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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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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曾几英雄出我辈,原是到老不还乡。
沙盘上的死死生生,沙盘下生生死死。
孟烦了瞧着他们虞大师座到下去,然后身边也扑通一声响动。侧过头去瞅一眼,是倒都倒的不甚得体的死啦死啦。
死啦死啦蜷在地上,牙关要的死死的,以至于腮上鼓出块肌肉来。这让孟烦了正经吓了一跳,然后忽然想起来死啦死啦的伤。
其实孟烦了也不是太清楚死啦死啦究竟伤的怎么样,可这人都晕了那就成了大事。满师部都不是自己人,孟烦了真真知道,可他还真没想过那些个兵能这么绝。
他们为了他们的虞师座,生生就能把一个死在地上的龙文章外带一个尚还活着的瘸子当成不存在。
他抱着他,他拖着他,他背着他。
他一边嘴上骂你个死狗,一边心里想咱们回去。孟烦了能回去的地方大约并不是家,可那终归是个能回去的地方,一个破了顶的炮洞,里面左边有个烦啦右边有个死啦,人家白送个横披烦死啦。
回去路上还有点事,那点子事让孟烦了想不明白自己。他犯不上为了死啦死啦到这个份上,可他还真就忍下了,不但忍了,还并不后悔。他甚至不恨那帮子青生生的精锐,他讨厌他们,但不恨。他们为了他们的虞啸卿,他孟烦了为了他的死啦死啦。
其实他们也是一条道上的人,只是信的不是一条路。
后来又有了好多事。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的事。
死啦死啦死了,那么多人死了。就在孟烦了眼前,他们拿血和肉换回来的祖国,可再没能回的去故乡。
死了的,给活着的背起来,然后活的也老了。
孟烦了那几十年,平平静静的波澜壮阔,然后连天也变了色。可他终归也没回他的老北平去,哦,现在该叫北京了。他的小孙子都会唱那首歌子,我爱北京天安门。每每一听见这歌子,孟老爷子就禁不住去想他的老北平。
天安门,地安门,广安门。
东直门,西直门,安定门。
他的前门大栅栏,还有他的南天门。
他的北平,他的禅达,他的炮灰们和他的死啦死啦。
死了的他背着,活着的他瞅着。
就这天涯海角的地方,街上的年轻人已经不需要再愤怒,他们不用拿着横幅撒着传单呼喊愤怒。他们也不用再穿着胶皮底的回力鞋用绳子把军装捆在身上,拿着枪往炮阵里冲刺。
因为孟烦了身上背着的死鬼们把能做的都做了,他们肠子肚子的给炸飞到天上去,胸口脑袋上戳着刺刀或者子弹。
然后他们死后的年轻人就不再愤怒,他们读书,他们修葺个漂漂亮亮的陵园来,他们把这天涯海角的地方开发成旅游区。满世界的人到了那座坟地里,都知道,他们脚下踩着的土地里,有着这么一些烈士。精英还是炮灰并不重要,死了的都是烈士。
孟老爷子早起来喜欢遛个弯,走过家门口那顶漂亮的白石桥,穿过陵园到离家挺老远的地方去和那些年轻的小贩们逗个嘴。真真是逗个嘴,用他已经学会的本地腔调为了块八毛的青菜消磨上几分钟。小贩们也乐意和老爷子斗斗嘴,那是年轻人对年老者才有的,微妙的体恤。
就那么一天,孟老爷子在陵园里遇见了熟人。他已经认不出他来,就像虞啸卿已认不出孟烦了。可一个一个花圈上墨子写着的,就是那个名字。
于是孟老头闪在一边看着那个正被前呼后拥着的老头子,精瘦白发,黑色的风衣里一丝不苟的衬衫领带。这让老头子想起了曾经的自己,那是24岁的孟烦了,闪在满心欢喜的要麻不辣后面,看着那个30岁的上校团长对着迷龙头顶上的砖瓦突突掉了半匣子子弹。
他知道这人是会带着他们大家去死的,可后来阴差阳错的,领着他去死的成了死啦死啦。
于是只是烦啦和死啦,同虞啸卿无关。
虞师座祭奠的是他的师团,孟烦了把死了的都放在心里,无可祭奠。
所以只是擦肩而过,也真没别的情份。
然后孟老爷子带着他的青菜回他的家去,爬上门口那座顶漂亮的白石头桥的时候,他开始有点吃力。那是一个老人对于他的腿脚无可奈何的吃力,尽管在年轻的时候,这个老人就确乎是个瘸子。
但这不打紧,孟烦了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还很年轻,年轻的他几乎要唱起歌来。就像他年轻的时候,在整个中国进攻或者逃跑的时候,走在路上都是要唱歌的。
于是他唱了,他唱前进,各民族英勇的人民。建设祖国,保卫祖国,英勇的斗争。
他唱,快奋起莫作老病夫,快团结莫贻散沙嘲。
他唱,旗正飘飘,马正萧萧,枪在肩刀在腰,热血似狂潮。
歌壮行脚力,没几下就爬上了拱桥的最高处。
放眼看看,烈士陵园门前又是一队小小的旅行团。带着小红帽,举着个青色的旗子的是个年轻水嫩的小姑娘。那是建设了祖国和自己的家庭之后,呼朋唤友举家出游千里凭吊先人的人们。再不是不甘沦丧了家国,抛家弃业拿起了枪的很多很多孟烦了。
然后有个声音出现在孟老爷子的耳朵边上,就像过去的几十年经常有过的那样。
那个声音说,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那个声音说,三米之内,到我一个巴掌能抽到的距离来!
那个声音说,呦,小太爷看来这心劲不成啊。
最后那个声音头一回借着孟烦了的嘴说了句新鲜的。
他说,烦啦啊,你看看,这是太平盛世喽。
那天晚上孟烦了又做了梦,他梦见他已经一辈子没见过的老北平。
他梦见35岁的死啦死啦站在85岁的孟老爷子身边,陪着他讨价还价。
他梦见24岁的孟烦了蹲在35岁的死啦死啦旁边,在那么个乌漆麻黑的工事里瞧着他的手电筒。指哪打哪,一枪一个好不痛快。
他甚至还梦见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还差几个月12岁的孟烦了,叼着个铜勺子蹲在砖塔胡同口上,有个大人凑上来指点着张绿纸。
他说,小兄弟,认识字不?上面写着个啥?
END