着吓人,但确实只是一点皮外伤,没什么大事,便放下心来,接过信,小心收入怀内,又拿出一瓶金疮药,拽过他的手,一边细心抹上,一边道,“我今夜只查到有些许端倪,但是有一个很不好的猜测……若是不幸言中,此事便麻烦了。”
      夭夜倒是难得老老实实任他上药,眯着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闻言脸色却不由得微微一变,他踌躇了半晌,状似不经意的问道:“瞒着上面也就罢了,为什么非要瞒着江舒雪,这事说起来,和她也有很大关系。只你我二人,手中无权,调查起来恐怕颇费时日,她好歹也是个代理楼主,若是能动用手中权力,岂不是……”
      “不行,此事事关她爹遇害之谜,舒雪她太过冲动,我不放心,何况她在江家已经得罪了不少人,我不能让她出头。”许轻寒斩钉截铁道。
      “哼,那你就自个儿慢慢查吧,没见过你这样的护犊的,真跟她爹似的。”夭夜见药上好了,抽回手,撇嘴。
      “此事实在关系重大,你我一定要再三小心,不然又将是一场动荡。”许轻寒言辞恳切。见夭夜面色有些难看,又温言安慰道,“不过,也只是猜测,希望是我多虑。”
      “罢了罢了,反正我就是个跑腿卖力气的。你是江湖大侠,我只是个见不得人的杀手,你说什么我做便是,用不着和我解释。我也懒得费那工夫听。”夭夜撇过头,不耐烦道。
      “话不能这么说……”许轻寒正要反驳,却嗅到一丝血腥味,他变色道,“等一下,你动手了?”
      “废话!”夭夜觉得有些好笑。
      许轻寒瞪了他一眼,脸色铁青,一声不吭冲进院内。
      过了好半晌,他才从里面出来,夭夜和他相处日子也不算短了,却从没见过许轻寒的脸色这般难看过,心中竟有些忐忑,开口道:“喂——”
      “啪——”的一声,一个耳光火辣辣的刮在他脸上,夭夜懵了,愣愣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假的吧,这么一个脾气好的跟兔子差不多的老妈子,居然……居然会打人?
      还是老大一个耳刮子。
      喂,是男人就用拳头解决问题啊,女人才来这一套呢……
      “你……”他傻愣愣的开口。
      “我只是让你跟踪那两个人,伺机偷信,并没有让你杀人。”许轻寒极力压抑声音,却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的愤怒。
      “那两人警醒的很,我找不到空隙,只好杀了他们,喂,有没有搞错,你就为这个打我?”夭夜也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他自觉并没有做错。
      “你杀那两人也就罢了,这院子里那对老夫妇,还有那孩子却是无辜的,你居然将他们也杀了,你心里就没有愧疚吗?”许轻寒握紧了拳头。
      “哈,愧疚?”夭夜不屑的轻哼,“真是可笑,不愧是江湖大侠,和江舒雪那黄毛丫头一样一脑子浆糊,谁知道那两个老家伙和那小兔崽子是不是和他们一伙的,放过他们若是走漏了消息怎么办?”
      “那是三条人命!你也不查个清楚就下手?”许轻寒怒道。
      “切,人命又值几个钱,谁有那功夫跟他们磨叽,若真是冤死也只能怪他们命不好。你要是不放心,待会一把火烧了就是。”
      “住口!”许轻寒喝道,夭夜只觉得凌厉的掌风扫来,他自恃躲不开,干脆闭上眼睛等着挨打。
      他知道许轻寒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但他也觉得好笑。这就是江湖上所谓的侠客,满脑子侠义仁爱。而他,从七岁进入明月燕子楼接受训练时,就明白,这世上本就是你死我活,只要够狠,什么仁义道德,通通都是狗屁。
      挨打就挨打,他小时候接受杀手训练,什么阵势没见过,跟那些酷刑比起来,许轻寒那个耳刮子简直不值一提。
      不过,之前那个人还很温柔的给自己上药,现在居然就这么翻脸,让他心里实在有些不舒服。
      胡思乱想半天,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有些诧异的睁开眼睛,见许轻寒的手,停在他脸前,却没有挥下来。
      “喂,你要出气就快点啊,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啊!”夭夜皱眉。
      许轻寒静静的看着他,良久收回手,冷冷道:“你走吧。”
      “哎?”
      “不要跟着我了,你是舒雪的贴身护卫,没理由跟着我。舒雪一向疏懒,没有管教好你,这是她的错,日后我会惩罚她。现在我要你回她身边。”许轻寒的声音很平静,眼神中透着一股子漠然。
      那眼神,让夭夜突然觉得自己很脏。
      他仿佛回到了七岁前,瘦弱矮小的个头,蔫在阴暗的巷子里,被其他小乞丐按在泥泞里欺负,饿了三天终于忍不住偷了一个馒头。
      那个馒头雪白雪白的,散发出让人眩晕的香气,而当他被追了好远,才甩脱那个铺子老板,从怀里掏出那个馒头,只看见雪白的馒头上,是他留下的黑色手印。
      他的手那么脏,就像他人一样。
      后来,他被送到明月燕子楼接受训练,变得更脏了。
      他的手上不仅有泥,还染了血。
      只有允许,他宁愿挨饿都不会去碰馒头,虽然作为一个杀手,很多时候他并没有太多的选择。
      而许轻寒此刻看他的眼神,让他想起了当年那个雪白的馒头。

      给他涂药的时候,他是那么温暖,那么让人眩晕的幸福。
      可那温暖不是属于他的,那让人眩晕的幸福不是属于他的。
      转眼,他就用这样冰冷的眼神看着自己。
      提醒自己,许轻寒是不同的,他站在比自己更高更远的地方。
      他们之间不是平等的。

      “你什么意思。”被那冷漠的语气激怒,摇了摇头,努力赶走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夭夜咬牙问道,“你嫌我碍手碍脚?我哪里做错了?”
      “眼也不眨的杀掉无辜的妇孺,却连自己做错什么都不知道,这样的人,我不需要。”许轻寒眼中露出嫌恶,他转身离开,撇下夭夜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原地中。

      “哈哈,没见过这样的白痴,自己长了个猪脑子也就算了,还要别人和你一样蠢。”
      夜色里,陡然响起夭夜恶意的笑声,那笑声尖利的如同刀子,一下一下割在许轻寒的心上,有着说不出的凄然。
      “是,你是大侠,看不得我滥杀无辜,你仁义,你菩萨心肠,那我问许大侠你,我全家上下饿死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进入阁里受训,拿着一把匕首和两头饿了三天的恶犬关在一个屋子里时,你在哪里?我被铐在刑房里日日受鞭刑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十三岁第一次出任务失败,被那个恶心的男人压在身下操的快要死掉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夭夜放声大笑,眼中却有着泪意,“你不是大侠吗?为什么那时候没有来救我?你要是那时救了我,你面前的就不会是滥杀无辜的杀手,说不定就是一个和你一样连踩死只蚂蚁都要掉眼泪的家伙了。姓许的,从进阁里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只能做一把杀人刀子,那又怎么样,只要我能活下来,做刀子有什么不好?”
      许轻寒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清澈的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你瞧不起我是不是?还是同情我?可我不稀罕,你从来没有挨过饿,没有被人凌辱,没有被人逼着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你……”
      “别说了。”许轻寒打断了他的话,他明亮的眼睛中没有一丝犹豫。
      “……”夭夜喘着气,倔强的看着他。
      “那些并不是你作恶的理由。夭夜,跟着舒雪和我,你本可以选择不再做刀子的。”说完这句话,许轻寒终于决然离去。
      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浓重的夜色下,寒意弥漫,夭夜呆呆的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他缓缓蹲下来,抱住膝,头深深埋起来。
      “可是,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句话啊。”
      他抽出匕首,凝视着那雪亮的,不知曾噬过多少鲜血的刀刃,微笑起来。
      那笑容有些迷茫,有些苍白,有些自嘲,也有些不知所措。
      “不做刀子?说的轻巧,像我这样的人,不做刀子,就只能被丢弃罢了。”
      江舒雪,那个丫头从心肠到脑子倒是和你一个样,干干净净的烂好人一个。
      可惜这个世上本就是一个烂泥潭,干干净净的好人都活不长。
      这个道理他七岁时就知道了,所以,他不做好人,他心甘情愿掉进泥里,他选择做刀子。

      可是,为什么。
      明明是春天的夜,他却觉得这么冷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与君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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